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杀意仿佛能冻结人的骨髓,尖锐的钩子闪着令人胆寒的冷光。
饶是成竹在胸,凌鸿云还是忍不住退后了一步,脸上不自觉露出惊惧之色。
就连白芨身边的许清清都承受不住,轻轻打着抖,向着白芨更靠近了一些。
白芨却一如既往,没有丝毫异样。她摸了摸许清清的头,抱着他的肩膀拍了拍,轻声安慰道:“不怕。”
说完,她又拉住了刺心钩,道:“没事。别这样,都吓到孩子了。”
刺心钩没说话,挡着她的手轻轻推了她一下,将她牢牢地护在自己的范围之中。
在如此澎湃而刺骨的杀意之下,他推她的动作竟十分温和,令人察觉不到丝毫戾气。
……矛盾得像是冰与火。
白芨又拍了拍他,道:“真的没事,不必紧张。我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成竹在胸。”
听到白芨这样说,刺心钩顿了顿,这才微微收起了杀意,却仍令人胆寒。
“哦?那姑娘不若说说,我是为何如此成竹在胸?”凌鸿云勉强恢复了冷静,道。
白芨没回他,只拍了拍刺心钩,道:“相信我吧。”说着,她看也没看凌鸿云,径直向凌鸿云藏了蛊的枕头走去。
刺心钩忙跟住她,亦步亦趋。
白芨移开了枕头,拿出了底下的香炉。
那是一个暗金色的香炉,看上去陈旧而古朴,显然很有些年头了。
白芨将其拿在手中,轻轻地摩挲了一下,感受着里面生命的律动。
一见到香炉,凌鸿云信心更甚。他看着香炉,眼神之中竟满是……依赖?
凌鸿云不由微笑,开口,引诱道:“既然拿到了,姑娘不若打开看看?”
——杀意又盛。
刺心钩冷冷地看了凌鸿云一眼,而后移开视线,伸手试图从白芨手中拿过香炉,道:“我来打开。”
“不用。”白芨拿着香炉一躲,笑了笑,道,“它想让我打开。”
不知何时,她的声音竟然变得很温柔。她就像是一名慈爱的母亲,看着手中的香炉,满脸怜爱。
她才是真正的成竹在胸。于是,刺心钩顿了顿,放弃了阻拦她。
白芨轻轻打开了香炉。
打开盖子,就见里面金灿灿得亮眼。仔细一看,那里面竟然是一只……蚕?
说是蚕,又不像是蚕。它起码有两指粗细,通体金子一般的黄色,像蛇一样盘在香炉之中,一层叠着一层,占满了整个香炉。这般巨大的虫子,见所未见,看上去很是可怖。
这么大的虫子,寻常女子怕是不可能不怕。然而,白芨看着它,神色却更加温柔了。她冲着那金蚕伸出了手指,就见那金蚕抬起身子来,顺着她的指头往上攀,自然而然地缠在了她的手指上。
凌鸿云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脸色慢慢地变了。
他看着那金蚕缠着白芨的样子,满脸都是难以置信。愣了片刻,他才开口,道:“吃呀……吃她呀,为什么不吃呢?”
那金蚕像是听不到他的话,自顾自地顺着白芨的手指往上爬,一路爬到了手心里,还蹭了蹭。比起虫子,竟更像只小狗。
眼前的一切太过反常,凌鸿云终于无法自持,彻底慌乱了起来。他向着金蚕冲了过去,道:“吃呀!便是不合胃口,也暂且吃了呀!吃了他们,我给你找千八百个更合胃口的!”说着,他向金蚕伸出手,试图将其夺回。
刺心钩冷着神色,尖钩一挥,将他挡住。
谁料,他却仿佛根本看不到随时能将自己捅个对穿的钩子,不管不顾地向着香炉撞去,道:“过来!为何不听话了!过来!”
他说的是强硬的命令,整个人却反倒像是被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抛弃,满脸的无措与惶然。
可金蚕仍旧不理睬他,他也仍旧被刺心钩拦着,无法靠近金蚕半步。
凌鸿云终于失去了理智。他仿佛已经忘记了刺心钩与自己有怎样的实力差距,竟倏忽间动起手来。他动手动得猝不及防,刺心钩却半丝慌乱都没有,甚至都没有正眼看他,单手拦住,用眼神问白芨的意思。
此时,因为动静太大,门外已经有人赶来了。
“门主,”有人在门外高声询问,“出了什么事?”
听得天蚕弟子的声音,凌鸿云精神一振,顿时抬声回话,道:“还不快进来!有歹人闯入!”
