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人怀疑着,甚至憎恨着。
可与此同时,在她的怀中,又有一个孩子会关心她。
在这个陌生的,没有一处让她感到熟悉的世界里,在她的脑中空荡荡的,什么都想不起的如今,有个孩子正躺在她的怀里。他会在意她,会关心她,愿意和她走,会像这样陪着她。
白芨无意识地摸着怀里孩子的头发,忽然意识到,其实……与其说是这孩子在依赖她,被她照顾,不如说,是她在依赖这个孩子吧。
“没事,不疼。”见对方仍盯着她的脖子,白芨笑了笑,低下头,蹭了蹭对方的小脑袋,“一会儿就好了。”
“——好了,快睡吧。你得好好睡觉,好好吃饭,以后才能长得高高的。”
那孩子看着她,听话地与她一起闭上了眼睛。
另一边,行凶的孩子看着他们。见他们睡了,他想了想,挥挥手,示意喻红叶与他一起出去。
才挪动了半步,不过是一点极细微的脚步声,他就见到,在人贩子的怀中,那不知名的小孩忽然睁开了眼,牢牢地盯着他。
……好敏锐的听力。分明未曾学过武艺,竟敏锐得犹如习武之人一般。
只是,这小孩如此戒备于他,显然是担心他再对那人贩子动手。为何要如此护着一个人贩子……不过巧言令色一番,就让他如此死心塌地了吗?
陆清衡无法理解,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冲喻红叶挥手,要与他外头说话。
第94章 九四 [VIP]
“我让她留下来, 是想看着她。免得她将那孩子带走,或是又去拐别的孩子。”走到了外头,陆清衡对喻红叶道, “你也帮我对她留意些。”
“……我倒无所谓别人的死活。”喻红叶道。其实, 不认识的小孩是会被人卖掉还是杀掉, 他根本就不会放在心上,“不过, 你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我觉得那个人……真的不像是个人贩子。”
陆清衡摇了摇头,道:“你怎么也这么轻易就被哄骗了。我对此人……知根知底, 绝不会错认。”
“她和你跑出来的原因有关系?”
“……有关系。”
“行吧。随你。”喻红叶揉了揉头发,道, “不过,清衡。你比我稳重聪明,但我比你看人准。我是觉得,这中间可能出了什么差错,反正我看这人……不能是个人贩子。”
“是或不是,就待日后再看吧。”陆清衡道。
话是这么说的, 他却其实根本没打算留下那人。只要一个机会, 只要一个微小的机会,他就会教她再也无法出现在这世界。
原本, 只是将她灌傻而未杀,是想让她尝到同样的苦楚,在凄苦中自个儿死去。谁料她竟如此命大,非但未死, 反而还清醒了过来。
既然如此, 他就只能直接动手了。像她这样的人, 死有余辜, 不管是不是真的因被灌药而丧失了记忆,他都没打算留下她。
“倒是你,”陆清衡不想在这个话题上执着,便换了个话题,道,“我们二人也不是就缺那点吃的,为何忽然抢人家的包子?”
“啊,那个啊……”喻红叶含混着。
怎么可能说得出口。
……因为她,把路边被人扔掉的小孩,像宝一样捡起来了。温柔得……温柔得,像他的娘亲一样。
他不相信会有像娘亲一样温柔的人。这世上芸芸众生,大多都不是善人,也不是恶人,只是普通人罢了。他想看这个普通人恼羞成怒,原形毕露的样子。
就因为这样的原因,他鬼使神差地忽然跑了过去,抢走了对她而言很重要,但对他而言根本就没用的东西,还要出言挑衅她。
这下,她肯定不会还那么温柔了吧?她一定会追他,会开口骂人的吧?
