元看到楚临君，眼中的震惊比端见到她时更甚。
对于这个不受宠的女儿，她一直不待见。
和端是部落群婚制度所生下来的不同，这个大女儿的到来，是一场意外。
三大部落之外，还有一些野人，也许是五百年前就流落在外的，也许是五百年间或是逃或是驱逐在外的人以及后代。
这很正常。
不正常的，是这些野人都过得不如在大部落里的人好，除了一个例外。
那年春天饥荒，元刚刚成年，领了任务出去狩猎，结果因为猎物非常凶猛，大家逃命中走散了。
元当时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狩猎时冲在很前面，结果被野兽伤到了大腿，在逃命途中由于流血过多，晕倒在路上。再次醒来的时候，元就发现自己的伤口都被很好地包扎好了，身上其他伤处也都被清理过。
她警觉地坐起身，发现她身处山洞。这个山洞和她想像的，听说过的野人的山洞完全不同，非常干净平整，东西很多，并不简陋。
她掀被下床，手抓到被角就是一顿。
太软了，像一朵云一样洁白柔软。
世间竟然还有这种东西？这比织部落出的彩锦还要细腻美观。
她大腿伤得太重，一个没站稳就跌到地上，声音引来了一个美貌少年。
这个少年和她差不多年纪，却生得和部落里，其他部落里的人都不一样。他雪肤花貌，像是传说中的神明一样。
元当时都看呆了。
少年对她一笑：“你醒啦？”
元以为见到了传说中的神明，就要对他下拜。
少年忙扶起了她，重新将她安顿在石床上，又检查了她的伤处，才笑着松了口气：“我不是神明，我也是人。”
元很惊奇。
她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野人。
因为大腿受伤，无法使力，元在最初几天一直没出山洞，也就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也因为腿伤在大腿，少年给她换药时，二人难免耳鬓厮磨，逐渐产生了感情。在某一天，俩人顺理成章地滚到了一处，很快就怀上了孩子。
等到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元身子也重了，头一回出山洞，就惊得无以复加。
她所住的山洞，竟然建在大陆中间那座祖宗告诫不许靠近的山腰上。
元对少年的来历一直有所怀疑，这回终于确定了。
她抱着肚子问少年：“你究竟是什么人？”
少年怔忡之后笑开，色如春花：“你心中，不是已经有答案了吗？”
元抱着肚子的手都紧了紧。
大陆最中心的山有万仞，名万仞山。是人们的守护神，阻碍着山那边的恶兽。
在每年春天，山上雪化时，恶兽会化成美少年，诱惑人类为他产下后代。
元的手微微颤抖。她要逃出去。
至于肚子里的孩子，她挣扎了许久，还是决定生下来看看。
她孤身一人在此，身边只有这个恶兽化成的少年，她若是贸然打胎，不一定成功不说，惹怒了少年，连性命都会丢掉。
她还年轻，她不想死。
等到冬天，孩子生下来，是个人形，元又有了新的担忧。
孩子若是个恶兽或是怪物，她当然能下得了决定丢弃或是杀掉，可，这明明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刚生下来时皮肤通红，没过两天就像少年一样雪白，还在月子里，就眉目如画，能看出以后会长成一个什么样漂亮的模样。
君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第一个孩子，少年也对她温柔体贴，就在她以为少年是恶兽所化，不再亲近他之后，也没有凶性大发，伤害于她。
她，她是有点被打动了的。
如果少年能永远是这副漂亮温柔的模样，那么她和他一辈子生活在一起，也不是不能接受。
少年在听到她说出这番话时，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淡，到最后，变得面无表情。
“原来你竟是这样想我的。我知道了。”
于是在第二天，元就发现自己被送到了万仞山脚，身边除了御寒的衣物，空无一人。
她在原地等了一会儿，少年没有再出现，她想爬到山腰，找到少年居住的山洞，可冰天雪地的，她又带着个不足月的婴儿，哪里能徒手爬上去？
元在山脚下掉了回泪，终于抱着孩子回到了铁部落。
出任务时出了意外，然后带着孩子回来了，部落里常有这种事，众人对于元和她的孩子也没有什么不可接受的。甚至因为是个漂亮的女婴，大家还都来看过这个孩子，觉得元运气好，找了个生得漂亮的男野人借了种，改良了她们部落的相貌。
