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然做了最残忍的决定了,若再将此事告知于她,她会不会更加觉得孤立无援?
往前的十年里,薛靖谦都习惯了自己拿主意,且收效不错。他抿了抿唇,握住她的手:“我对不住你……”
程柔嘉高高悬着的心闻言一瞬间沉入谷底。
……
茶盅的粉碎声从屋里传出来,在外侍立的众人顿时鸦雀无声。
世子爷和程娘子素来恩爱,两人说话时也不习惯有人在旁边伺候,难不成,今日程娘子竟惹恼了世子爷了?
一片寂静中,唯有廊上的蔷薇在晚风中无绪摇摆。
徐妈妈皱着眉头微微往里踮脚看,却正巧瞧见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世子爷被程娘子冷着一张脸赶了出来,且毫不留情面地关上了门。
她吓得半死,犹豫着是不是要上前给程娘子说情,世子爷却没有动怒,反倒一脸无奈黯然地叩门低劝……
她缩了缩脖子,决心还是像其他人一样,眼观鼻鼻观心装没瞧见便是了。
薛靖谦等了有一盏茶的功夫,里面都没有回音。他低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又在徐妈妈面前停下来:“照顾好程娘子,让她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徐妈妈如蒙大赦地应了,目送着那身影远去,微微拧了眉。
这吵架的阵仗,哪里像是什么通房……她瞧着,世子爷倒像是将程娘子当正头夫人般的哄着……
念头闪过,她自己先吓了一跳,忙肃了脸色,照着交代,一一嘱咐好值夜伺候的丫鬟。
*
连着几日,薛靖谦来看程柔嘉都吃了闭门羹。
世明堂上上下下都被敲打了不许外传,看着世子爷一日比一日阴沉的脸色,都战战兢兢地伺候。
另一面,众人对那东厢房住着的程娘子又有几分高看——这派头,倒有几分像西府大奶奶的气势了,最奇的是,世子爷那般冷的性子,居然也能忍着怒火,锲而不舍地去哄……
了结了福建的差事,薛靖谦闲在府中,便将从前准备好的分家文书整理好,选了个良道吉日,喊来了族中的亲长来分家。
照理说,待老侯爷过世之后,自然而然地分家是最佳。
但如今薛家本就是薛靖谦说了算,族中的亲长自然也不敢多置喙,乐呵呵地帮忙操办了。
分出去的薛靖淮和薛靖兴两个房头,各分得承平侯祖产的三分之一——论理说薛靖淮是庶子,薛靖兴更是庶支,分不到那么多,薛靖谦这么分,面上像是让他们占了不少便宜似的。
而实际上,当年新皇登基时,承平侯为表忠心散去不少家财,历代侯爷继承的祭田倒是没怎么动,薛家如今公中的各项开支,基本也吃的是薛靖谦的俸禄。
薛靖谦与他们是同辈,在西北攒下的大笔家业自然不会和他们分,所谓的祖产,也不过是说起来好听——为表兄弟情深,还私账各送了南城的一座四进的大宅子,外人听了,皆是感慨不已。
薛靖淮暗暗摔了好几套茶盏——什么城南的宅子,那都是末流小官和商贾们住的地方,他在朝为官,自然该住在城北!
他本以为将东西两府的月洞门堵上,也就算分了家了,却没想到,薛靖谦这般下作,拿外头的一套宅子来打发他!竟然,竟然还与那不成器的薛靖兴一个待遇!
他满腹牢骚,但想起在外办差时被薛靖谦的各路下属“特殊关照”的场面,又不寒而栗,只得生生忍下了这口气,开始收拾行装搬离承平侯府。
*
两房搬走的那一日,阿舟回来禀报程柔嘉:“……大爷是携着大奶奶的手一同上的马车,两人瞧上去,倒是十分恩爱……”
程柔嘉低头拨弄着新的掐丝珐琅茶盅上的浮雕花纹,嘲弄地勾了勾嘴角。
分了家,薛靖淮夫妻就再也不能借着承平侯府的名号沾光了。薛靖淮仕途受限,方家却是强有力的支持,无论是真与方氏恩爱,还是看重方家的权势,都不会在这种关头,再因为一个小小的通房之死与妻子置气。
一尸两命……与正妻的心绪相比,到底还是如同草芥般不值一提。
红绸在帘子外小心翼翼地禀报:“娘子,唐家的三表小姐想见您。”
侍立的阿舟脸色微微一变。
近日来,承平侯府除却在忙着分家,还有一则在下人间广为流传的传闻。
听说,世子爷即将和唐家三小姐定亲,与唐国公府,亲上加亲。
阿舟原是不信的——唐家三小姐相貌寻常,身份也并不高,世子爷怎么会看得上这样的人做正妻?
