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芨一个都扶不起来,只觉得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喻红叶倒是看得挺开心,笑道:“你就让他们拜拜嘛,本来也是你救了他们呀。嗯……这么看来,这城里搞不好会多出个本地神仙呢。期待一下,你以后说不定会有庙呢。”
“闭嘴!”白芨被他说得鸡皮疙瘩更甚,猛地一扯刺心钩,道,“带我走!”
听了她的话,刺心钩片刻也未耽误,下一瞬间,就已经带着她掠去了老远。
“诶,等等我呀!”喻红叶觉得她的反应颇为有趣,笑着跟了上去。
百姓们冲着他们离去的方向低头。
神女有侍从。那侍从一身凶煞之气,令人见之而生畏,为之而胆寒。然而,此凶煞却片刻也不敢耽搁神女的命令。听说,他原是作恶的妖孽,为神女所收复驱使,自此再不敢造次。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江湖传说真的一个字都不能信。
决明看到了白芨,看到她被众人所拜,又看着她离开。
陈叔站在决明身后,看着眼前此景,颇为忿忿不平,道:“一个妖女,竟被捧到了如此高度,实是愚昧。他们就未曾想过,怎么就那么巧,蛊祸一起,她就来了?我看,这蛊多半就是她下的,也不知是又打了什么主意。”
决明没有说话。他看着白芨一身白衣,猎猎作响,乘风而去,当真犹如神女一般。
仔细想想,她本来……就应是这样吧。在苗谷众人敬仰,在谷外万人朝拜。
她其实……并没有错。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面前的百姓仍旧对着白芨离开的方向表示敬意。陈叔越来越看不下去,叱道:“简直是眼盲!”说完,便拂袖而去。
他却不是只是逞逞嘴上的工夫。他目的十分明确,径直去向了知县的私宅。
陈叔到达知县私宅的时候,知县正要出门。
因为之前曾在此处拿过需要分发给百姓的东西,陈叔认得知县,忙走上前去,一个抱拳,道:“知县大人。”
“哦,是陈侠士。”知县自然也记得他,拱手回礼,感谢道,“侠士这几日巡逻实在辛苦。如今全城百姓安分度过这几日,守得云开见月明,少不了侠士的一份功劳。多谢侠士出手相助!”
“不敢当,”陈叔并不居功,客气道,“大人言重了。”
紧接着,他便直入主题,又道:“大人,这蛊祸已解,确是好事。但这蛊祸的源头,大人可曾查清?”
“尚未曾。”知县道,“我欲先遣散城外军队,而后遣人去往厉州,问询军队因谁而来。毕竟,军队在蛊祸生起之前就已经到来,调遣军队之人想必与蛊祸的源头大有关系。”
“听上去颇有几分道理。”陈叔道,“然而,恕陈某直言,这是否有些舍近求远了呢?”
“陈侠士的意思是?”
“与蛊祸源头有关的,就只有预知了蛊祸的军队吗?”陈叔道,“若是有人恰巧出现在此处,又恰巧解决了蛊祸,此人当真与蛊祸毫无关系吗?”
“听侠士的意思……是对白姑娘有所怀疑?”
陈叔并未正面回答,继续道:“不瞒大人说,此次解决蛊祸的女子,陈某与她颇有些渊源。此女仗着擅长蛊术,曾多次害死我苗谷中人。而我等还一直以为她是个好孩子,被蒙在鼓中多年,并不知情。可见此女表面亲和良善,内心实则邪恶阴毒。而如今,她恰巧出现在蛊祸之地,又恰巧解决蛊祸……当真是在行什么良善之事吗?”陈叔看着知县,“大人真觉得,这蛊祸的起源,与她毫无关系?”
知县微微沉默了一下,看着陈叔。
“此话确有道理。”知县道。
见对方相信自己,陈叔很是满意,趁热打铁道:“依在下看,当先将妖女缉拿审问,问清她的目的,免得被她所害,措手不及。”
“依我看,陈侠士是与白姑娘有私怨,便刻意污蔑于她,借刀杀人。”知县忽然开口。
“……什么?”陈叔愣了一下,不明白他的态度前后变化为何如此之快。
知县见他满脸惊愕,不由一笑,道:“陈侠士,我的话听上去也很有道理,不是吗?”
“……大人这是何意?”
“我的意思是,这世上听上去有道理的话有很多。‘他路过了我的瓜田,丢失的瓜一定是他偷的。’‘他与我素有间隙,一定是他害了我。’陈侠士,这世上听上去有道理的话太多了,便就一定是真实的吗?”