元出了月子没多久，今年的群婚就开始了。
她本来不想这么快就怀孕，可是来铁部落群婚的某个男人看到她生的漂亮女婴，认为和她生孩子是一件非常好的事，百般央求，旦求一睡。
元是个有正常需求的少女，女儿吸吮她胸口的感觉让她不时想起少年的温柔。
群婚男人的热情让她有了不一样的感受，他又对她和孩子都好，再加上她对少年的身份还有隐隐的担忧，生怕漂亮的女婴某天就会变成怪物，就允了。
就这样，年头一个，年尾一个，她生了一对姐妹。
端出生之后，元终于从那场绮梦里醒过来。
和已经看出五官漂亮的君不一样，端生得面目普通，和大家都没什么区别。
君的美貌在所有孩子里都非常突出，使她无论在什么时候，都能让人一眼就认出来。
而同时，她的身体也十分孱弱，和其他健康的孩子们不一样，她从小就大病不犯，小病不断，一年四季出小毛病，让怀孕哺乳的元疲于应对。
等到两个孩子再大一点，区别就更加明显了。
端是个六岁就能拿刀的勇武的女孩，而君却如同弱柳扶风一般，在春风中瑟瑟发抖，多站一会儿，就头疼脑热。
君因相貌获得的大家的好感，也在这日复一日的麻烦里被磨灭。
等到两个孩子越长越大，君整日将脸遮在头发后面，和祭司一起神神叨叨地念经，与家人朋友的距离就更远了。
楚临君此时的装束，和元初见山洞里的少年无声重合。
元本就病得重，抽着气抖着声说：“你，你果然是个怪物！”
部落是因家族血脉联系在一起的，从未有过这家的人跑到那家去当祭司的事情。
她果然是那个恶兽所化少年的种，竟然如此冷酷无情！
楚临君止住其他人想要给元来一下的动作，凑近了听她念叨什么。
“你果然，是万仞山那边恶兽的种！”
第35章 公开法庭
这片大陆上的人都知道：从东南处延伸到西北角, 有一道山脉，名唤万仞。山脉中最高的山峰，叫神女峰。
在传说中, 万仞山的另一头常年风雪交加，环境艰险, 缺少食物, 还住着凶恶的恶兽。
万仞山是由神明划出来的屏障, 上面有着神明的力量，保护神的子民不受恶兽的侵害。
人类是最受神明钟爱的种族，只有人身才能够穿越万仞山。意思是人类可以翻山到另一头，而住在那边的恶兽却过不来。
人类当然不会千辛万苦地翻越这么险峻的山峰过去送死。
恶兽却经过经年累月的修炼，终于修出了人形。
但修成人形之后，它们也失去了恶兽引以为傲的战斗能力。
有一些彻底忘记了来处，被同为恶兽的同胞们杀死吃掉。有一些还有身为恶兽的记忆, 却怎么也下不到山脚。
为了让后代能够更自如地翻越过山峰，恶兽们想出了一个方法。
它们会诱惑人类女性为它们生下后代，慢慢淘换血脉，以获得长期居住在人类这片资源的大陆上的资格。
这个传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 好像是从神明遗弃了这片大陆以及这片大陆上的子民时，传说就同时存在，并一代代的口口相传, 流传下来。
原身小的时候自然也听长辈们说过。
楚临君此时听到这具身体的生母说出这番话, 感觉到了深深的怪异。
她对自己的种族非常确信。她就是人类, 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幻想生物的后代。
但是元的话不似作伪，所以，山的那一头，还有其他的部落？
而这个所谓的传说, 其实是在吓唬她们，让她们不到山的另一边去吗？
山的那边，到底有什么。
楚临君缓缓直起腰，看向远处的万仞山脉。
夜色中的万仞山黑黝黝、静悄悄地趴伏着，像是一具沉睡中的巨兽。
楚临君能够清晰地看见它起伏的曲线，曲折又凌厉。
山的那边有什么？这是一个连首领和老祭司都不知道的问题。
楚临君其实有想过，山的另一边是不是也有其他幸存的人类，她本来打算等生产力再高一点，这里的环境再和平些，除了出海，山那边她也有计划探索的。
现在看起来，探索万仞山，也许比探索大海更要紧。
鲸让她们见面的地方，是一个避人的角落，除了当事人几个，就只有鲸的护卫，是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
听到元说出那句要人命的话后，鲸的眼皮一跳，警告地看了护卫们一眼，挥手让大家先下去。
鲸亲自守在两个人犯身边，看楚临君审她们。
