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数着日子等待。
能够制出解药,解决如此诡异局面的人,在人们口中成了高人,成了救世主,甚至是神仙。
想想看,为什么会那么巧,刚好有人出现在这个小城,解决这个诡异的局面。
蓄意下毒,自导自演?怎能如此恶意揣测我们的救世主!
全城人都指望着此人救命呢!
——也许是真是有神仙下凡于此,只为拯救苍生。
在活尸的吼叫声中,在人们提心吊胆的心跳声中,日子以无比缓慢的速度慢慢地挪动。
日落。日出。
好像过了很久很久,久到不像仅仅只有几日……约定的时间终于来临了。
没有人老老实实地待着。
官府明明白白地说了,解药制成的时间是约定之日的夜里。然而,从凌晨开始,就已经有很多人攀着墙头等着了。
望眼欲穿。
每个人都紧紧地盯着外面。
其实,他们也不知道自己期望看到什么。解药制成,街上会有什么变化呢?没人知道。
但每一个人都在看着,期盼着,祈祷着。
活尸吼叫着,可怖的叫声在寂静的城池内回荡着。
今日……便是最后一日了吧?
无数双眼睛紧盯着,无数颗心迫切着,不放过半点讯息。
夜色渐渐降临。
有嘈杂的虫鸣隐隐响起,渐渐传来。
第73章 七三 [VIP]
关于那个晚上, 流传着许多的传说。
有人说,那晚,有神女下凡。那神女一身白衣, 凌空飞来, 飘然而至。所到之处, 所有令人见之胆寒的活尸都刹那间丧失了力气,瘫倒下去, 再无害人之力。
有人反驳,说那神女不是凌空飞来, 而是腾云驾雾的。只是驾的是黑色的云雾,在夜色中无法看得清楚。
还有人看到, 神女身后还跟着数名侍从。侍从亦是不凡,身怀神力,腾空飞跃,追随着她。
又有声音辩驳,说那哪里是神女,说不准是什么妖女。那云雾哪里是云雾, 根本就是万虫之群, 令人见之而心生怯意。哪有这般的神明?
然而,这声音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发声者被叱骂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纵是虫群又如何呢?神女便不能是万虫之神了吗?
毕竟,过程众说纷纭,但只有结果, 是人尽皆知的。
在这临厉城内萦绕了数日的, 沉闷的, 厚重的, 深切的恐怖,都于那一个夜晚,伴随着一名女子的飘然降临,消失无踪了。
让全城人束手无策的绝望,那名女子破解得是多么的轻而易举。
那个晚上,无数人声称自己见到了神明,目睹了神迹。
甚至有人撤下了家中供奉的神像,换上了白衣女子的画幅与塑像。
神不会放弃世人。在世人遭难之时,神会降临,拯救苍生与水火之中。
……
“最后一个了。”白芨坐在虫群之上,飞在半空,向四处看了看,“全城走了两遍,还有你们两个盯着,绝不会再有遗漏了才是。”
刺心钩一直紧紧地看着她。
“有我盯着确实,有他盯着可不一定。”喻红叶不由出言,讥讽道,“看那么紧作甚。白姑娘不是说了吗,这东西垮不了。怎么,白姑娘的蛊术还不如你那一膀子蛮力?”
