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见识过的宫廷戏并不多,”克莉斯面无表情道:“很容易被逗笑。”
笑声穿过密林,似乎惊动了本来就朝着这个方向走来的侍女们,使她们加快了步伐。
“你们来做什么?”克莉斯没好气地看着这群不好好在玫瑰园里采摘玫瑰的侍女们。
“我们想跟蒲柏学习唱歌,”侍女们异口同声道:“她的歌声太好听了!”
由于蒲柏这家伙在舞会上一展歌喉,甚至塞万提斯都邀请她加入乐队担任领唱,侍女们更是想方设法地凑到她身边,想要听她唱歌。
克莉斯眼看着这帮女人如同众星拱月一般将蒲柏围在中央,一个个用星星眼看着她,甚至还破天荒地送上价值两三个金盾的小礼物——
克莉斯感觉自己这个博尼菲女主人受到了冷落。瞧瞧,容貌和歌喉就收买走了她的侍女们,岂有此理!
圣伯多禄。
霍普斯金主教凝视着跪在地上的人,露出满意的神色:“效忠于光明,行走于黑暗……我的匕首,你该出鞘了,刺向该死之人,让他们倒在血泊之中,在痛苦中被撒旦召唤!”
跪在他面前的人全身被宽大的黑衣斗篷所笼罩,只有一双狂热而服帖的眼睛,充满崇拜和舍生忘死:“是,主教!”
“人间是疾苦的,天堂是美妙的,从天堂坠入人间的滋味如何?”霍普斯金问道。
“天堂,天堂……”黑衣人目露迷惘,他似乎陷入了美妙的回忆中:“只要能回到主的怀抱,蒙受主的赐福,我什么都愿意做。”
“现在主需要你贡献力量,”霍普斯金贴着他的耳朵,用蛊惑的声音道:“需要你化身利剑,刺杀一个罪大恶极之人,这个人是亵渎主的尊严,嘲笑主的恩典,蔑视主的教诲!她是基督的敌人,是教会的反对者,是撒旦的仆人!你将用利剑刺死她,穿透她的身体,割下她的头颅,带给我!”
“我将用利剑刺死她,穿透她的身体,割下她的头颅!”黑衣人发誓道:“让她恐惧,让她尖叫,让她死亡!”
“很好,”霍普斯金抚摸着他的头,似乎给他注入了力量:“这是个女人,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她可以轻而易举被杀死,你将圆满完成任务归来。”
然而黑衣人居然露出了失望之色,他恳求道:“请您给我一个艰巨的任务,让我贡献全部力量,甚至自己的生命!”
牺牲生命,在这个人口中仿佛是他追求的目标,而生命也是他可以轻而易举抛弃和奉献的东西。
“你会有更接近主的那一天的,在那一天,你贡献了自己的血肉之躯,灵魂就会回归他的怀抱,九翼天使会从空中降下来迎接你,让你永恒荣耀,永恒蒙受恩典。”霍普斯金微笑道:“现在你只能从一层宫殿升到三层……你犯了错,落回人间,要更努力地赎罪,以早日到达最高层。”
目视着黑衣人如同死神一般,拖着长长的斗篷,消失在走廊尽头,霍普斯金终于露出了志得意满的笑容,他似乎已经看到那个女人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而一把利剑已经从背后穿透了她的胸膛:“博尼菲的克莉斯,我会将你的头颅放置在最显眼的地方,还有红头发……”
他哼着欢快的曲目推开自己的藏宝室,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或蜷曲、或直顺的头发,像千里之外其实伦姆新做好的猪鬃牙刷一样,这些头发一股股地被穿在墙壁的孔洞上。
它们就是霍普斯金这些年猎杀和审判的女巫的标记——在将女巫们投入烈火之前,他会亲手剪下这些女人的头发,让这些头发成为他的收藏,是他杀死基督之敌的证明,是他的功劳簿。
但他从未有彻底满足过,因为他的收藏品中从未有他渴望得到的颜色。
霍普斯金来到一束红棕色的头发之前,这本是他最心爱的收藏品,在抚摸的时候,他甚至能回忆起这一束头发的主人,一个十二岁的姑娘如何眨着天真的眼睛,告诉他自己是如何喜爱猫咪的——
很快那只肥硕的斑纹猫咪就和她一起投入了烈火之中。
直到看到博尼菲女主人鲜红色的头发,霍普斯金才知道自己真正渴望的是什么——那是血和火一样的颜色,是红宝石也无法比拟的颜色,没有任何杂色。
它将成为自己最珍贵的收藏。
*
法官希瑟姆找到克莉斯的时候,就见这位城堡女主人和她的乐师兼指挥家塞万提斯似乎找到了共同的有关音乐方面的话题。
很快塞万提斯胖乎乎的指头就在鲁特琴的琴键上敲打出了一曲希瑟姆从未听过的、十分欢快的曲子,旋律又很喜庆,听起来让人从心底感到振奋和愉快。
他充满兴趣地听了一会儿,称赞道:“这首曲子好听极了,是我从未听过的曲调,不知道叫什么名字?”