楚临君也知道，在愚昧的年代，元的那句话就足够毁掉她目前的一切，鲸能这样做，已经是对她非常信任的表现，她也没有把鲸也请走的想法——反正最关键的一句话，鲸都已经听到了，此时再请人离开，犹如掩耳盗铃——她继续问了下去。
楚临君：“万仞山？恶兽？”
陷入回忆的元瞬间清醒，却不想再说一句话，而是紧紧抱着身边的端，不断描摩她的脸，像是确认一件珍宝。
楚临君顿时感到乏味。
她本来还觉得元只是单纯的偏心到胳支窝，没想到另有隐情。而这个隐情，可能比单纯的偏心更令人心寒。
元若真的不愿养活恶兽的后代，当初把她直接丢弃在万仞山脚就是了，何必养原身到那么大，都懂事了，又来一出李代桃僵。
她有时也不懂，这样的人到底是善良，还是残忍。也许人性就是这么复杂，她也参不透。
楚临君没了再问的兴致。看元蒙昧的样子，她怀疑问了半天，也是一些充满偏见的话，不一定是事实。
至于万仞山那边有什么，她觉得还是亲眼所见比较可信。鲸看楚临君失了问话的兴致，安排了刚才的两个人将元和端分别看管起来——这俩人刚才已经听到了最关键的句子，索性指了二人来看人，也省得外泄。
对于楚临君这个外来祭司，鲸还是很满意的。
作为一个继往开来的首领，鲸的眼光足够开阔，知道楚临君是恶兽后人的事，多半是牵强附会。
若是完全相信传说，楚临君已经是成功被淘换血脉的恶兽后代，不然她无法下山。那么，既然她的恶兽血脉已经替换成人类的，她就是人类，并非恶兽啊。
若是不相信传说，那就更好解释了。
大概是元为了陷害这个不受宠还反杀原部落的女儿，胡编乱造的吧。
又或者，元自己也是个受害者，被不知哪里的野人蒙蔽了，所以对这个漏洞百出的说法深信不疑。
刚刚攻占铁部落的鲸所有正面情绪都在高点，并不介意自家祭司的来历有一些无伤大雅的争议。
她可是要统一大陆的大首领，至于万仞山那一边是不是有人，有什么人，鲸的看法和楚临君不谋而合。都是人类，她的野心也一点不比其他人小。
铁部落的人口是三大部落里最多的。
除了少部分战死的，活着的人还有很多。
丹是首领，不肯投降，其他人却不想陪着她一起死。这一点从本该跟丹共存亡的大长老居然临阵逃脱就能看出来，铁部落并非铁板一块，在生死面前，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和心思，就算丹是部落首领，也无法一呼百应，让大家都跟着她的选择而拒不投降。
丹是首领，身边自有许多情愿为她而死的战士、护卫，纵观战场，就属她这一队死的人最多。
也因此，到最后，铁部落的大家都被打散了士气，只想投降求个活命的时候，丹不再一呼百应，最后一次组织反攻的时候，功亏一篑，重伤被俘。
若按战士们的想法，丹死了就死了，伤成这样，想救本来就难，更何况她和她的直系战士也杀伤了龙部落的不少人。
鲸却请来了楚临君，要求把丹救活。
“至少不要现在就死掉。”
若是现在杀了丹，丹就是为部落而死的英雄，那么在铁部落里，依旧会有不少人心念着原首领的好。
死掉的就是最好的。
众人或许现在会认为丹宁死不降，拖死了不少战士，久了之后就会怀念起她为了部落不受他人统治而浴血奋战的英武勇猛。
人死了自然什么都是好的。
鲸不敢说自己对铁部落的所有人态度都跟对自己部落的人一样。她固然有一统大陆的野心和决心，在一开始总会有所偏爱。
说到底，人心都是肉长的，总会有一定程度的偏心。
更不用说，铁部落的人在战事里杀伤了她们那么多族人，若她一开始就表示出一视同仁，难免自家族人会有想法。
最好的办法，是把丹的命留住，用她的命要挟铁部落忠心的人听话，也用她的命表示她的慷慨。
英雄一旦限于阴谋之中，就不再拥有光环。
楚临君get到鲸的意思后，点点头：“我知道了。”
要不怎么说玩政治的人都心脏。
她这辈子是做不到这样了，她就做另一个极致吧。
在楚临君的记忆里，丹也算个不错的族长，只不过性格比起豁达的鲸，更加狭隘多疑一些。
其实她若是不多疑，早早将端等人安顿好，从她们嘴里问清龙部落的现状，未必没有一定机会。
虽然以现状来讲，楚临君觉得胜利还是会在她们这一方，但是伤亡会更加扩大，过程也不会这么顺利。
可惜丹心胸狭窄，错失最好的机会。
一个部落的气质是自上而下的。
做首领的心眼小，手下的兵也就大方不到哪儿去。
这才有了元和端将原身掉包的事。
她用信仰之力暂时稳住丹的伤势，又指导人给她的伤口妥善处理过，就出了屋子，去看铁部落的祭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