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圣女大人请罪!”他低下头颅,笃定白芨不会无动于衷。
白芨是多和善守礼的姑娘。虽是圣女,却从来不喜欢上下之分。见长辈这般行礼,怕是会反过来不好意思。只要有那么一层“不好意思”在,以后的话也就没那么难说了。
他一跪,后面的人便也乌央乌央地跪了下去。
白芨笔直地站着,受了这么一跪。
说来,她本就是圣女。苗谷中谁跪她都是不奇怪的。
只是这小姑娘从来都笑眯眯的,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小嘴稀甜,竟让许多人忘记了这件事。
“起来吧。”白芨道。
“不敢起。”陈叔低着头,“铸下如此大错,只求圣女大人原谅。”
“起来吧。”白芨伸出手,将陈叔扶了起来。
见她如此平和,陈叔只道竟这么容易求得了原谅,顺着她的力气站起身来。
然而,紧接着,白芨便开口,道:“我知道你们的意思。但是,我不会再回去了。”
她这话一说,陈叔连忙又跪了下去,道:“不知如何才能求得圣女大人的原谅?”
“陈叔,”白芨叹了口气,蹲下身,低头与他平视,目光无比认真,重复道,“我不会回去了。此时不会,日后也不会。”
陈叔看着白芨的眼神,几乎愣在了当场。
如果她不愿见人,如果她大发雷霆,哪怕她是眼神愤怒脸色寒凉,其实都是有机会的。
但是她一点也没有。
她十分平静,又十分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不会再回去了。”
那一刹那,陈叔忽然意识到,她说的是真的。不是发脾气,不是使性子,而是真切地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并坚定地践行,再无法挽回。
……
苗谷,世代以蛊为本,代代奉蛊为神。
怎么能……
怎么会……
竟会……
永远地失去传承蛊术的圣女。
白芨将陈叔扶了起来,请出了门外。而后,看着门口的刺心钩。
“你在外面站了一晚上吗?”
“我……”
“不许说谎。”白芨打断他。
“……嗯。”刺心钩便只好如实应道。
作者有话说:
以我对网络舆论的了解程度……掐指一算,本章应该至少有两个骂点。
尽量先别急着骂我求求了……
第127章 悔意 [VIP]
白芨沉默了一下, 让开身子,让刺心钩进来。
“我不知道你在外面那么久。”白芨说道。
刺心钩没说话。每当他不说话的时候,就是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的时候。
“……为什么要在外面那么久啊。”白芨顿了顿, 诚实地讲出了自己的感受, “让我感觉很愧疚。”
“是我自己要在外面的。”这回, 刺心钩马上做出了反应,“……对不起。”
“为什么又道歉。”白芨叹了口气, “每次我乱发脾气的时候,你都要道歉。”
“……对不……”刺心钩下意识地道歉, 又及时地咽了回去。他不知道如何处理她的情绪的时候,就总是会这样。
“你知道我是在拿你出气吧。”白芨道, “我根本不是在生你的气,我是在生自己的气。”
“……我知道。”刺心钩答道。
“……那你还等在外面道歉?”白芨揉了揉头发,有些说不出的懊恼。这个人……没有脾气,也没有自尊的吗?