话音刚落,门便猛地被推开。就见有数名天蚕弟子站在门口,刀剑已然出鞘,一身戒备。
能够住在凌鸿云附近的,都是凌鸿云的心腹,派中地位皆是不低。这数名弟子个个看上去沉稳有为,正气凛然,一呼百应。
然而,饶是这样的人,见到刺心钩杀意凛然的眸子,也忍不住握紧了刀剑,强自静心平气,才能勉强与其对视。
有人用眼神示意同伴,同伴接过暗示,点头离开,想必是去叫其他人了。
又有人牵头开口,拱了拱手,道:“刺心钩少侠,白姑娘。我派将二位奉为上宾,不知是有何照顾得不周到的地方,令二位前来找门主商议?”
说着,他却忍不住看着白芨手中的金蚕。试问有谁见过这么大,又是这个颜色的蚕呢?根本一看就是邪物,令人光是看着就忍不住泛起鸡皮疙瘩。
然而,凌鸿云却这样开口,道:“这二人是觊觎我派中至宝金蚕,恩将仇报!还不快召集弟子,夺回至宝,将这二人逐出!”他盯着那金蚕,感觉心都被人攒到手里了。
他下了这样的命令。然而,前来的弟子看着一身寒意的刺心钩,谁都不敢表现出丝毫敌意。
反倒是白芨开了口,道:“至宝?”她抚摸着金蚕,极致温柔。但她讲出的话,却与动作截然不符。她说:“你将它,视为派中至宝?”
说着,她抬起眼,眼中说不清是凌厉还是哀伤。
天穹之下,原本宁静的夜色喧嚣了起来。越来越多的弟子赶了过来,将凌鸿云的宅院围得水泄不通。白芨看也没有看他们一眼,托着金蚕,终于直视了凌鸿云。
她看着凌鸿云,开口道:“金蚕蛊,司钱财。寄在主人家中,可使家门兴旺,钱财厚垒,生意业绩,所向披靡。”她声音清澈,字字分明,令人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年需生食一人。”
一字一顿。
此言一出,周围弟子无不怔愣。有人想斥她胡说,却在目光触到刺心钩的那一刹那安安静静,不敢吐出一声。
凌鸿云也没有说话。因为,在开口的那一刹那,他已经被刺心钩随手掐住了脖子,是以嘴唇张合,根本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于是,白芨得以继续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幕中清晰无比。
“金蚕食人,挑剔无比。每只金蚕喜好不同,但大概都是些不同寻常的人。这一只喜欢的,想必是一心钻研,心思至纯的人吧。”白芨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金蚕。它还在温驯地蹭着她的手掌,看上去不知道有多么喜欢她,“所以,所谓的绝情子挑选弟子,不看天赋,只看勤苦。因为勤苦习武之人,必然是心思至纯,一心向武的人。正合金蚕的口味。”
白芨说完,再次抬眼,看着凌鸿云。她的眼神凌厉,已然没有了温度。
“听闻天蚕派骤然兴盛,已有二十年。二十年,二十人。凌门主为了钱财,已将二十名心思至纯,对门主满怀知遇之恩的弟子送进了金蚕蛊的口中。不知午夜梦回,可会有一丝安寝不得!”
一字一句,满腔愤恨,掷地有声。
众弟子哗然。
第39章 金蚕 [VIP]
喧嚣。
窃窃私语。
很难说没有人起过怀疑。
绝情谷, 绝情子,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武学圣地和出世高人。师从绝情子几乎是每个天蚕派弟子的梦想。
但这份梦想,却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每年都有人离开天蚕去往绝情谷, 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回来过。
非要解释的话, 倒也不是说不通。传说绝情子不喜世俗, 要求被选中赴往绝情谷的条件本就是闭关习武,不再入世。许多期望被选中的人打得都是学成之后强行离开的算盘。
但实际上, 最终真正被选中的人却都是一心向武身无牵挂之人,众人有目共睹。像这样的人, 就是真的一去不返了,也并不奇怪。
因而, 二十年来,除去固定送人去绝情谷的那几名弟子,确实从未有一人能一睹传说中的绝情谷。时间久了,也难免会有人私下流传些类似“绝情谷并不存在”的说法。
这么一想,凌鸿云本人其实也从未正面宣扬过绝情谷,只是私下知会了被选中的弟子。有关绝情谷的消息都是被选中的弟子忍不住兴奋自己传出, 再经由不同的弟子私下里口口相传的。
若真有这么好的地方, 向来热衷于扩大门派招新弟子的凌鸿云为何不愿宣扬呢?
若一切都只是个借口,一个让人合理消失的借口, 那么所有事就都能说得通了。
怀疑的种子生根发芽。
有心腹弟子见状不妙,忙高声呵斥,道:“收声,不要被这妖——”迎着刺心钩的视线硬生生改口, “——艳的女子蛊惑!她红口白牙, 乱说一气, 哪有什么证据!”
