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芨下了马车,看了看天色。
日头将将落下,天色已晚了。
就是今晚了吧。
一枚镇心蛊,白芨就自由了。
这是白芨计划已久的事。为了不被强迫去做做不到的事,为了不被报复,为了能低调度日,不与江湖魔头绑在一起,为了自由。
白芨有很多理由,每一个都十足充分。
可是……
可是为什么,此时,她的心却控制不住地低落了起来呢?
难道是真的得了“百分百会喜欢上想杀自己的人”的病?
……
清醒一点吧。
刺心钩当然有很好的一面,这一点,她比谁都清楚。
但那是对待小孩子,对待寻常人。
如果是对待曾把他的性命要挟在手中的人呢?
如果是对待他深信能够让他重要的阿姐“起死回生”,但却无论如何都“不愿”做的人呢?
曾为此将尖钩横在她的脖子上,逼她就范的刺心钩,还会是一个好人吗?
人是有很多面的。在一面,刺心钩是一个意外温和的人,而在另一面,刺心钩确实是一个江湖闻名的杀手。
白芨从头到尾都没有怕过他,甚至时不时肆无忌惮地逗弄他,但其实并不是全然不知他有多么危险。
她只是喜欢在刀尖上跳舞玩儿而已。
更何况,哪怕撇去这些都不谈,对白芨而言,一个人绑架了她,逼迫她,威胁她。最终,她会因为他意外的有很好的一面,就心生好感,心生亲近,留在他的身边吗?
那她才是真的得了病。
白芨默默地捋清了思路,果断地丢掉了心中莫名其妙的情愫。
就在今晚,她一定会离开。
就在白芨满脑子胡思乱想时,刺心钩忽然站到了白芨的面前。
白芨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就见刺心钩蹲下身,将一盆水放到了她的脚下。
“这是……?”白芨不明就里。
“洗个脚吧。”刺心钩直起身子。
“嗯?为什么?”怎么会忽然让她洗脚。
“不累吗?”刺心钩反问。
白芨微微愣了一下。
她当然很累。在林杏儿的摊子里忙了一天,招徕客人,收拾桌子。虽然开心,但当然也会累。
到晚上,收摊的时候,她的脚心已经隐隐作痛了。
可是……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呀。他怎么会知道呢?
“你怎么知道我脚疼?”白芨一边问,一边脱了鞋袜,将脚放进了水里。
比温热更热上许多,却一点也不烫,是再恰到好处不过的温度。白芨忍不住舒服地叹了口气。
“看出来的。”刺心钩道。说着,他看着白芨,迟疑了一下。
既然精通武学,他自然也很懂得穴位。只要在足底好好按上一会儿,他就可以让白芨轻松许多。
但是……肆意碰触女子,绝非君子所为。
刺心钩迟疑了一下,还是什么都没说。
只是在极恰当的时候添了两次热水。
等到白芨洗过了脚,他蹲下身,将水端了起来。
“啊,不用。”白芨忙阻拦他,“我来倒就好。”
刺心钩递给白芨一块干净柔软的布巾,示意她擦脚。然后端着盆,走了出去。
白芨捏着手中的布巾,些微沉默了片刻,而后擦干净了脚上的水珠。
倒掉了水,刺心钩回到屋里,便进了小间,将里头的被褥拿了出来。他将被褥端端正正地铺在大床的前头,一如任何一个平凡的晚上。
白芨看着他,没说话。
铺着铺着,刺心钩忽然看了一眼窗外。
刺心钩注视着窗外,沉默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开口,道:“外面有人。”
其实,以他的性格,是绝不会主动管他人的闲事的。
可那个小孩,曾以命相搏,要救白芨的性命。
“有人?谁?”白芨问道。
“林柏枝。”刺心钩道。
“嗯?”白芨有些奇怪,这孩子来这里做什么?此时,她也走到了窗前,向外看去。
窗外,亭台楼榭,树影重重。风景是不错,可哪里有什么人?