他就知道,怎么会有——
……
她根本没骂他。
她摇了摇头,好像只是看到自家孩子做了个无伤大雅的恶作剧,脸上没有半分愤怒,尽是包容。
她跑去找人讨了新的包子,回过头来,还是一口不吃,一心一意地喂路边没人要的小孩。
怎么……真的会有,这种人啊……
喻红叶回到庙里,捏着手里的包子,发了一下午的呆。一直到晚上,庙门被人推开,让他发呆的罪魁祸首居然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才晃过神来。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和举动……怎么可能对人解释得出来。
“——这种小事有什么所谓。倒是你,不是说只打算停留几日,为了寻仇吗?如今为那女子多做停留,不会打乱你计划什么的?”他本不会追问陆清衡的事,只是想把自己的小心思含混过去,就又将话题移到了陆清衡的身上。
果不其然,陆清衡并不回答,道:“我们两人不是商定了吗?泾渭分明,互不过问。”
“随口一问嘛。”喻红叶甩甩手,“我知道了,我帮你看着她。回去睡觉吧。”
二人再次打开了庙门。
一迎面,就又是那不知名的孩子极尽戒备的目光,牢牢地盯着二人。
“做什么看爷。”喻红叶被他些微吓了一跳,“睡你的觉去。”
那孩子仍旧盯着他们。直到他们二人都躺了下去,与白芨之间隔着一个他,他又盯了一会儿,才总算闭了眼。
“这小子……怪瘆人的。”喻红叶抱怨了一句,翻了个身。
陆清衡则看了那不知名的孩子一眼,脑中静静地盘算着,该怎么避过这孩子,暗中杀死那人贩子。
到那时,再说她是自己走掉了便是。
*
……
钱掌柜看着面前笑眯眯的女子。
“……我是不是和你说过,不许再来找我了。”
对方听着他的话,仍旧笑得一脸赖皮,就差没把“我又没答应”写在脸上了。
“您这儿不缺人吗?”白芨凑到柜台前面,“你看,这么大的店,就只有您一个人。”
“我这店不大。”钱掌柜冷漠,“我一个人颠勺上菜收钱,足够了。”
“也是。”白芨点点头,“可是,很累吧?开这么个店,天不亮就得进货准备,忙活一天晚上才能落上歇息,觉还没睡够就又得起来。”
白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知道开餐馆的这些事,就好像是她……或者是她认识的人有过类似的经历似的,这些事就仿佛常识一般存在于她的脑中。
“——我要的不多。”没等掌柜回绝,白芨便抢着继续道,“我认识字,会算账,可以替您清早备货,该处理的材料都替您料理好。钱要得也少,只要您能把剩下来的食物分给我们,够我们一大三小四个人吃就行。”
白芨在永宁城里转了好一圈。这城不大,招工的地方算不上多,能让她一个羸弱女子胜任的更少,工钱也并不高。这些钱,若要养活她一个人其实还是足够的,要带上一个孩子也勉强能行。可若是三个孩子……就很难覆盖了。
白芨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将庙里的其他两个孩子也纳入了自己的保护范畴。天已经冷了,他们二人就待在那个庙中,看上去没什么御寒的东西,也没储备什么食物。这个冬天,怕是会很难熬。
若是如此,她倒还不如直接找家餐馆做事,借此把食物先落实下来。工钱可以少些,只要足够筹备御寒的衣物就行。
如是便能撑过这个冬天,等开了春再从长计议。
所以,她就牵着孩子,站在了钱掌柜的面前。
说来,她倒不是故意把那个寡言的孩子带来的。只是这孩子意料之外得粘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怎么哄都不肯离开……明明在其他事情上都很听话的。她不得已带着他走街串巷,还因他而失去了不少工作机会。——毕竟,要说招工,比起单身女子,没人会喜欢要带着孩子照顾的女人。
钱掌柜看着白芨,又将视线移到了她牵着的孩子的身上。
不过……不过才一天的工夫,这孩子眼中的死气竟就散去了许多。如今看来,他就像是个寻常孩子一般,贴在这女子的身边,对周身的一切都带着些许戒备,独独抓着这女子的手不肯离开。
仅仅……一天的工夫。
“一大三小四个人是怎么回事?”明明想将人直接轰走的,他却鬼使神差地开了口,问起了她的事,“你该不是……自己都没养活,又捡了俩小孩吧?”
“虽然倒也不是那么回事……”白芨摸了摸脸颊,“但总觉得放在眼前就没法不管……”
钱掌柜的气都快叹出来了。寻常人家给流浪孩子几口饭吃都算心慈了,给就给了,细究起来还是怕“升米恩斗米仇”,让乞丐给赖上。像这种都不用人赖,二话不说就往回捡的……到底是个割肉喂鹰活菩萨还是个单纯的蠢货。
……
非要……非要说的话,他一个人顾着这店,确实是很累。天不亮起来备货,天落黑了躺下,还没睡够又得起来了。
而对方要的工钱不多,主要是想要吃食。他本来就是开餐馆的,菜肉进价都比寻常人低,倒也不差这几张嘴……
……
“您答应了?”白芨又惊又喜,“那能先预支我几日的工钱吗?”
“……?”
白芨软磨硬泡,人还没做事,就先从黑着脸的掌柜手中预支了几日的工钱。她捏着钱,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羽毛被,人却直接转向了药铺。
“今天姐姐也抱着你睡,好不好?”白芨一面走着,一面将牵着的孩子抱了起来,问他,“所以,再忍耐一下,过几天再给你做被子,好吗?”