可回来当做一件笑话讲给姑娘听,整日里懒懒地提不起兴致的姑娘却忽然冷着脸将世子爷送的一匣子红宝石全赏了她,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她想起在程家时,红绸说唐三小姐哭得眼睛红肿地从听涛阁出来,又想到在船上她对姑娘过于殷勤的奉承,只觉得怒从心头来——世子爷怜爱姑娘,唐三小姐必然是瞧出了这一点,借着姑娘的缘故攀上的世子爷吧?
阿舟扁了扁嘴:“娘子若不想见,咱们随便寻个由头将她打发了就是。”
不过是个捕风捉影的传闻,名分未定,她若是借机在世明堂耍威风,才正好让世子爷厌烦呢。
程柔嘉却道:“不用,让她进来吧。”
她思绪正乱着,唐玉清这时候送上门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唐玉清一袭勾金缠丝碧纱裙,面色红润,容光焕发,看上去心情大好的样子。
她笑盈盈地由丫鬟掀了帘子进来,目光停在静默地站起身迎接她的女子身上,便是微微一变。
谦表哥应该已经同她说了,她也确实是精神不振的模样——素面朝天,连唇脂香露都未施,月白的长裙被微风吹得微微摇曳,却像极了一株亭亭玉立的莲,柔弱堪怜。
她这般盛装而来,在她面前,倒像是落了俗套。
目光又落在她屋里炕边的一大盆冰上,眸中闪过明晃晃的愕然——这样的用度,都比得上她大伯母了,谦表哥竟也真舍得让她这样豪奢!
程柔嘉将她羡嫉的目光看在眼里,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帕子思索。
她明明是这么不待见她,在船上时,却那般地讨好于她……如今胜券在握了,还来见她,又是为何?
唐玉清调整好了心情,终于说出了来意:“……后日我大堂哥的幼子要办满月宴,我难得找到像妹妹这么说得来的,妹妹到时候可一定要来捧场呀。”
竟没有同她耍威风。
程柔嘉微微挑眉,笑着拨开她的手:“劳表小姐看重,只是妾身身份低微,哪里能参加这样的宴会?”
从前薛靖谦让她在人前露脸,是存了让她做正室的心思,如今他改弦易辙,倒还真不一定还愿意让她出门。
可这话落在唐玉清耳朵里,却觉得是敷衍之词。
“妹妹说的哪里的话,谦表哥恨不得去哪里都将你带上,更何况我们唐家和薛家是表亲呢?”
见她久久不答,唐玉清眼里不由闪过一丝焦急。
程柔嘉心思微动。
薛靖谦给她的说辞是:唐玉清这个年纪被退了婚,不好寻亲事,侯夫人十分喜爱她,她又与自己合得来,他将她娶为名义上的正妻,给她尊荣和体面,其余的,半点不会妨害他二人。
可她却不能认同。
让唐玉清来做世子妃,就等于把自己的生杀大权交到了她手上。侯夫人待她尚算不错,可同自己的亲侄女相比,孰轻孰重,明眼人猜都猜得出,万一有冲突,她会站在谁那一边。
而她能依仗的,唯有薛靖谦的心。
人心,那是最为缥缈难以把握的东西。
最起码,在薛靖谦眼中,对他毫无男女之情的唐玉清,在她面前,暴露得一干二净——她分明,是此刻就对自己有莫大敌意的。
后日的满月宴,一瞧便是来者不善。
阿舟在一旁给程柔嘉使眼色,后者却思忖片刻,笑着点头:“既然表小姐这样看重妾身,待妾身禀明了世子,若能出席,定然会去。”
唐玉清眼里微有笑意。
从前那般自矜,如今听闻了即将屈居人下,到底还是得给她面子。
不过,她得教教她,什么是通房的本分了。
待人走了,程柔嘉的手指在茶盏上缓慢游移,又触着薄纱的半臂默了半晌,定了主意:“……午后去请世子爷过来一趟,就说,我有些不适。”
第70章 香露 [VIP]
正是晌午, 日头高悬,毒辣辣得晃得人晕眩。
薛靖谦才从宫里回来,还未到书房, 便见阿舟一脸焦急地迎上来拦了他, 说是程娘子身子不适, 却不肯叫女医来看,还不许她们近身伺候, 请他去劝一劝。
他一听便敛了眉,也不去换常服了, 沉着一张脸往世明堂去。
东厢房外站了一排的丫鬟婆子,俱是静气屏息地低头守着外面, 木门紧紧闭着。
他揪着一颗心,一言不发地大踏步去推门,意料之外的没有遇到任何阻塞。
阿舟轻手轻脚地从后将木门关上。
明明是酷暑时节,一进屋薛靖谦却感受到一股寒凉气息,他扬着眉抓了一把珠帘抛开进了内室,便看到炕边摆了一大盆冰砖, 丝丝地向上旋着白色的凉气。
他又气又好笑。
她这边的用度他一向是捡着最好的来, 却也不必这般奢靡——她又体弱,这么多的冰, 能不不适吗?路上问阿舟今日她做了什么,知道唐玉清刚来过,他还以为她是被她欺负了呢……
拨过眼去寻她,眼神却倏地停顿, 落在贵妃椅上侧躺着的水润雪白身影上。
美人玉体横陈, 上边如精瓷细腻剔透, 吹弹可破, 只下边笼了一层聊胜于无的杏黄薄纱罗。线条优美的双腿如羊脂玉雕琢而成,一条微曲,一条伸展,白嫩莹润的脚趾上染了朱红的蔻丹,勾人心魄。
她抱着双臂,掩着光致致的风景,被半压半束着的木桃随着清浅的呼吸微微起伏,看着倒像是睡得香甜。
他被她冷了有大半个月了,一看这光景,脑子里便铮地一声,像崩断了琴弦,心头那团火嘭地烧了起来。
可她似乎还未消气,今日也是丫鬟贸然去请的他,若他冒冒失失地去碰她,他又怕她越发不想理会他……
天人交战之际,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睁开了眼。
琉璃似的眸子中却没有羞赧和恍然,像是没睡醒似的,揉了揉眼睛:“世子怎么来了?”