知县看着陈叔。
“侠士说蛊祸是因白姑娘而起,可是侠士亲眼所见?陈侠士,人生在世,说话做事,都是要讲究证据的。侠士的证据何在呢?”
“这……”陈叔怔愣,“此女劣迹斑斑,总归不会一夕之间改邪归正。”
“于本官而言,白姑娘的劣迹毕竟是陈侠士的一面之词。”知县道,“请问陈侠士既出此言,可有能呈于本官的证据?”
“虽没有能呈给您看的证据,但她出手害人,确是我苗谷谷主亲眼所见,绝不掺假。”
“原来如此。”知县点了点头,平和道,“比起白姑娘,陈侠士显然更加相信这位谷主。”
言下之意,竟是他可能信错了人。
陈叔皱眉,顿感不耐,道:“我们还从她的家中搜出了炼蛊的材料器具,其材料大多都可与被害之人所中的邪蛊对上。”
“白姑娘是蛊术传承,家中有炼蛊器具倒算不得奇怪。而邪蛊材料……是只能用于炼制那种邪蛊的吗?”知县确认道。
陈叔一时竟无法回答。确实,蛊术的材料无非就是药草虫蛇,同样的材料,可以炼制被害之人所中的邪蛊,可要炼制其他蛊也未尝不可。
白芨是苗谷圣女,总不会不炼蛊。
陈叔便换了一个证据,道:“若是大人不信人证,此女本人便是物证。蛊需得有人来炼,而此女便是这世间仅有的两个能够炼蛊之人中的一个。而另外一人早已离谷,多年未归。剩下的,便就只有她一人而已。”
“但是,陈侠士说服本官缉拿白姑娘时,却没有说出这一点。”知县道,“我想,这一定是因为,陈侠士也知道,蛊虽只有白姑娘一人能炼,但下蛊却不是只有她能做。所以,本官是否可以说,对于苗谷有人遇害之事,陈侠士也知道,下蛊之人并不一定是白姑娘呢?”
“这……三个证据放在一起,如何不是铁证如山?”
“有漏洞的证据放在一起,并不会变得没有漏洞。”知县平和道。
“这!”陈叔颇为艰难地忍下了怒气,“可此女却是仅有的两个能炼蛊的人之一,另一个是她弟弟。作恶的蛊,总归是他们二人炼出来的!”
“也就是说,”知县想了想,确认道,“蛊,是无法长期贮存的?”
“……”陈叔顿时失了声。
看着他的反应,知县意识到了问题的答案,
“那么,陈侠士也一定知道,”他看着陈叔,眼神颇有些无奈,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蛊,并不见得是在世之人所炼的吧?”
第75章 七五 [VIP]
陈叔沉默了片刻, 终于开口,道:“知县大人不信,我也无甚办法。在知县大人看来, 我们的证据也许有漏洞, 但在我们看来, 已经铁证如山。还请大人多加小心。”
“多谢侠士提醒。”知县拱手,道, “如是,我也愿提醒陈侠士一句。人免不得会被感情所左右的, 此时,唯有实证是真。陈侠士所相信的, 与其说是证据,不如说是‘谷主’此人。还望侠士能够看清。”
二人一人拱手一人抱拳,如是便分道扬镳了。
陈叔代表的,其实是从苗谷来到此地的所有人。可以说,白芨不是被一个人指控,而是被十数人指控的。
说实话, 对于一个被十数人指控阴险毒辣的人, 如果真的因没有所谓切实的证据而完全不做怀疑,也未免也有些过于理想主义了。
知县想, 自己若完全不认得那位姑娘,多半已经客客气气地采取一些措施了。无论真假,谨慎小心些总没有错。待真相查明,再如何道歉也不迟。
然而, 他却没有。
是因为什么呢?他不得不承认, 他也是被感情所左右了的。
一个目光灼灼要解救百姓的人, 一个不计前嫌将仇人打发过来守护万民的人。
非要说这样的人阴险毒辣, 拿不出十足的证据怎么能行呢?
说到底,那闻名江湖的魔头对她根本就是死心塌地,任谁都能看得出。她却从未借魔头对谁施以什么报复。
她害人,何须用蛊。
所以,知县非但没有采取什么措施,反而正要亲自前去感谢白芨。
白芨租住的地方离知县私宅不远。没多久,知县就已经到了白芨的院前,伸手敲了敲门。
无人应门。
这着实有些奇怪。按知县的推测,在解蛊之后,白芨一定会被百姓围住感谢。考虑到此事颇为盛大,百姓感谢的方式必定会过于……激动。到时,以白姑娘的性格,一定是会逃回家的。
可如今,她竟还没有回来吗?