自从刺心钩“没有追到白竹”回来,白芨就对他冷着脸,无声无息地大发脾气。
她气恼的却根本不是刺心钩, 而是她自己。
刺心钩怎么可能追不回白竹, 怎么可能追不回来。别说没有中迷药,他就是中了迷药, 也完全能顺着白竹的蛛丝马迹,或早或晚地把他带回来。
可是他没有。他两手空空,与李勇一起回来,告诉白芨, 他“没能追上”。
区区一个白竹, 绝不可能逃过刺心钩的追踪。
刺心钩追不上他, 放他逃脱法网, 当然是因为白芨。
白竹是害死临厉数十名无辜百姓的始作俑者之一,堪称罪大恶极,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不亡不能够慰冤魂。
可他也是白芨的弟弟。是自小跟在白芨身后,与白芨相依为命的亲弟弟。
所以,在要刺心钩追他的时候,白芨一点都不坚定。她根本不是真的想让刺心钩把白竹带回来,她当然不会诚心诚意地想让白竹赴死。
她没有这么说,刺心钩却看出来了。所以,他放过了白竹,“没能追上他”。
而白芨也没有要刺心钩继续去追,反倒将自己的心虚与复杂的情绪都倾泻到了刺心钩的身上,对他冷着脸,不理不睬。
她以为自己是一个正直的人,却根本就不正直。她根本又坏又怂,还尽欺负刺心钩对她没脾气。
她是这样想的,并没有说出来过。但刺心钩似乎都知道。
所以,在见她低着头摩挲手指的时候,刺心钩开口,道:“你可以……没有那么正义。不要总对自己太过苛责。”
他看着白芨,道:“每个人都会偏向自己亲近的人。所有人都会。不要因为这个和自己生气。”
他顿了顿,又道:“我也是一样。比如……假若有人作恶多端,杀人无数,恶贯满盈,我会去了结他。”
“但是,如果这个人是你,我会保护你。”
“……哪怕我作恶多端,杀人无数吗?”白芨不由问道。
“嗯。”
“……如果我一直这样下去,害死很多人呢?”
“我会阻止你。”
“但是不会伤害我?”
“嗯。”
“……如果是别人呢?如果受害的人要找我偿命呢?”
“我替你偿。”
他真的把很奇怪……很夸张的话,说得很理所当然。
……又让人很开心。
刺心钩所说出来的,其实是足以给人带来沉重负担的话。但白芨听了,却控制不住地感到开心。
自厌不知不觉从她的胸口消散,她看着刺心钩颇为英俊的脸,下意识地开了口,道:“刺心钩……”
“……你,喜欢我吗?”
刺心钩愣了一下。
说来,这个问题,她之前也曾问过。
上一次,她问这个问题的时候,紧接着便这样说道:“但是,我是永远都不可能和你在一起的。”
那时候,她的声音就如极地万年不融的寒冰,每一个字都像冰锥一般刺进他的胸口。
回想到那一刻,刺心钩只觉得呼吸一滞。而此时,迟疑了片刻,他张了张嘴,还是诚实地应道:“……是。”
白芨便把椅子拖到了他的旁边,凑近了看他。
“有多喜欢呢?”她托着下巴,和他脸对着脸。
眼前的人便无措地错开了视线,殷红从脸颊一路蔓延到了脖颈。
“很喜欢……”
“很喜欢是多喜欢呢?”
“……我……”他搜肠刮肚,却怎么都道不出心中感受的万一,只能竭力地表达,“我……都是你的……全都给你。”满脸都是有话难言的急切。
白芨就笑了。
亲了他一口。
*
“妈的。居然让他跑了。”葛冲揉着昏沉沉的脑袋,恨得咬牙切齿,“看着这么个魔头,居然能让人用药给迷了……我真是……无用!”