“哪里有人?”白芨挺疑惑,转头看刺心钩。
“那里。”刺心钩指了下。
白芨顺着刺心钩指的方向看过去,仍旧见不到什么人。
刺心钩便指着那个位置,描述道:“那里。河边左数,第五棵树下。”
他描述得如此精确详细,白芨跟着凝神细看,这才看到,在刺心钩说的那棵树下,确实有一个模糊的人影,似乎是抱膝垂头坐着的。
能找到这样的人影已经很不错了,她当然看不出那是谁。
所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在那么暗的地方,刺心钩竟能一眼看出那里有人,还能轻易看出此人是林柏枝……
真是可怕……白芨在心中暗暗惊叹。从他手中逃跑会不会比她想象中的更难?
“不过,他为什么在那里?”白芨看着林柏枝,道,“要不要去看看?”
还没等刺心钩回话,林柏枝恰好忽然站了起来,向这边看了过来。
一看白芨和刺心钩正望向自己,他显然着实被吓了一跳,下意识灵敏地一跳,一下子就躲到了一棵树后。
白芨忍不住笑出声来,带着笑意高声道:“都看到你啦!出来吧!”
黑影迟疑了一下,这才慢慢地走了出来,又向着他们走来。
随着黑影走近,白芨这才看出,此人确实是林柏枝。
白芨便离开窗,走到门口去接他。刺心钩一如既往跟着白芨。
待到开了门,白芨这才看清,林柏枝的眼睛……居然是红着的。
“这是怎么了?”白芨忙问道。
林柏枝紧紧地捏着自己的衣服,低着头,不说话。
“被谁欺负了吗?”考虑到对方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白芨向着孩子的方向考虑,“受什么委屈了?”
林柏枝垂着头,仍没说话。
就在白芨想拉他进门时,他忽然膝盖一弯,咚一声跪了下去。
白芨吓了一跳,想拉他起来,他却已经把额头贴到了地上。
“求求您……”他对着白芨叩首,声音里带着哭腔,“求您……救救许清清吧……”
“诶?许清清?他出什么事了?”白芨一惊,忙问道,“早上不还好好的,还打算去什么世外高人那里学艺的?”
林柏枝跪在地上,手掌张了又合,合了又张,终于将从未吐出过的真相说出了口。
“没有什么世外高人。”
他说。
“没有什么世外高人……送去‘世外高人’那里的人……都是去送死的。”
第32章 道歉 [VIP]
白芨愣了一下。
“什么意思?”她追问道。
林柏枝喘息了两口, 才终于像是彻底下定决心了一般,慢慢地抬起头来,开口, 道:“每个人……每个人, 门派说是送去随高人学艺, 但其实,中途就会迷昏过去。接着, 掩人耳目,绕路回到门派, 送到门主那里去。然后……就再也没有出现了。”
白芨皱起眉头。“会不会是被关起来了?”
“没有人送饭。”林柏枝攒着自己的衣服,慢慢捏紧, “我也曾想过,也许只是关起来了,便仔细注意过饭菜。然而,从没有过多余的饭菜被送进去。”
不需要吃饭的,只有死人而已。
白芨的脸色慢慢地沉了下来。
如若这孩子说的都是真的……那么……
实际上,在听到天蚕派的生意有多么风生水起, 再加上“天蚕派”这个名字的时候, 白芨就有所怀疑了。只是,当时并未听说长期稳定有人失踪, 她便当只是自己多想了。
没想到,竟真是如此……
草菅人命。
此时,刺心钩忽然开口,道:“你如何知晓这些?”
林柏枝沉默了一瞬。
仅仅是一瞬, 他便开口, 不加遮掩地回答, 道:“因为, 我是帮凶。我是帮他做事的人。”
他说着,膝盖仍旧紧紧地贴在地上,尚且单薄的肩膀垂着,脊背微微弯曲。
是赎罪者的姿态。
白芨的脸色更沉了。
“你才多大?十三?”
“虚岁十四了。”
“那不就是十三?”白芨紧紧地皱着眉头,“竟指使十三岁的孩子,做这样的事。”
老人和孩子,是白芨最见不得被人欺负的群体。
不过,还是有奇怪的地方。天蚕派门派偌大,弟子无数。凌鸿云为何一定要指使一个孩子去做这种脏事呢?
没等白芨开口询问,刺心钩就已经与她想到了一起,开口问道:“为何是你?”