“本应到达‘绝情谷’的许清清回到了这里, 不就是证据吗。”白芨静静道。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许清清的身上。
这倒也是事实。然而,虽然早有人注意到理应到达绝情谷的许清清反常地回到了这里,但他毕竟全须全尾,完好无损。随便编个什么要他回来的理由都行,这并不能证明什么。
“也许只是门主与他有事相商。”那弟子道。说着,他看向了凌鸿云,壮着胆子道:“也……也该放开我们门主了吧。你这样,他没法儿解释……”迎着刺心钩的视线,声音越来越小,毫无底气。
然而,刺心钩却竟真的松开了捏着凌鸿云脖子的手。
凌鸿云咳嗽了两声,愤恨地看了刺心钩一眼,却不再敢造次。他一面在心中盘算着夺回金蚕的方式,一面随口道:“我对人选有所犹豫,便将他召回了。”
“若只是召回,为何要对我下药呢?”许清清道。
“下药?”凌鸿云看着他,“下了何药?”
许清清愣了一下。也是,有林柏枝的提醒,许清清根本没有碰车上任何食物。因而,此刻的许清清意识清醒,根本什么药都没有中。
许清清又不愿逼林柏枝作证,一时竟哑口无言。
他却没想到,就在此时,林柏枝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林柏枝站在人群的前头,看着凌鸿云,又移开了视线。他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气,而后才下定了决心似的,忽然开口道:“事情……与白姑娘所说无异。这两年,我一直协助师兄,将被选中的师兄们悄悄送回此处。而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
背叛收养了孤儿的自己,如同父亲一般的凌鸿云。
在整个门派的弟子面前承认自己是个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低劣之人。
林柏枝将脊背挺得笔直,拳头却已经微微有些打颤了。
凌鸿云顿时一脸痛心,道:“我知你与许清清要好,却不知你竟能为了他欺师灭祖,编出如此离谱的谎话!于你,我把你收养养大,于许清清,我对他悉心教导。如今,不过是换了习武的人选,你二人竟就如此污蔑于我。我凌鸿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们二人?”
坦坦荡荡,冠冕堂皇。
他咬死是两个孩子做人证是因更换人选心生不满而污蔑,他人哪里还有什么别的证据。
唯一的物证,恐怕就是“根本没有绝情谷”这件事了。只要能逼迫他打开绝情谷自证清白,若是他无论如何都不愿,那就显然并不清白了。
让这样的恶人独善其身显然并不是白芨愿意看到的。于是,白芨不由思索起来,要使用什么蛊来逼迫于他。
就在此时,凌月婵赶来了。
“出了什么事?聚在这里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骄傲而不悦的女声的响起。一听这声音,人群顿时自发地避让开,让出了一条路来。
凌月婵穿过人群,走入了凌鸿云的宅院。
面前的场景实在令人一时搞不清楚状况。然而,凌月婵环视一周,第一反应竟是冲到了白芨的面前,然后小心地停住,盯着白芨手中的金蚕。
“什么东西?怎么有这么大的虫子?”她满脸戒备,像是唯恐惊到了白芨手中的虫子,低声道,“怎么爬到你手上了?会不会咬人?”她死死地盯着那金蚕,又是戒备,又是担忧。说穿了,又全是对白芨的关切。
白芨看着她,心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罢了,若是逼得凌鸿云承认了自己的罪行,天蚕派和凌鸿云本人都必然不得善终。到那时,让凌月婵一个人怎么办好呢?
反正,要阻止凌鸿云的罪行,她只要做好她本就要做的事……
白芨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金蚕。
那孩子仍在她的手中不断地蠕动着,汲取着母亲一般的温暖。
对于蛊虫而言,怀揣着母蛊的圣女,无疑是母亲一般的存在,是绝对亲近的对象。
白芨不由伸出手指,温柔地抚摸着金蚕。
凌月婵在一旁,见白芨如此举动,这才慢慢地放下心来。原来这是她能控制住的东西。
意识到这一点,她的眼神便瞬间从紧张变成了崇拜。“这虫子听你的话?”她看着白芨,低声称奇。不愧是阿芨,什么新鲜玩意儿都能控制得住。
凌鸿云看着女儿的样子,不知有多恨铁不成钢。他顿时对凌月婵斥道:“你在做什么?这二人夺我门派至宝,还不快纠集全派弟子,把它夺回来!”
“……至宝?”凌月婵顺着凌鸿云无比心焦迫切的视线,看着白芨手中的金蚕,明白了自己父亲所指。“这只虫子,为何会是我门派至宝?”她竟从不知晓。
“你这逆女,这是质疑你父亲话的时候吗?爹可曾害过你?”凌鸿云皱眉,催促道,“快去!”
白芨一直低着头,对周围的一切恍若未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