白芨未归还不算奇怪,可陆大夫通常都是待在家中的,为何连他都不在呢?
找不到他们,知县也无甚办法,便先牵了马,往城外而去了。
他要去与城外军队商谈,遣人问清缘由,查明这蛊祸之事。
*
气氛越来越浓烈了。
临厉几乎是另外过了个年。
众人喜气洋洋,走街串巷,逢人便道恭喜,恭喜逃过大劫,也恭喜临厉值得称道的应对。
除却最开始的恶意加害,临厉再未损失任何一个百姓。这里头,民众的配合与官府的管理和巡逻都功不可没。
大清早,葛冲爹打开了院门。儿子忙着处理城里和同僚的尸体,一夜未归。他心情实在不怎么好。
院门一开,竟就有人等在外头。那人一见葛冲爹,顿时喜笑颜开,冲他打招呼,道:“老葛,起来了?来,这几斤肉拿上,今早刚杀的。”他把肉往葛冲爹手里塞,边塞边感谢,“大家都没啥事,是多亏了你儿子啊。生了这么好的儿子,真招人眼红啊。”
葛冲爹闻言,眉头一皱,没有一点好脸色,道:“去你的。你羡慕,怎么不让你儿子上?”
这人是个杀猪的,也有个儿子,跟着老子一起杀猪。那小子子承父业,干的活儿不体面,钱也算不上多,但是稳稳当当的。
——起码半点危险也没。
见他发火,来人没有一丝不悦,反而拍了拍他的肩,硬是将肉塞给了他。
“多谢,多谢了啊,老葛。”对方看着他,又重复了一遍,“多谢了。”
“拿走拿走,谁要你肉!”葛冲爹想把肉还回去,对方却已经一溜烟跑了。
葛冲爹皱着眉头,看着手里头的肉。肉是上好的肉,新鲜得不行,挑的也都是最好的地方,看着就好吃。
葛冲爹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去找葛冲娘,道:“孩子娘,这有块肉,你看怎么做了吃,我给葛冲那混小子送去。”
其实……谁不知道他儿子保护了全城的人呢?谁不知道他儿子做的是惠及百姓的好事呢?谁不知道做捕快比在太哉门习武对人有用呢?
他又不是傻的,又不是瞎的。他当然知道。
可这种事,别人的儿子去做是好,谁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做呢?
有人以为他不愿让儿子回家做捕快,是觉得没面子,觉得做捕快不如做少侠体面。
其实,他连少侠都不想让儿子去做。不过是拗不过年轻人的心性,又看太哉门确实与世无争,从不结仇,不会哄年轻人脑门子一热就冲上去“以身殉道”,这才接受罢了。做太哉门弟子,安安分分学武,怎么都比做捕快平安。
但其实,若是他能选,他倒宁愿儿子去学杀猪,好过做什么劳什子少侠捕快。
让人整天提心吊胆的。
——这小子,怎么还不回家。
葛冲在小武的家里。
新做的棺材,装着个半大的孩子。小武的爹娘哭了一宿,连带着弟弟妹妹们一起哭。葛冲这才知道,小武年纪不大,却是家里的长子,有好几个弟妹。难怪这小子人虽然淘气,却又总是很有担当。
想着又是一阵难受。
他陪了一晚上,天亮才出来。出门时,他看见门口被人摆了一筐枣。
一大筐,满满的一大筐。想必家里是有枣树吧。
葛冲看了一会儿,摸了一个,尝了一口。
特别甜。
他帮忙把枣搬了进去,给小武装了好大的一罐,摆在了他的身边。
*
一直到天亮起来,张翠翠终于慢慢松开了手,松开了亲人的肢体。
他们竟就这么坐了一夜。
在张翠翠松手的刹那,江月马上伸出手来,握住了张翠翠冰凉的小手,让她的手指没有一瞬是无所依靠的。
李勇有样学样,握住了另一只。他是习武之人,体温没有降下来的时候,像个人体暖炉,暖融融地裹住了张翠翠的手。
张翠翠又在江月的怀里蜷了一会儿。
“冷不冷?”江月低着头,轻声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回家待一会儿?”
张翠翠没说话。
江月也不逼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继续陪她等着。
过了一会儿,张翠翠忽然低低地开口,道:“我和你们一起去……”
“去哪儿?”江月问她,“回家吗?”
“……去把娘,还有哥哥,埋进土里。”她说。
江月愣了一下。
她万万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