林柏枝闻言,脸上有一丝痛苦一闪而过。“因为,我是自幼被门主收养长大的。有很长时间,我只懂得听门主的命令,对善恶界线并不十分明晰。”他说道。
“那么如今,你为何明晰了?”刺心钩追问。
林柏枝微微沉默了下。
“……因为许清清。”他答道。
他有些羞愧,却更怕眼前的二人不相信自己。所以,他还是张口,认认真真地解释,道:“因为认识了许清清。见过了他,我才渐渐懂得,做人应当向善。”
林柏枝说得没错,许清清确实是个十足善良的孩子。白芨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许清清的那天,他顶着会被骇人“魔头”追究责任的压力,主张放她离开。
因为“将柔弱女子推出去以求自保,非正道君子所为”。
这孩子善良侠义,勇敢果断,心有担当,很容易感染他人。所以,他曾带得试图抓捕白芨的林柏枝改口放人,甚至两人一起回头以卵击石,试图将她从刺心钩手中“救出”。
只是,从小被教导作恶,却仍能被善良感染,甚至愿以性命贯彻侠义。谁又能说,林柏枝不是天性至纯至善的呢?
白芨看着仍旧低头跪着的林柏枝,觉得难过。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弯腰拍了拍林柏枝的肩膀,坚定地把他扶了起来。
“不是你的错。”她看着他尚且弱小的身躯,忍不住将他带进了自己的怀里,拍了拍,道,“你还小呢,哪里是你的错。”
林柏枝被白芨带入怀中,猝不及防,僵硬了一下。
可是,感受着脊背上轻缓的拍打,听到耳边温和的安慰,他莫名其妙地就放松了下来。
一旦放松,不知道怎么了,眼眶就有些发热。
他自小被门派养大,直接听从门主的命令。门主偶尔也会拍着他的肩膀,夸他做得不错。
每当被夸奖,他都不知有多么自豪。他没有父母,便一直都将门主视为父亲。
可是后来,认得了许清清,懂得了礼义廉耻,他才慢慢认识到,门主其实从未将他当做过儿子。只是工具罢了。
自小养大,所以会更加可控,更加听话的工具。
他从未和任何人说过,却其实不知因此而多么痛苦。他向来以年幼却可靠的面目示人,俨然是同龄人之中的主心骨,却其实不知道悄悄躲在无人的地方,默默哭泣过多少次。
曾占据着父母位置的门主不再是他的父母,父母的位置便再次空荡了起来。他仍旧像往常那样可靠,却再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同辈中的主心骨。
他只是个没人要的小孩罢了。
可是现在,被白芨抱着,安慰着,不知道怎么了,他忽然就有了被母亲抱在怀中的感觉。
如果他有母亲……一定会是这种感觉吧。
心脏飞快地被填满。
林柏枝深深吸了一口气,忽然又觉得自己好可笑。只是被人抱了一下,竟然就生了这样乱七八糟的情愫出来,心思未免也太多了……何其软弱。
他很努力地将眼眶的温度压了下去。
现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要救许清清,哪有时间容他如此莫名其妙。林柏枝这么想着,抬起头,正要试图说话。
却正好撞到了刺心钩的眼睛。
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林柏枝似乎从刺心钩的眼中读出了某种……感同身受?
好像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愫,他都能够明白似的。
下一刻,刺心钩便移开了视线,令林柏枝疑心自己所见只是错觉罢了。
……确实只是错觉吧。他自己乱七八糟,竟就失了智,以为其他人也会和自己一样了。
甚至还是那样的魔头……
若是让对方知道,他竟一时失智,将对方想得如此软弱,他怕是会当场死在对方钩下。
林柏枝忙摇了下头,想着自己正事,开口道:“明天中午,他们就要送走许清清了。”
“明天?这么快?”白芨想了想,道,“也好,倒省了等着的时间了。”
对于凌鸿云的目的,白芨已经有所猜测了。很可能,又是她绝不能不管的事。
哪怕不是,既然要救,她当然也不会只救许清清。否则,救了一个许清清,必然还会有下一个人受害。
必须将此事彻底解决,查清原委,根除后患。
可是,听林柏枝的意思,他也并不知道之前被送到凌鸿云那里的人都去了哪儿。这样,哪怕提前去凌鸿云那里查找,怕是也很难找到什么线索。还不如就直接跟着要被送走的许清清,看看对方究竟想要对其做些什么。
白芨拍了拍林柏枝的背,低下头,极温和而又坚定道:“放心吧,清清不会有事的。以后,也不会有人会有事了。不要慌,不要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