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失了分寸。”刺心钩问。
白芨低头看了一眼,看的是被她坐着的刺心钩的腿。
刺心钩顺着她的目光看了过去,就领会了她的意思。
所以,和他的亲近,是失了分寸。
刺心钩起伏的胸膛切实地停滞了一下。
他低下头,过了一会儿,胸膛才慢慢地再次起伏了起来。
这大概是白芨度过的最漫长的几个时辰。
天蚕派,凌月婵,刺心钩,每一个都像是重逾千钧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时不时地,她都需要慢慢拉长呼吸,再沉沉吐出,排去心中的浊气。
刺心钩看着她,频频皱眉。不知道的,还以为难受的是他。他看着白芨,终于不由得再次开口,道:“推给我便是。我确无妨身上有几个罪名,亦不会倚此向你要求什么。是我自己想做的,我便当此事从未发生。”
却不知为何,听了这话,白芨只觉心头的巨石仿佛更重了,不由再次沉沉吐出一口气。
“不是都和你讲过了吗?我苗谷的事,岂容外人掺和。不必。”她如是答道。
刺心钩微微垂下了视线。
车子行驶了几个时辰,片刻不息。
日头渐渐落了下去,自车厢单薄处透过的微弱光芒也越发暗淡,直至消失。白芨安静地坐在刺心钩的身上。在黑暗中,她慢慢地不再能看清身边的事物,只能听到身边人的呼吸,咫尺间也清清浅浅,几不可闻。
白芨忽然想到,他的呼吸声平素都是如此清浅……多半,是因为惯于潜伏,为了杀人吧。
他与她,从来都不是一路人。这样的讯息从每一个细小的角落中都透露出来,时时刻刻不知疲倦地警醒着她。
一直到日头刚刚落下的时候,车子停了下来。
刺心钩凝神听了听,低声道:“是在山林里,荒无人烟。”
“……你怎么知道的?”
“听得的。”
……这也能听出来?
此时,他们听到,外头,林柏枝道:“请几位师兄去四周看看吧。我来看车。”
“好。”几人应道,四散而开。
倒也是。天蚕派财名在外,难保没几个跟车小贼。他们要做的事隐秘,当然要先扫清楚周围可能存在的眼睛。
——也给了林柏枝动动手脚的机会。
当人声渐远时,林柏枝连忙打开货车车门,道:“请二位出来吧。”
刺心钩挡住白芨,先行跨出车门,左右看了看,然后才向白芨伸出手臂,手握成拳,想要让她扶着他的小臂下来。
“不用。”白芨低声道,避开了他的手臂,自己跳下了车。和对方亲近,会让对方产生更多误会的吧。
刺心钩眸子暗了暗,收回了手臂。
林柏枝在一旁看着,看出了点什么,暗暗咋舌。在他人眼中神鬼一般的人,在她这里,可真就……
识趣地佯装什么都没看到,林柏枝直说正事,道:“沿途路上,师兄们会时不时检查清清的车。怕是只能劳烦二位跟在车后了……”
“清清呢?他可知道这事了?”白芨问道。
“知道的。”林柏枝答道。
起初,林柏枝其实是并没有打算把真相告诉许清清的。毕竟,许清清性情至善至纯,任谁都不会忍心用什么残忍的事伤害他。
何况,许清清一直都那么崇敬门主。
可谁知道,许清清却到底还是看出了他的异常,认认真真地试图解决他的烦恼。
有的时候,许清清过于单纯,会让人忘记他其实是个意志坚定顶天立地的人。
而那时,林柏枝看着许清清无所畏惧的眼睛,忽然就想起了这一点。
因而,此刻,车里的许清清是醒着的。尽管着实神情恍惚了一阵,但他还是很快振作起了精神,要林柏枝换掉迷药,自己假装昏睡,决心用自己作饵。
“所以,”林柏枝道,“清清说,不必提前藏起他,以他为饵就好。免得藏起了他,揭不出门主的目的。他还说,他会见机行事的,要我们不必担心。”
“真是个胆大的孩子。”白芨赞叹了一句,“但是,当然还是要以他的安全为最优先的。——可以吗?”她看着刺心钩。
如果是之前,她一定不会说“可以吗?”,而是理所当然地支使道“知道了吗?”。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连对刺心钩讲话都不是那种理所当然的命令语气了。
刺心钩看着她,顿了一下。“好。”他点了点头,低声说道。
这样,他们也该躲起来了。
而此时,林柏枝明显有些不安。半大的孩子,个子还没白芨高,格外令人忍不住关照。
白芨便拍了拍林柏枝的肩膀,安慰道:“做得好,真是勇敢。放心吧,清清不会有事的。”
林柏枝沉默了一下。
就在白芨打算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道:“为什么……”
“什么?”白芨问道。
“为什么……不怪我。你也是,清清也是,就连刺心钩大人也是。为什么所有人都……不怪我呢?”甚至还要帮助他。就连所谓江湖闻名的魔头,都在帮助他。
可他明明一直都是帮凶,为什么没有人责怪他?他分明满心愧疚,可为什么其他人都反而对他……这样过分得好呢?