“怪我。”见葛冲过于自责,李勇没法不宽慰他,“若不是我让大家等在这儿,这会儿犯人都押到半路了。是我的过失。”
“和头儿有什么关系。”葛冲摆摆手,“本来白姑娘于临厉大恩,带走她同胞兄弟也该知会她一声。头儿做事无可厚非。我们此时能让人下药,押人的路上也能。本就是我们失职。”他说着,活动药劲儿还没完全过去的身体,道,“头儿昨天是往哪个方向追的?我们顺着那边继续追。”
李勇迟疑了一下,点了下头。
葛冲便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
说来,这厉州太哉门还是他的师门。如今,他却一心要将恶人绳之以法,踏在久违的白石地面上,竟连半丝感慨都没有。
李勇带着所有人,向着白竹昨日逃离的方向追去。
然而,在心里头,他却不断地想着要如何尽量不引人注目地平息此事。
昨日,他和刺心钩当然是追到了白竹的。毕竟,他一个人也就罢了,刺心钩是何等的人物。带着他追上白竹,都用不上半盏茶。
……实际上,就算他们不追,白竹也跑不远了。
那小孩从马背上滑下来,还是刺心钩给一手拎住的。
那会儿,他差不多也就剩了半口气了。
满脸都是眼泪。
“你小子!”李勇强撑着疲软的身体,恨不能当场砍了这小子。
下一刻,他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用不着他砍,这小混账……明显活不了很久了。
被强行取出的蛊,已经不那么听从于白竹了。若是平时的样子还好,一旦暴动,便已不是白竹可以阻止的。再加上白竹的驭蛊之力远低于白芨……
他是以生命阻止了暴动的。
眼前的小魔头,满眼是泪,奄奄一息,竟有点……可怜。
刺心钩皱着眉头,满身紧张,试图救他。
“我活不了了。”白竹挥挥手,声音里带着哭腔,却又有着矛盾的高傲,“蛊术的后果,岂是你们蝼蚁一般的凡人能救的。”
“去让清衡看看。”刺心钩哪里在意他的讥讽,抱着他就要走。
“住手。”白竹挥手,“你想让阿姐看着我死吗?”
刺心钩的身体便一下子就顿住了。
白竹控制不住地闭了闭眼,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
“别告诉阿姐我死了。”他很努力地吐字,“她一定归到自己身上。”
若不是白芨取了白竹的蛊,不一定会有母蛊暴动。纵使决明他们强行取蛊,造成了暴动,若是白芨也介入压制,白竹便也不会死。
被取蛊的例子没有那么多,再加上白竹曾将蛊唤回过,白芨没有想到白竹会对取出的蛊失去相当的控制力。而不完全受控的母蛊暴动起来何其危险,白竹担心伤及白芨,也没有要她帮忙。他拼了命地解决,无暇分神,一直到暴动平息,他才发觉自己的身体早已到了极限。
“绝不能让阿姐知道……”他死死地盯着刺心钩,要一个回答。
“……”刺心钩紧紧地皱着眉头,眼神复杂,“……好。”
白竹又闭了一下眼。
这一次,他没能睁开。
*
那时候,白竹很努力地挂在马背上,迎着快马带起的风,脸上冰凉冰凉的一片。
蛊术犹如神术。
驭蛊之人,便也不能被称作凡人。
苗谷圣女圣子,正是人间神明一般的存在。
白竹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他要有更强的驭蛊之力。
他要游戏人间,视众生如草芥。
他像淘气的恶神,给予凡人他们想要的,却从不告诉他们蛊术的反面。他“满足”他们的野心,然后在一旁美滋滋地看热闹。
情蛊如此。返生蛊亦是如此。
他玩得可开心。
……
可是现在,他后悔了。
他后悔了。
强大的驭蛊之术也好,游戏人间也好,其实都不如待在阿爹阿娘……还有阿姐的身边。
为什么,为什么直到明晰再也见不到阿姐的此时此刻,才能如此切身地意识到这一点呢?
他再也见不到阿姐了。
他不信鬼神,所以也知道,他也无法再见到阿爹阿娘了。
他的意识会消散在天地间,不再留下任何痕迹,无法与任何亲人团圆。
啊,他后悔了。真的后悔了。
早知道,就不出谷了。
早知道……就留在阿姐身边了……
他不想走。
他不想走。
他还不想走……
他还不……
*
“……若能将这般大案要犯的尸身带回,绳之以法,李捕头必然高迁。”刺心钩抱着白竹的尸身,沉默了一下,对李勇道。
李勇看着白竹。
“要什么高迁,”因着迷药的药劲儿,他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道,“能在临厉干捕快就得了。真迁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我还舍不得我老婆儿子小闺女。”
“知道他死了,不能害人了,就得了。”李勇道,“你放心瞒着白姑娘吧。我也不会声张,私下和知县大人禀报了,这事就这么结了吧。”
“……多谢。”刺心钩低下头。
“谢什么。白姑娘于临厉有大恩,都是应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