“拉德斯基……进行曲,”克莉斯顿了一下,解释道:“是这样的,在遥远的地方有个小国,这个国家有个著名的将军拉德斯基,他功勋卓著,这首歌就是描绘他的士兵凯旋,在人民的欢呼声中轻快地走过大街的情景。”
“您完全可以让这首曲子成为一首舞曲,特别作用于舞会结束的时候,”希瑟姆建议道:“届时所有的人们一起踩踏着步伐,像士兵一样,在欢乐中结束舞会。”
塞万提斯伸长了脖子,矮胖的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确如此,先生!”
如今的塞万提斯已经一改颓废,原因在于,他自以为缺乏音乐细胞,对音乐艺术一窍不通的女主人实际上对音乐具有细腻而充沛的感情,不仅鼓励自己打破现有的歌曲曲式,尝试她口中的什么所谓‘交响曲’和‘进行曲’之类他从未听闻的东西——
更因为女主人慷慨许诺他,将会在三个月之后的元旦日,专门在城堡举办新春音乐会,充分给予他施展才华的空间。
‘音乐会’对塞万提斯来说,是一个崭新的名词,甚至是一个崭新的演奏方式。
因为这个时代并没有‘音乐会’的说法,宫廷或者领主的城堡内所蓄养的乐队和乐师们唯一的用处,在于给他们所举办的舞会配乐。
有时候他们也会给国王的宠臣——优伶和小丑们伴奏,故意制造刺耳而滑稽的音乐,让小丑的表演更加生动,但他们其实和小丑没什么区别,小丑们用滑稽的表演逗乐国王,而他们用美妙的音乐取悦达官贵人。
但博尼菲的女领主却告诉他,‘音乐会’是乐队和乐师们发挥才华的表演方式,他们将拥有属于自己的舞台,而且是独属于自己的舞台,表演自己热爱的曲目——不仅仅是舞曲,是任意他们想要奉献给观众的美妙音乐,而她将带领观众们坐在台下,奉献掌声和鲜花。
他们的表演将不会被打断,不会被非议,不会被指指点点,而且被称作‘艺术’。
塞万提斯感觉到自己的心被点燃了,他获得的不仅是他一直追求的、对艺术的承认,更有他穷尽半生也从未得到的尊重,作为回报,他决意贡献自己毕生的音乐才能,完成那从未有人举办过的‘新春音乐会’。
不过在希瑟姆看来,塞万提斯的乐声虽然动听,却也不能和他在其他国家的宫廷所听过的音乐相比,他本人虽然年轻,但其实阅历丰富,在成为法官之前的六年书写员的身份里,他游览过欧洲许多国家,不过他也承认两点:
第一,新春音乐会确实从未有人举办过,对乐手们能将之看做自己的宫廷的表演者,而不是刻意呼来喝去的奴仆——这是博尼菲主人又一个让希瑟姆尊敬的地方。
第二点就是,他必须要承认,任何他走过的国家,没有一个国家或地区的美食能比得上他在博尼菲这块土地上所享用的美食,所以他甚至还没有离开这个地方,就已经陷入深深怀念这里食物的酸爽情绪之中了。
“你要去马灵?”克莉斯惊讶道。
“是的,克莉斯小姐,”就见希瑟姆摆正了自己的帽檐,“大概十天之后我就会动身前往马灵,在那里我将会和全国的地区法官一起述职。”
“你才上任短短几个月而已,”克莉斯忍不住笑道:“也要述职吗?”
“刚巧赶上了,”希瑟姆就道:“我也很乐意去马灵,在那里我可以和大多数法官们交流,也会见到大法官,他会对我们的工作进行指导。”
“听起来很不错的样子,”克莉斯就道:“你以前也去过马灵吧?”
“当然,”希瑟姆道:“我还记得第一次去马灵的时候,被那里巨大的雕像所震惊,在欧洲的其他地方,绝没有这样宏伟的石像,这个地方一直保留着孔马王朝的一些东西,毕竟当初它本就是孔马王朝的都城。”
“什么雕像?”克莉斯问道。
“当然是胡夫国王的雕像了,这座雕像高达二十一尺,旁边小一些的就是安妮王后,它们由王国最巧手的工匠所雕刻,矗立在王宫对面的山上,每个走水路进入马灵的人,都像仰望天神一样仰望雕像。”希瑟姆露出疑惑之色:“您出身于马灵的王宫,怎么会不知道呢?”
