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只有一个地方,只有一个地方是永远都不会拒绝接纳任何人的。即使是像他这样遭人嫌弃的小孩也是一样。
那就是死亡通向的地方。
他就寻了个地方,坐在原地,等着去他唯一能去的地方。
他从天黑等到天亮,又从天亮等到天黑。
他在烈日中落汗,又在冷雨中发抖。
他觉得自己身体里很难受,大约是发了病。过去,在姐姐家时,他就时常发这病,难受得爬不起来,却从未有人理睬他。他就自己熬了过去。
他的命一直以来都硬得太过不合时宜,每每都能熬过去。
如今竟也是如此。他分明发了病,身体里很难受。他分明饿了很久,胃疼虚脱。可他的神智却仍旧很是清晰,一时半会儿走不到死亡。
他靠在巷角,茫然地看着街上。
看得久了,他竟在街上见到了认识的人。
是那个人贩子。
他曾隔着车听到过,这个人贩子被那个孩子灌了致人痴傻的药。如今看来,果不其然。她神情呆滞,在街上踉踉跄跄。她无力地接触着路上的行人,又被路人厌恶地躲开。
然后,她似乎终于失去了全部的力气,扑倒在地。她在地上缓缓地挣扎了两下,便不再动弹了。
死了吗?
竟比他还要先死。
他的视线并未刻意地在地上的人身上多停留一瞬,只是空茫茫地望着前方。
又过了好一会儿。
尽管没有特意去看,他仍看到,街边一家店的掌柜走了出来。他弯下腰,用力地摇晃地上的人,高声道:“醒醒,醒醒吧。别死我们店前头啊!”看来,是担心店附近出了死人,会过于晦气。
他竟真将那人贩子摇醒了过来。原来没死,只是昏了过去。
那人贩子爬起来,茫然地看着四周。她满面尽是疑惑,视线竟是清明的,竟像是从未被灌傻一般,仿佛是药效已过了。
那好心的掌柜扔给人贩子一些吃食,又像是早就注意到了他,也向他走了过来,踢了踢他,道:“诶,起来起来,别死这儿,要死换个地方死。死这儿影响我生意……诶!”
他对此无动于衷。他什么都看得到,却像是什么都看不到。他身处这世界之中,却仿佛与世隔绝,不理世事。
他看到,那人贩子也自掌柜背后走了过来,大约是又想将他卖掉吧。
他是无所谓。只是,在将他卖掉之前,他多半就已经先死了吧。
那人贩子看清了他,忽然疾走了两步,走到他的面前,蹲下了身来。
她蹲在他的面前,看着他。大约是在查看他的卖相,大约是在评估他还能卖出多少钱。
她手中拿着个袋子,里头一定是装着热乎乎的面食。一凑近他,香喷喷的气味就扑了过来,令胃袋空荡到疼痛的他忍不住心生渴望。
明明都已经决定去死了,却还是会渴望放在眼前的吃食。人就是这样的东西。
可他知道,不会有人给他吃的。因为他不配。血亲尚恨不能将他饿死,怎么会有他人给他什么东西?
就算有人给他吃的,他也不会吃。他早已失去了对生的渴望,饥饿不过是暂且无法抑制的本能。
他怎么都没想到,下一刻,那人贩子就忽然低下了头,将手中的包子掰了一块,连皮带着馅儿,凑到了他的嘴边。
“饿不饿?”她问他。
从来都没有人喂他吃过东西。给他吃食已经是莫大的恩赐,怎么会有人喂他吃东西。
从来都没有人问过他饿不饿,没人会在意他饿不饿。他曾饥饿难当,去厨房偷了半个饼,就被吊在房梁上打,打到他哭得喘不过气来,疼得刻骨铭心,此后再也不敢溜进厨房半步。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在无数茫然而又杂乱的思绪中,他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了一件与无数思绪都毫不相关的事。
眼前的这个人,眼前的这个人贩子,看上去也很久都没有吃过东西了。
她还没有吃东西,就将手里的食物分了出来,喂给了他。
——就算有人给他吃的,他也不会吃。他早已失去了对生的渴望,饥饿不过是暂且无法抑制的本能。
……
他张开了嘴。
第93章 九三 [VIP]
他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她甚至, 不仅仅是喂他吃了一点东西。
她问他好不好吃,她要他好好吃饭,她问他的名字, 好像像他这样的小孩会有名字。
她的吃的被抢了, 去讨了新的, 回来仍只想着要喂他。
他曾经有过许多幻想。
在挨过毒打的时候,在忍饥挨饿的时候, 在天寒受冻的时候,他都曾有过许许多多的幻想。幻想自己的父母尚在, 可以让他少挨一点打,多吃一点东西, 可以让他在数九寒冬中能进到屋子里的角落里暖和,不必缩在牛棚中瑟瑟发抖。
他有过很多……很多的幻想。
可他最夸张的幻想,尚比不过此刻。他从未想过会有人蹲在他的面前,一点一点地喂他吃东西。
但他不想吃了。她也还很饿,他想让她吃饱。他比谁都知道挨饿有多难受,所以, 他想让她吃得饱饱的。
也许是不再张嘴吃饭让她误会了什么, 她忽然对他说起了话,态度温柔得很不像话。
她讲话有些文绉绉的, 他其实并不是很能听懂,却能感受到澎湃的善意扑面而来。她的善意犹如山林中的大火一般炽烈而灼人,要他由心口一路暖到了四肢百骸。
“……至少,我不会让你的境遇变得更差的。”
她的话, 他有些听不明白。但只有最后一句话, 他听得明明白白。
他听得明明白白, 却又好像没听明白。
她的意思是……是说她要……照顾他吗?