薛靖谦心头微动,漫不经心地道:“你怎么睡在这儿?”
试探地伸手去揽她,大掌在那在那温腻的腰肢间流连徘徊。
她像只灵活的美人鱼,浅笑着从他怀里挣脱,莲步轻移,便到了床边的脚踏上,轻摇着跪坐下来,趴在褥子上看了两三息,再回首,眸子里便带上了似有似无的氤氲水汽,徒添委屈:“喏,还不是床褥脏了……”指着那团被玫瑰香露印染的痕迹。
玉臂却刻意地扬着那碍事的纱罗,说话时隐隐可察前后一晃一晃的悠扬风姿。
薛靖谦被勾得呼吸渐渐急促,再不迟疑。
这小妖精,分明是在刻意勾着他。
他大踏步地俯身过去捉住她,将她打横抱起抛在帷帐中,玄色官靴被不耐烦地丢掷在一旁,深紫锦绶罗袍在女子的惊呼声中曳地,覆在榻下那双整齐摆放却从未起过作用的大红绣玉兰花的鞋面上。
“既脏了,一会儿便一齐换下吧。”
……
听着里边经久不息的动静,老成如徐妈妈,也不由不自然地木着脸,驱走一脸好奇的小丫鬟们。
这大白日的……
她轻叹了口气。
不过两人这样蜜里调油,想来是和好了。什么规矩本分的,到底比不上男人的欢心重要。程娘子如此,才是明智的决定。
……
程柔嘉闭目缩在床帏内侧,光洁的后背对着薛靖谦。
明明方才还那般欢愉,这会儿却又不知为何使了小性子。
薛靖谦挑眉去吻她发红的眼尾,便听她闷闷地道:“世子爷有了新欢,倒是全然忘却旧人了。”
他愕然。
他好声好气地求了她许多日子了,连她的面都见不上,怎么到头来反倒怨他凉薄?但想起她今日刚见过唐玉清,不免揣度她是否在吃醋,心间又别有一番滋味。
“你大可去瞧瞧,你屋里这两盆冰,都抵得上唐国公府国公夫人的用度了。”他无奈地轻拧她的鼻尖,在她的耳骨上轻轻舔舐:“阿元,你不必放在心上,我说了,我只是给玉表妹一个名分罢了。我心中,你自然是第一位的。”
背对着他的程柔嘉眼眸微冷。
名分在这年头,才是最要紧的事情。薛靖谦高高在上惯了,习惯赏恩给别人,可她却不愿全然依附他生存。
他毕竟是男人,看不穿女子的心思,还真以为唐玉清与她交好,真以为她什么都不求,只要一个世子妃的空架子……
她侧身翻过去,把脸枕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亲昵地蹭了蹭,娇声道:“你若说的是真的,那我……我要参加后日的唐国公府满月宴。”
薛靖谦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反对:“你去做什么?又没什么好玩的。”
自打知道了阿元的身世,他就恨不得将她藏起来,不露于世人面前。宴会上人多眼杂,在他看来,不是好去处。
怀中的美人便红了眼睛:“从前你都愿意带我出门的,如今……还说什么名分不重要。你若是厌了我,不若便放了我出府,世子妃大度,自然会再给你纳些美娇娘红袖添香……”
薛靖谦哪里见过这阵仗,顿时手足无措地哄她:“好好好,不过是一个宴会,这满京城,你想去哪里都使得。”好不容易哄好了,才叹息着抚着她的后背:“可别再说这样的话了,阿元,你哪里都不许去,只能乖乖待在我身边,听到没有?”
左右唐国公府是他外家,他多盯着点就是了,能让她开心,也是好的。
程柔嘉乖巧地靠着他的肩点头,眼眸里却闪着星星点点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