“因为不是你的错。”白芨微微弯下腰,视线与林柏枝平齐,目光温和而坚定,“不是你的错。”
半大的孩子,自小被那样教导,能自个儿回归正道已经十足难得了。谁能说这是小孩子的错呢?
林柏枝看着白芨坚定的眼睛,不知道怎么了,心脏就慢慢平静了下来。
他从来没有真正认为这些都不是自己的错,但还是就这么平静了下来。
他下意识地抓了一下白芨的袖子,又意识到不妥,放了开来。
“谢谢……姐姐。”他低声道。
他们过往都像小大人一样称她为“姑娘”的,如今,居然叫她姐姐。
白芨笑了,主动拉住了林柏枝收回的手,揉了下他的脑袋,道:“乖。走了。”
下一刻,她便与刺心钩一起,消失在了茫茫林木之中,半丝气息也寻不到了。
可林柏枝知道,他们一定就在附近,就在能够看见他的位置。
因为……那位姐姐,是不会丢下他不管的。
第36章 路途 [VIP]
白芨躺在刺心钩的怀里。
这是没什么办法的事。白芨不通武艺, 唯一可能跟上许清清他们的方式只有借助交通工具。
而所有的“交通工具”里,唯一能够神不知鬼不觉跟着他们的,就只有刺心钩。
所以, 关于她“躺在刺心钩怀里”的这个状况, 是有着十分合理的原因的。
白芨如是说服着自己。但即便如此, 白芨还是感到说不出的不自在。
这其实真的有些异常。毕竟,往日里, 白芨不知道多少次理所当然地把刺心钩当交通工具使,一次都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她甚至还记得, 那日第一次尝到刺心钩速度的甜头时——当然也是为了能尽快解救身陷情蛊的姑娘——她甚至连回到酒楼都不想走路,支使刺心钩抱她回去。
而现在, 她的态度居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了这样大的转变。
其实,究其原因,白芨也不是想不明白。
过去的她和现在的她,虽然表现出的态度截然不同,但态度的原因却其实都是一模一样的。
都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将刺心钩和自己视为同一类人。
你对任何一个人产生什么旖旎的想法, 通常都是有一个前提条件的, 就是你认为他和你是一样的人。
不管是高高在上的名臣才子,还是和煦可亲的邻家哥哥, 都和你一样,是安分生活善良正直的人。所以,你会将其视为与自己一样的人,产生与其共度一生的幻想。
但如果, 站在你面前的是一位真正的, 想要至你于死地的, 穷凶极恶的杀人犯呢?
站在白芨面前的, 是一名穷凶极恶的杀人犯,是杀人犯中的杀人犯。他的行为如此凶恶,他的名声如此昭著,以至于白芨从一开始就没有将其与自己视为同一类人。
在她的心里,他更接近于……猛兽?