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怎么会有人这样做?
他明明不配活下来, 明明是没人要的小孩。就算饿死,也不会有人理睬他。
为什么要对他说这样的话……
过于脱离实际的状况让他的脑中乱糟糟的。他想不明白。
她想照顾他……她想带他走……
灵光一现。
他忽然明白了。
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图。
对啊……她是人贩子。她说要照顾他,就一定会带他走。她若是能顺利带他走,就可以卖掉他了。
现在,她就只找到了他一个,又没有能把人灌傻的药了,当然要比之前更小心些。免得他跑了,她就连一点都赚不到了。
她是想把他卖掉,卖给那个姓陆的大人,或者是别的什么人,要他任人玩弄,要他为人凌虐致死,换来很多很多的铜钱。
眼前的美好刹那间化为了虚影。他看着眼前的人贩子。对方正好言好语地哄他,将包子凑到他的嘴边,想要喂他吃下去。
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将纸袋向她的方向推,一路推到了她的嘴边。
他不吃了。
因为她也饿了,他想让她吃得饱饱的。
……
就算是虚假的善意也好。
就算是水中月镜中花也好。
她让他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感觉,拥有过了想都未曾敢想过的经历。
……就算是虚假的也没关系,他会好好珍惜,他愿意为此而报答她。
他改变主意了,他暂时不打算死了。他会听她的话,会给她卖,会让她卖出一个好价钱。
然后再被折磨死,或者是怎么样,到那时再死也是一样的。到那时再死一定会很痛苦,很难受,但他决定这么报答她了。
他会听话。
他会听话,他已经决定会听话了。所以……
所以,不需要对他更好了。
不需要的。
她牵着他的手,像是别人的娘亲牵着孩子一样。没有人牵过他的手,碰到他最多的是牛鞭和棍子,有时候是巴掌。如果挨的是巴掌,他会很感激,因为没有那么疼。
但她不打他。她牵着他的手,又紧又暖和,带着他一路走。
她带他找到了住处,才坐下就给他热东西吃。可是,她身上本来也没有多少吃的。而且,离上次吃东西还没有过很久,他还可以撑很久不再吃东西。
他终于忍不住了。他不由得开了口,告诉她,他会听话。
……所以,不用再对他好了。他已经决定会好好听话了。
可她看上去像是没有听懂。也可能是听懂了,却还是假装他什么都不知道,想要接着骗他。
不管是怎样,她都很温柔……很温柔地,哄他吃东西。
被她这样哄着,他好像根本就没办法拒绝她说出的任何话。
她夸他听话,她还……
她还冲他伸出了胳膊,想要抱他。
你会忽然伸手,去抱路边的垃圾吗?
没有人会抱一团垃圾。
他没办法理解她,他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他明明已经承诺会听话了,她没必要演戏了,也没必要再勉强自己了。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会想要抱着一团脏兮兮的垃圾睡觉呢?
他想不明白。
但先于思绪,渴望早已从他的心底里涌了出来。
人的怀抱会是什么感觉?会不会像才下过春雨的泥地一样软,像老牛的身体一样暖和?