那孩子缩进她怀里,点了点头。他真的如他自己所言,听话得不行。除非叫他离开她自己待着,要他做什么他都会点头。
药铺的掌柜,是一名颇为美艳的女子,妆容精致,衣裙弄潮,可谓是站在永宁城时尚潮流顶端的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名医者。见白芨进门,她就坐在柜台后面,也不迎客,连欠一下身子都没有,撑着脸颊,笑道:“小姑娘,在城里转悠了一天,怎么转到我这儿来了?”明明是初次见面,倒像是在招呼认识多年的朋友。
“来买药呢。”白芨应了一声,抱着手里的孩子向掌柜面前凑了凑,道,“您这儿有伤药吗?”
初次见到这孩子时,白芨就很在意了。这孩子身上尽是伤痕,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变态渣滓垃圾人,对这么小这么乖的孩子居然下得去这样的手。
扒开衣服仔细看的话,他身上甚至新伤旧伤摞成一片,绝不是短期内的遭遇。这把白芨看得鼻子发酸,心里一揪一揪得疼。
他才多大的年岁,竟一直都遭人虐待吗?
就……这么瘦,这么小,这么乖的孩子,怎么会有人,怎么可能有人忍心这么对他。
自从看到他第一眼,白芨就一直都惦记着他身上的伤,早就打算好了要赶快搞到钱,第一件事就是给他买药。
“这……”看清了孩子身上的伤势,美艳女子蹙了蹙眉,人也从柜台后面站了起来,“这是怎么弄的?”
“我也问过他多次,他不说话。”白芨叹了口气,“总之,我想赶快让他好受些。”
第95章 九五 [VIP]
在这个世上, 有很多他曾经从未实际使用过的东西。比如床,比如勺子筷子,比如人温暖的怀抱。
“药”, 也是他从未实际使用过的东西中的一种。
伤口的疼痛是会随着时间的变动而变动的。刚挨的时候最疼, 挨一下疼一下, 每一下都是疼痛的峰值。在棍子或是鞭子连绵不断地下来的时候,疼痛会连成一片漫无边际的潮水, 让人无处可逃,让人失去理智。
当棍棒暂时停下来的时候, 疼痛的峰值就会消散。伤口仍旧会很痛,但不至于令人忍不住叫喊。
在这个时候, 他曾试图抓住机会求饶,却从未奏效过,还反而常常会招来新的痛打。次数多了,他稚嫩的头脑便本能地摸索到,似乎他越是恐惧,越是恳求, 就会令手持鞭棒的人越是兴奋。
所以后来, 他就只会抓住这个机会好好地哭泣和喘息。因为疼得过火的时候,他时常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呼吸。
等到一顿打完全停下来的时候, 伤口才真的有机会慢慢消解疼痛。在这时,疼痛会如潮水一般,连绵不绝地刺激着人的肌肤,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持续着缓缓地折磨人, 直至随着时间缓缓退去。
他比谁都要熟悉这个过程。这个过程曾在他的身上重复, 叠加, 出现过无数次。无论何时, 他都能够清晰地回忆起每一个阶段的感觉。
但是今天,事情却变得不同了。
从来没有人在最后一个阶段,将药膏涂在他的身上。他姐夫曾骂他,把他卖了也不够买一条狗。他尚且不如狗值钱,当然配不起药。
但冰凉的药膏确实在他的身体上缓缓地划过,划过他身上的每一条鞭痕,每一块淤青。冰凉的触感仿佛能带走疼痛,痛苦的潮水刹那之间被推后了许多。一直缠绕着他的疼痛仿佛瞬息之间找回了同理之心,大度地宽恕了他,挥一挥手,退后了一步。
秦柔看着那小孩。那孩子缩在那女子的怀中,安安静静地低着头,像个乖巧的娃娃一般任由摆布。
说实话,在最初见到这二人时,秦柔也曾怀疑过,是不是就是这女子将这孩子折磨成这样子的。毕竟,会带人看伤的人总是可能正是施暴者本人。
可是刚才,秦柔从柜中拿出了药膏,打算给这孩子上药。那时,这孩子虽也是如现在一般任由摆布的样子,身体却几不可见地向着那女子的怀中缩了缩。
秦柔了然,将药膏递给了那女子,要她亲手照顾。那孩子便不易察觉地放松了身体,在那女子怀中软了下去,乖得心无旁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