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柏枝看着她,愣了一下,忽然闭上眼,低下了头。
得了承诺,林柏枝也就完成了心里的任务。若是还留在这里,待得太久,怕是会有人起疑。于是,林柏枝便先离开了。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离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看了白芨好几眼,一双眼睛好像有点水汪汪的。白芨挺奇怪,也跟着他看了自己好几眼,愣是没看出他到底是在看什么……
送走了林柏枝,白芨的脸色复又沉了下来。
她感到愤怒,对他人草菅人命,还指使孩子为虎作伥的愤怒。
可同时,她心中又有些复杂。
想了想,她对刺心钩开口,道:“对不起。”
“什么?”刺心钩看着她,少见地微微皱了下眉头。
“在那孩子看来,我应该只是个弱女子罢了。这样的事,他为什么会来求我?”白芨看着刺心钩,道,“所以,此事,他表面看来是在求我,其实是来求你的。你曾让整个天蚕派束手无策,根本不把凌鸿云放在眼里,怕是他知道的唯一一个可能解决此事的人。但他当然不敢去求你,所以就来求我。因为他看出来,若是我答应了,你就必然会帮忙。”
“确实。”刺心钩道,又问,“为何要道歉。”
“……不是说出来了吗?”白芨没想到,她说得这么清楚,刺心钩居然没有理解,“他想得没错。我若要管这事,你一定会担起解决。因为有生死蛊在,你必然不会放心我一个人。”虽然说真的,她一个人也可以解决,“所以,你是因为我,而要管此事的。”
刺心钩看着她,似乎还在等她的下文。意识到她其实已经说完了,他微微皱了皱眉,又道:“所以……为何要道歉。”
竟然还没有理解?
白芨也疑惑了起来。这不是很明显吗,按说根本就不需要解释。她身负生死蛊,却还要管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怎么看都是有风险的。他若不管,她便是以身涉险,将他置于险地。而他要管,就是被她以蛊威胁,不得不为她做事。
哪一个怕都不是很能令人接受。
所以……他不愤怒吗?为什么会不理解她道歉的原因呢?
但是道歉这种事,就像笑话一样,如果细细解释就变得很尴尬很没意思了。白芨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挣扎,道:“算了算了。还是睡觉吧,明天还有的忙呢。”
刺心钩点了点头,看着白芨脱了外衣,爬上了床,拉上了床幔。
听得床幔后的声音安静了下来之后,刺心钩才熄了灯。而后,他走到了白芨的床前,躺到了铺好的被褥上。
又安静了一会儿,黑暗里,刺心钩忽然开口,道:“你无需与我道歉。”此时无需,日后也无需,任何事都无需。
“嗯?”这话有些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白芨一时没能理解到他想表达的意思,“怎么说?”是说没必要向他道歉,还是说此事无需道歉,还是别的什么?
黑暗中,一片安静。
刺心钩没有再回话了。
第33章 承担 [VIP]
次日。
按林柏枝所说, 许清清出发的时间是晌午。自晌午从门派正门出发,一路北上。然后,行路至临到晚上, 迷晕许清清, 换路回程。
午夜正好能够回到门派, 再神不知鬼不觉,悄悄将人送到凌鸿云那里。
按这个过程, 其实,他们只要晚上在凌鸿云那里等着就好。但这毕竟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白芨担心出什么变故,必然是要全程跟着的。
刺心钩对此没有任何异议, 自然而然地打算直接带着白芨跟在车后。
——被白芨及时地制止了。
白芨倒不怀疑刺心钩能跟上马车,更不怀疑他能跟上一整天也不会疲惫。毕竟,刺心钩不是普通人,武力耐力都不容小觑,多半也不是普普通通一匹马能够比较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 要让人跟上一整天的马车……白芨还是有一种自己正在蓄意虐待他人的错觉。
因而, 白芨与林柏枝商量好,要他在货车中留出间隙。这样, 白芨与刺心钩就能偷偷躲进货车,跟上半程。
待回程时,货车就会被抛弃,销毁。到那时, 他们再跟上载着许清清的马车, 倒也不迟。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听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只是, 林柏枝留出的这个间隙……
好像也太小了些。
在进到货车时,白芨便发现,林柏枝留出的这个间隙,根本就只够一个人坐在那里而已……
非要放下两个人的话,也绝不可能并肩而坐,或者坐在什么其他的地方。怕就只能……
白芨没有半点迟疑,推了下刺心钩,道:“坐那儿。”
刺心钩迟疑了一下,看着白芨:“那你坐哪里?”