她从不惧怕他,她会关心他,她能够泰然自若地和他相处,她甚至还很喜欢逗弄他,享受在刀尖上跳舞的感觉,皮这一下她很开心。
这都是因为她过分大胆,无所畏惧。
可她真的从未将他看做同类人,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旖旎的联想。
至少,她的理智是这样告诉她的。
而现在,就在刚才,她第一次认识到,面前的人,居然不是这样想的。
……
她不可能回应他的期待。
原因也是一模一样的,因为他们不是一路人。
她是一名普通人,一直以来都善良正直,普通地活着。她不可能回应一名杀人犯的期待。
然而,一旦意识到了对方的期待,亲密接触不再是单纯的无所畏惧的结果,而是真正意义上的亲密接触。白芨当然无法再像过去一样泰然自若。
白芨悄悄叹了口气,老老实实地待着,认认真真地听着耳边的风声,动也不乱动一下。
撑过今天就好……等解决完必须解决的事,她就会离开了。
只是……这样一来,他一定会更加生气的吧。不光是悄悄逃跑,还是无视掉他的心意悄悄逃跑。啧啧,他会有多么生气,真是想都不敢想。
想到这里,白芨心里忽然冒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反正不是恐惧。她从未有一刻惧怕过刺心钩。
可那是什么呢……
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白芨贴着刺心钩的胸口,枕着他的胳膊。目前的状况过于尴尬,让她不想再胡思乱想。于是,她安安静静地望着星空,努力地不再去注意刺心钩。
可饶是如此,她也能注意到,刺心钩的武艺……真的可以称作是“出神入化”。
他一直抱着她,牢牢地跟着前头的马车,片刻都没有落下过。他起起落落悄然无声,连就在他怀中的白芨都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他脚程惊人却丝毫也不颠簸,平稳得像是规律律动的摇篮。若不是因为心烦意乱,白芨搞不好已经在他的怀中睡过去了。
白芨想,有的时候,她真的会忘记,此人其实是一名惊世之才。
……只可惜入了邪道。
如果……如果他是一名一心向善的正道少侠……或者只是一心向善的普通人也好,会不会有什么不一样呢?
白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想。
白芨望着星空。
眼前的景色一直重复,会让人难以估算时间的流逝。不知不觉中,白芨忽然意识到,时间应该已经过去很久了。
白芨偏了偏头,看了刺心钩一眼。
疾行了这么长时间,刺心钩竟然没有一丝疲惫之色。
反倒白芨,明明只是在安静地躺着,什么都不需要做……却居然感到有些累了。
因为下意识地缩减存在感,她一直一动不动。僵久了也是会累的。
但不是很难忍受,白芨决定忍耐一下。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一言不发的刺心钩却忽然开了口,道:“生气也无妨,但不要苛待自己。”
“……什么?”白芨不明就里。
刺心钩忽然停了下来。
“诶?”白芨一急,连忙转头确认不远处的马车,道,“别停下来呀,万一跟不上可怎么办。”
“不会。”刺心钩将她轻轻地放到了地面上,道,“跟上它太容易,不可能出问题。”
“那……为什么停下来?”
“动一下吧。你太久没动了。”
白芨微微愣了一下。
啊……这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明明一直以血肉之躯跟着马车的,还有余力注意到这么小的事呢?
注意到她一直没怎么动。
还担心只需要躺着不动的她不舒服。
啊,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呢?
她无法回应这份期待。
“没关系。”白芨开口,道,“不要做这些没用的,快跟上吧。”
刺心钩沉默了一下。而后,他开口,道:“生气也无妨,但不要苛待自己。”只是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
……他真的很不会说话。
他的笨拙,任谁都看得出,都不会忍心。
而她不可能回应这份期待。
她不会再加深他无谓的幻想。
“快走吧。”她没有回他的话,只重复道,“不要跟丢了。”
刺心钩又沉默了一下。
终于,他还是依言抱起她,继续疾行而去。
就像他说的一样,跟上那辆马车真的是很容易的事。很快,马车就再次出现在了白芨的视野之中。
刺心钩没有再说话。
啊……被这样对待,再好脾气的人也会生气的吧。
白芨抿了抿嘴,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
她忍耐了一下,再次看着天空,没有说什么。
又过了一段时间。
就在白芨已经快要数清一小块天空的星星时,刺心钩忽然又开了口。
他说:“别生气了……”
声音很低。有那么一瞬间,白芨甚至生出了,他是在低低乞求的错觉。
就只是错觉吧……刺心钩怎么会乞求于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她可真是失了神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