“乡下生活模糊了我的一些记忆,”克莉斯就含混道:“不过我更想听你说说马灵,那毕竟是一个不同的角度。”
“马灵是欧洲最宏伟的都城,富饶而安康,”希瑟姆就道:“那里汇聚欧洲珍贵的货物,珠宝、皮毛、动物内胆……灯火彻夜不灭,您的伯母安妮王后最喜欢在王宫的天台上欣赏这样的夜景,只要人们向她欢呼,她的侍女就会抛洒银盾,甚至有一个晚上,洒空了整整三十筐银盾。”
在希瑟姆的叙述中,马灵甚至还拥有巨大的斗兽场、戏院、行宫,最大的面包房——据说那个面包房里,光烧炉子的学徒就有二百多个。
克莉斯很想从原主的记忆中搜寻一星半点有关马灵的东西出来,但事实上空空如也,她只能费劲地去想象这个地方,但这样的表情看在希瑟姆的眼中,他就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我也听过有关您的传闻,”希瑟姆道:“在传闻中您是一个不太与外界交流的公主,在王宫的各国使节很少见到您的面容,所以您被形容为一个很难接近,孤僻而沉闷的人,不过现在我很清楚,您天性至美,易于交流,毫无贵族的陋习,甚至充满智慧。”
克莉斯有点不好意思了:“我可没有你形容的这样美好。”
“我去马灵述职,一定会向国王和大法官如实讲述您的美德,”希瑟姆就道:“相信他们也一定会向我询问您的情况的。”
克莉斯和希瑟姆漫步在城堡的走廊上,他们从一个窗口走过,这时候的城堡和欧洲后来建造的哥特式城堡不一样,现在的城堡相比于外观美丽的设计,更注重于对武器的防御,城堡被设计为两座相连的堡垒,呈现‘凹’字形。
而最重要的是,城堡从里面窥视外面的窗口是固定的,而且利用了一种孔洞原理,使里面能够较为清晰地观察到外面,而外面却无法窥视里面。
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克莉斯刚才在经过上一个窗口的时候,随意向窗外瞥了一眼,她看到了玫瑰园的出口处,康斯坦丁大踏步走了出去。
等她和希瑟姆一边说话一边绕过二层楼梯,经过下一个窗口的时候,她再向外望去,玫瑰园似乎又有一个人走了出来,这个人影她也能辨认出来,就是她的表妹兰蒂。和以前一样,这个表妹喜欢蹦蹦跳跳地走路,不太一样的是,她的胸口似乎别了一朵玫瑰,正快步朝着城堡的方向走来。
克莉斯停住了脚步。
有一些东西似乎从她的心底浮现了出来……似乎长出了触角,你推我我推你,想要占据她脑海一席之地。
舞会上,康斯坦丁匆匆离去的身影……
管家克莱尔对提灯侍女玩忽职守的训斥:“你没有巡逻城堡,一个晚上你的蜡烛只在三楼西侧的休息室亮起,你在那里干什么,睡了一晚上吗?”
猎犬法克抬起了它湿漉漉的眼睛,对着她打了个充满酸味的饱嗝。
“它只会享用裹着洗皮奶酪的胸脯肉,如果没有这两样东西,它宁可饿着自己,也不会屈就吃一口其他配不上它身份的食物。”
“采摘月见草和……凤仙花。”
修剪得宜、被涂上了红色染料的指甲一闪而过,康斯坦丁的神色就像劳拉操作失误,不小心将橄榄油滴在克莉斯脖子上,那一刻露出的心虚……
“你是个……睁眼瞎。”耳边似乎传来了蒲柏讥讽之声:“很多事情就在你眼皮底下进行着。”
“安静!”克莉斯简直受不了,她像赶苍蝇一样挥舞了一下手臂,试图将莫名其妙跳入脑海的蒲柏挥走:“不用你提醒!”
“公孔雀……求偶,”蒲柏的声音不依不饶,似乎连一张脸都要贴近她了:“求的不是你。”
“克莉斯小姐?”希瑟姆大声道:“克莉斯小姐!”
他看到刚才那一刻,博尼菲的女领主似乎陷入了一种自我意识中,甚至在自言自语,吓得希瑟姆还以为她发了癔症。
“没事,”克莉斯从记忆的沼泽中走了出来,那些蘑菇一般的触角,回缩进了沼泽:“我刚刚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希瑟姆看上去松了口气:“那就好,克莉斯小姐,我们走吧。”
他们走下台阶,两个侍女迎着他们走过来,克莉斯忽然叫住了她们。
“你们看到兰蒂去哪儿了吗?”克莉斯问道。
“兰蒂小姐?”两个侍女下意识一愣,但很快其中一个就开口道:“我看到兰蒂小姐好像在图书室里,对,在图书室。”
克莉斯哦了一声,问另个没开口的侍女:“是这样吗?”
这个侍女低着头,她含混道:“是的,小姐。”
克莉斯露出了一个微笑,道:“好的,我知道了。”
两个侍女行了个礼,走上了台阶——希瑟姆在这一刻却敏锐地感觉到,博尼菲的女主人似乎有一种隐藏的怒火,从她锐利而冷静的目光中投射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