“你坐下不就知道了?”白芨道。
刺心钩便依言坐下。接着,就见白芨毫不犹豫,坐到了刺心钩的大腿上。
……
有那么一刹那,刺心钩什么都不知道。
他全身都瞬间僵硬了起来,脑中一片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自己是谁。
这个样子,就算是白芨,也能看出他的不自在了。
“不至于吧……”白芨看着刺心钩,眨了眨眼,道,“男人应该不会很介意吧……要说吃亏也是我吃亏呀。”
刺心钩僵硬着身子,迟缓地扭过了脖子,胡乱点了点头。
“那么介意吗?”白芨说着,四处看了看,努力试图腾出另一个缝隙来,但很快就放弃了。
无怪乎林柏枝只给他们留了这么小的间隙,他应该也已经很尽力了。
天蚕派富埒陶白,就是做戏也不吝于撒钱做上全套。因而,虽然是中途就会被丢弃销毁的货车,里头却满满当当地装着给许清清使用的日常器具,要给高人见礼的兵器宝具,还有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根本没有什么能腾出空来的余地。
“你也看见了,我也不想这样的,但实在是没什么办法。根本没有其他能落脚的地方。”白芨看着拥挤的四周,摊了摊手,道,“所以,哪怕不喜欢,也尽量忍耐一下吧。毕竟也不能让你坐我身上……你可比我重得多了。”光是身高就差上了一大截。
刺心钩呼吸放缓,一面调整着呼吸,一面慢慢点了点头。
“不过,你为什么反应这么大?”白芨说着,忽然动作了起来。她毫无征兆地往刺心钩前面猛地一凑,一张小脸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了刺心钩的面前,鼻尖几乎要贴上了刺心钩的鼻子,看着刺心钩的眼睛,笑道:“难道是……害羞了?”
刚刚才竭力放缓平复的呼吸,刹那间就前功尽弃,再次乱糟糟了起来。
刺心钩在原处僵了一会儿,而后才总算慢慢撇过了脸,闭上眼,不再看她了。
白芨笑眯眯地退了回去。
有段日子没逗刺心钩了,今天的白芨也玩得很开心。
“啊,不过这时间真的也太久了。是要晚上才能离开货车吧?然后半夜才能到天蚕?”玩够了,白芨随意地往旁边的箱子上一靠,开始说话。
“嗯……这么一说的话,我们去时要多久,回时就也要多久呢。那回来时,你可真是要跟着马车很久很久。这也能跟上,刺心钩,你是真的很厉害诶。”
“你武功这么厉害,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呢?天资努力缺一不可吧?”
“但是放眼天下,天资努力都拥有的人一抓一大把。可你却仍旧是其中最是佼佼的一个……啊,想想真是惊人。不仔细想,我都忘记你是个多么厉害的人了。”
“说来,现在是几时了?柏枝说给我们留了些吃的,放在哪里了?”
“也不知道是留了些什么吃的,我想吃些甜的。不是甜的,有肉也可以,我都喜欢。”
“让我来看看……”
滔滔不绝。
不知何时,刺心钩已经转过了头,一直看着白芨。
直到白芨两句话之间难得留出了一个间隙,他忽然抓住机会,插进了话来,道:“为什么不高兴?”
“……诶?”这话问得实在太过没头没脑。白芨愣了一下,看上去不明就里,道,“什么不高兴?”
“你说了很多话。”
“……哪又如何?我也没说什么不高兴的话呀。”
“但是,你说了很多话。”刺心钩看着她,道,“你的话变得很多。”他只是简单地重复着这个事实,好像“话很多”和“不高兴”存在着什么理所当然根本不需言说的对应关系。
……
他说的是对的。
白芨在难过的时候,在不高兴的时候,在无所适从的时候,在一切感到很不舒服的时候……
就会说很多话。
大咧咧地,开心地,好像浑不在意地,说上许多话。
就像她被迫离开苗谷的那天一样,她坐在刺心钩的马背上,滔滔不绝地讲了一整晚,聒噪得难以置信。
……
他都知道啊。
白芨沉默了下来。
她忽然不讲话了,车里就骤然变得异常安静,安静得能听到人清浅的呼吸声,让人有些不太适应。
白芨靠在了旁边的箱子上,沉默了一会儿。
刺心钩仍一直看着她,不言不语,神色却很认真。
又过了一会儿,白芨才再次开口,道:“可能是蛊。”
她话讲得如此没头没尾,语焉不详,刺心钩却竟还是飞快地理解了她的意思,确认道:“……凌鸿云杀人,可能是因为蛊?”