他不知道。他不敢想。
他只知道,还没等他做出反应,人贩子就忽然抱住了他。她把他抱到她的腿上,把他整个人都圈进了她的怀里,圈得严严实实,好像他不是一团垃圾,而是什么值得守着的东西。
人身上的温度透了过来。
才被抱住,他就知道,他想错了。人的怀抱不像泥地一样软的,也不像老牛的身体一样暖和。
那是泥地和老牛……根本都无法相比的感觉。
原来被人抱着是这种感觉……原来那些被娘抱进怀里的小孩有这么舒服……像是被人保护着,又暖和,又软和,甚至让他生出了自己也被人在意着的错觉。这种感觉,他从来没有想过,他从来都想不到,像是来到了新的天地,他从来不知道世上还有这么温柔的感觉。
他无意识地抓紧了她的衣襟。
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抱着他睡下了。她的身上暖融融的,从头到脚地暖和着他。
“……我会听话。”他不由自主地,又向她承诺了一次。
他一定会很乖。就算挨打,他也不会哭。他会很听话,在买他的人面前表现得很乖,让她能要价高一点,努力给她赚更多钱。
所以……所以……
他的心里忽然变得酸涩。又暖和,又酸涩。
他抱着他虚假的温暖,如饮鸩止渴一般,不住地向下沉沦。
正因如此,后来……
他拼了命地保护她。
他说“我知道”,他说“我给她卖”,他拉住她的衣襟,选择和她一起走。
“莫非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吗?”见到他举止如此异常,行凶的那个孩子皱起眉头,对他说道。
他当然什么都记得。
正是因为什么都记得,他才会这样做。
*
很久,很久很久之后,他们聊起了那年的初次聚首。陆清衡揉着太阳穴,道:“所以……其实那时,你也觉得阿姐是坏人。如是还义无反顾地选了阿姐,只是因为阿姐更温柔?早说呀……摸头喂饭我也能做,怎么莫名其妙就输了。”
“……赢这个有意义吗?”喻红叶扶额。
“……说得也是。”陆清衡点头。
“何况,谁能敌得过阿姐的温柔啊。”喻红叶呷了一口酒,无意识地勾起了嘴角,“不管脑子里是怎么想的,屈从于那份温柔根本就是本能啊。她就是温温柔柔地让我去死,我也就去了。”
刺心钩微微愣了一会儿。时光穿梭了许多年,他竟仍能回忆起那日那时那份铺天盖地的温暖,仿佛事情就发生在不久之前。
他下意识地捂了捂心口,点了下头。
*
白芨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其实已经临近日出了。
“——既然你们实在无法信任我,”于是,她说道,“我们就先行离开吧。”反正天也快亮了,她有一整日的工夫去找其他的住处。永宁本不贫瘠,她又是个有手有脚又肯做事的成年人,总归不会连片遮盖头顶的瓦片都找不到。
说完,她将地上的孩子抱了起来,搂在怀里,摸了摸他的脑袋。这孩子一刻比一刻让她感到怜惜,怎么亲近都亲近不够。就算是为了他,她也一定会好好做事的。
“……你要把他带去哪里。”行凶的孩子顿时阻止道。
“当然是找其他的落脚处。”白芨道。
“你若要走,必须将他留下。”行凶的孩子道。
“可是他想和我走。”白芨道,“难不成,我也可以留下?”
“……可以。”行凶的孩子迟疑了不过片刻,竟就忽然意外爽快得答应了。
比起让她把小孩带走卖掉,倒不如把她放在身边监视。这行凶的孩子行事向来果断,飞快地作出了决断。
白芨感到有些意外。但这个结果并不赖。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地方住,有现成的地方待着总归是好的。
“那……没什么事了的话,我们就再睡会了。”白芨道。天还未明,本就没到应该醒来的时候。
见没人有什么异议,白芨就又抱着怀里的孩子,躺到了稻草堆上。
啊……难得在这么难睡的稻草上睡着呢,居然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把人叫起来了。白芨不满地叹了口气,顺手尽量把怀里的孩子往自己身上扣,试图让他被稻草硌得轻一点。
那孩子抓着她的衣襟,仰头看着她,又低了低视线,盯着她的脖子。
“怎么了?”白芨顺着他的视线,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捏出印儿了吗?”多半是那行凶的孩子给她掐出了印子。那孩子力气很大,她疑心自己真的差一点被掐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