刺心钩没理他。
那虫群如乌云一般厚实,在常人看来也许足够结实了,在他看来却总觉得太薄,让他总不自觉地担心那虫子会散开,白芨会跌落下去。
纵使知道因自己身负生死蛊,白芨就是伤了也伤不到她自个儿的身上去,他还是下意识地担心,控制不住地跟近。若是她真的落了下来,他也好接住她。
至于是否有活尸遗漏……
“我也看了。”刺心钩开口,“没有遗漏。”
那么显眼的东西,分出些余光看一看,甚至分出些耳力听一听都足够了。他就是瞎了都不可能遗漏。
——看上去,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带着虫群的白芨可比活尸显眼又嘈杂到哪里去了,更加不需要如此紧盯着。
“那好。”白芨自然相信他。于是,她伸出手,冲着远处的李勇挥了挥手,通知道:“李捕头,可以了。”
是夜,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人们眼看着活尸倒了下去,不再动弹。有胆大的人试探着走了出来。
一个,两个,然后是更多的人。
不再有人会被伤害了。
欢呼……欢呼是有的。快乐的声音渐渐在城中的每一个角落响起,家家户户劫后余生,喜气洋洋,竟犹如过了一个新年一般。
与此相辅相生的,还有哭泣。
“翠翠,可以出门了。”李勇唤道,“出来看看吗?闷了这么些天了。”
张翠翠把脑袋从被子里露了出来,听着外面嘈杂的人声,愣了一会儿。
一会儿过后,她忽然猛地从被子里窜了出来,鞋子都没有穿,赤着脚,向外面疯跑了出去。
“诶!鞋!”李勇连忙低头,摸到了她的鞋子,提着鞋子追她。
小女孩跑得飞快。
李勇倒是能轻松追上她,却无法让她停下来。
张翠翠一直跑,一直一直,一直地跑。她跑过她时常玩耍的小桥,跑过和哥哥一起上私塾的小路。
她跑过她偷偷溜出去玩的池塘,跑过她上树偷枣的人家。
她跑过每一条曾被哥哥,被母亲牵着走过的路。
临厉是多么小的城池呀,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块砖瓦。
她终于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人。
她的哥哥伏在地上。有处理尸体的人正在将她的哥哥抱起,放在其他的尸体旁边。那里,还有她的母亲。
张翠翠终于停下了脚步。她的脚已经被石子划伤了,她却浑然不觉。
她迈开纤细的腿,慢慢地,向前走了两步,走到了她的母亲与哥哥身边。
李勇跟在她的身后,提着她的鞋子,想要给她穿上,却不忍心叫她。
处理尸体的人是李勇的下属。他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用眼神询问李勇。
李勇挥挥手,示意不要扰她。
张翠翠蹲下身来,伸出小手,握住了她娘的手。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了她哥哥的。
她握着亲人冰冷的肢体,蹲了一会儿。
她的嘴巴慢慢地扁起,眼泪忽然滑落了下来。
在失去亲人后的第四个夜晚,六岁的女孩赤着流血的双脚,蹲在冰冷的地面上,张开嘴,嚎啕大哭。
*
葛冲找到了小武。
那孩子坐在地上,背靠着墙,眼睛还睁着,愣愣地看着前方,好像只是在发呆。
葛冲看了他一会儿。
葛冲走上前去,转过身,往他旁边一坐,和他并排着,望着他视线的方向。
“看什么呢?”他问道。
那孩子视线所及之处,是因被解救而喜气洋洋的百姓,是百姓们点起的一盏又一盏的明灯。
葛冲和他一起,看着那些灯。灯光映入他的眼睛,而后渐渐地模糊了起来。
葛冲哽咽了一声。
葛冲捂着自己的眼睛,哽咽了好一会儿。然后,他终于勉强擦干了眼泪,伸出手,侧过身,慢慢地阖上了年轻的小捕快的眼睛。
有一个人在看着他们。
说来,这个人,葛冲前几日还见过。那是给百姓送菜的晚上,此人拿过了菜,转头与妻子说,这些人将怪物放了出来,真是无能。这些人拿着俸禄,给人卖命还不是理所当然的?
此时,这个人看着小武。
那还是个孩子呢,穿着有一点不合身的官服,脸色灰白,靠着墙,坐在那里。
说来,他是见过小武的。这周围有几个特别淘的孩子,偶尔会来他家偷枣吃。这孩子也来过,后面,还被年长的捕快拎着领子,乖乖地过来道了歉,非要给钱。
他心想,枣才值几个钱,爱吃拿去吃呗。看孩子一张小脸天真可爱,他还又给他抓了一把枣,惹得那孩子好一顿开心,满脸是笑。
如今,那孩子靠在那里,毫无生机,灰白的脸上再也不会出现笑容了。
那人站在那里,忽然察觉出了自己的可鄙来。
是啊,捕快也好,守军也好,都是活生生的人……也会哭,也会笑,也会淘气,会跑去别人家偷枣。
也会在这样的时候挡在百姓的面前,甚至悄无声息地沉寂下去,再也无法睁开双眼。
甚至其中还有……这么小的孩子呢……
他就这么躲在了这样的一批活生生的人的身后,被他们挡住了危险,却还嫌弃他们不够“中用”,将他们的付出视为理所当然。
那人踟蹰了好一会儿。
终于,那人走上前去,迟疑着开口,道:“这位……官爷。”他不知是否打扰到了对方,顿了顿,道:“辛苦了。节哀。”
葛冲捂着眼,点了点头。
*
白芨远远地,就见刘勇追着孩子往外跑。而孩子跑到了地方,哭得让人好心疼。
她想都没想,拉了拉刺心钩,随着他一起,飞快地将江月和李仪叫了过来。
巡逻了这几日,谁不知道李勇天天带着江月做的饭,有空就陪着张翠翠。任谁都能看出来,李勇一家一定是想要收养这孩子。
所以,孩子哭得那么委屈,未来的娘亲和哥哥不过来怎么能行呢?