“嗯,”白芨道,“这你都能听懂?”
“因蛊杀人,那又如何。”刺心钩道,“杀人的是他。至于为何杀人,以何杀人,都只与他有关罢了。若有人执剑杀人,剑有何错?若有二人因一女子互伤,与那女子岂有干系?”
白芨点点头,道:“确实是这样,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是……还是觉得难过,觉得生气。”这种感觉,其实与在陵墓中见喻红叶以蛊害人如出一辙,却又要强烈得多。
毕竟,在陵墓中时,受害的女子并未被伤及性命。只要她出手相救,她们就马上又能自由自在地生活了。
可现在……
已经死去的人,是不会有得救的机会的。
他们安静地死在了父母亲人都不知道的地方,再没有所爱的人,也再不会被爱自己的人所见到。
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人世上,父母亲人却仍被欺骗,甚至连祭奠都不会有。
这世上,没有比生命的凋落更令人难过的事了。
白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说起来,刺心钩也杀过很多人吧……为了达成自己或这样或那样的目的。
……
终归不是一路人,她必定会离开。
“无需介怀。”此时,刺心钩开口,看着白芨,认真道,“你要救人,已是行善。”
而让白芨苦恼的,甚至不仅是蛊。
白芨缓缓地叹出一口气,道:“可是,救人……是要阻止,要揭穿凌鸿云的。而凌鸿云……是月婵的父亲。天蚕派,是月婵的家呀……”
若事实当真如她猜测的那样一般,那么,不光是凌鸿云要见官,要坐牢,要社会性死亡,恐怕整个天蚕派都会遭到重创,断崖式地衰落下来。
难以想象,到那时,月婵要如何承受这样的结果。
而这一切,都是她带来的。
她并没有细说,可刺心钩看着她,却仿佛已经理解到了她所担忧的事。
“那就由我来动手。”刺心钩开口,道,“不管是什么事,你只需告诉我要做什么,然后,就退到一边,假作不知,让我来。”
刺心钩看着白芨,平静道:“我恶贯满盈,无妨多出一个恶名。”
白芨看着刺心钩。
她完全没有想到刺心钩会这样说。
很奇怪,这真的很奇怪。
很不妙,这真的很不妙。
就在刚才,白芨还头脑清晰地认定,杀人如麻的刺心钩和她绝不是同一路人。
可是此时……
她却觉得刺心钩的身影异常地高大。
仿佛能挡住世间所有的难事。
实际上,刺心钩的身材本来就比白芨要高大很多。但此时,因为白芨正坐在刺心钩的腿上,其实反倒比刺心钩还要高出一截的,需要低着头去看他。
白芨就这么看着刺心钩。微微沉默了一下,她忽然直起身子,挺直了腰杆。
“说什么胡话。”她低着头,看着刺心钩,居高临下,“蛊虫流出,是我苗谷族人之过,自然也要我苗谷圣女亲自解决。哪有让你代做的道理。”
刺心钩仰着头,回望着她。对着她居高临下的视线,不知怎么,刺心钩竟慢慢地带上了一丝笑意。
“好。”他说道。
白芨愣了一下,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刺心钩笑。
刺心钩本就是个极其英俊的人,只是因为气势惊人,其外貌往往会被人忽视。
然而,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就仿佛蔽日乌云被骤然间一吹而散,露出的面容俊朗得有些刺眼。
此时,刺心钩再次开了口。
“事情,自当由你来做。但是,所有的骂名,”刺心钩看着白芨,认真道,“都推给我。”
作者有话说:
修复了第 32 章生死蛊没有传递疼痛的 bug,将脚'疼'更改为'酸',并将第二章 对于生死蛊传递的定义从'难受'改为'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