地方离得不远。在江月跑过去的时候,张翠翠哭得正伤心。
虽然一直听着孩子的名字,但江月还是第一次见到张翠翠。
……才第一次见到,她的心就要碎了。
就那么大点的一个小姑娘,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脚脏兮兮的,沾着血,孤苦无依的一个。
江月没忍住,一脚踹到了李勇的身上。
“孩子脚都出血了!你不知道给穿个鞋吗!”
“孩子哭成这样!你不知道哄吗!”
李仪绕过父母,跑到了张翠翠的身边,蹲下身看她。
他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形单薄,一身书卷气,整个人都透着一股温和熨帖。
和张翠翠熟悉的一个人很像。
他伸出手来,轻轻地摸了一下张翠翠的头,又轻轻拍打她的脊背。
此时,江月也已经跑到了孩子的身边,蹲了下去。
一靠近张翠翠,她身上哪里还有教训丈夫时的爽利。不知何时,她的眉毛已经微微地蹙了起来,脸上早已装满了哀婉与慈爱。
她抿着嘴,看着张翠翠,忽然胳膊一伸,将孩子整个抱入了怀中。
她抱着孩子,让孩子坐到她的身上。她将那孩子小小的身子整个塞入自己的怀里,将孩子包裹得密不透风。
她紧紧地抱着她,仿佛她就是一堵墙,可以为她挡去世间所有的风霜。
孩子仍旧伸着双手,紧紧地抓着亲人的肢体。
然而,她的脸却已经埋入了江月的胸口,肆无忌惮地将眼泪抹在了她的衣襟之上。
她哭得更加大声了。
第74章 七四 [VIP]
不断有百姓赶来, 哭着带走家人的尸体。
也有不少人根本不敢来接,怕尸身又动起来害人。官府便先将尸身收管起来,若是过上几日, 还有尸首未被领走, 他们再着人去劝说。
城还被围着, 无法出城安葬尸身。但城内的棺材铺已经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过去了。
城里只有一家棺材铺,掌柜年纪不小, 这几日可被尸变给吓坏了。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他还是头一次害怕死人。反正他家没人遭难, 也不缺钱,他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开门。
可听着多少人为亲人哭丧, 却连亲人的安身之所都找不着……他一咬牙,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还是忍着砰砰害怕的心跳,往店里跑去了。
折价出售。
张翠翠的父母是早年从外埠迁来的,经此一劫,翠翠家里已经没有其他的大人了。
江月抱着翠翠, 打算先把她抱回家, 让李勇去给她家大人买好棺材安置。可她根本就抱不走张翠翠。这孩子紧紧地抓着亲人的手,片刻都不肯放, 别说离开亲人的身边了。
李勇思衬着,想要想个什么办法哄哄她。然而,江月却忽然打消了念头。
孩子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她的母亲和哥哥已经离开她一次了,难道他们还要再次哄着骗着非要将她的亲人从她的身边夺走第二次吗?
所以, 江月干脆就地一坐, 抱着张翠翠, 就待在这儿了。
“你们先回去吧。”江月道, “我留在这儿。”
……
别说李勇根本就不想回去。他就是想,今天他敢往回踏一步,明天就是他的死期。
李勇把外衣脱了下来,叠好,垫到了江月的身子底下。然后,他也坐在了张翠翠的旁边,伸出手来,包住了她的手。
李仪也蹭了过来,轻轻地抚摸张翠翠的头发。他没怎么接触过小女孩,就试探着,轻轻地,从头顶一直摸到发梢,试图安抚她。
他不知道,这是张翠翠的哥哥总会做的事。
张翠翠哭了很久,才总算慢慢地停止了哭泣。她轻轻地抽噎着,缩在江月的怀里,也不说话,也不动。
没人逼她。
她喜欢待在哪儿,就待在哪儿。她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三个人一起,围在她的身边,抱着她的身子,挡着微凉的风。
白芨避让了开来。一来,她不想打扰人家。二来……
她好像也没有长期留在某处的权利了……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了过来,男女老少都有。一开始,白芨还不知道他们是想做什么,直到她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七旬老者二话不说,冲着她忽然就是一跪,低头就拜。
……!!!
白芨自认这得折寿十年,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飞速跳开。她避开了人家跪拜的方向,赶忙去扶人家。
然而,她是扶不过来的。
这老者一开头,其他人就像开了闸的洪水,瞬间就也都纷纷跪了下去,嘴里念着“神仙”“仙女”“恩人”“菩萨”不等,对着她就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