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的确是一副难以超越的画作,”克莉斯却抬头仰望这尊圣母雕塑:“您完成了这座雕像的下半身,却留下头颅迟迟没有动工,是否觉得自己会不自觉地带入曼涅夫人的脸?”
“当然,你真聪明,克莉斯公主,”拜旦自嘲地笑了一下:“难以抹去的、胜过万语千言的容光,我没有一个晚上不在回想……并且使我陷入两难的境地,我一方面想要完成自己艺术上的超越,想要创作出更甚于此的东西,我知道自己应该避开那张脸;然而另一方面,我希望让所有人都见识到那样的美丽,我知道自己可以复刻下那样的美丽,而让她不朽。”
让圣母雕像拥有曼涅夫人的脸……就像东方那个国家的一尊大佛顶首上,是一个女皇的脸。
“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永存,”克莉斯却摇摇头:“当年这里还是帕农神庙的时候,也有一尊举世无双的密涅瓦神像,也是美丽壮观到令人惊叹……然而却被毁在了历史的尘埃中。”
“啊,如果你说的是那尊雕像的话,”拜旦虽然已经年过半百,却像个敏捷的年轻人一样从高高的□□上滑落了下来,他毫不在意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我倒是知道一点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我想起来了,”克莉斯道:“我记得传说中,那尊密涅瓦雕像的设计和铸造者也是因为他创作出了那样一个杰作,而觉得自己余生再无法超越,所以他折断了自己的手。”
拜旦点了点头,发出了低沉的喟叹:“的确如此,知道吗,我正是因为对这个工匠感兴趣,这是个叫费舍的工匠——我预感到我们会有相同的、相似的命运,所以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和探求他,探求那尊神像的秘密,直到发现真相。”
“真相?”克莉斯问道。
“对,真相,”拜旦笑了笑,他拿起画笔,在画布上随意描绘了几笔,一个栩栩如生的女性躯体便出现了:“那个消失在尘埃中的密涅瓦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为你复原一下。”
很快这画布上,女神举起了双手,她的双手举着弓和箭,这个弓弦在另一个角度看,又成为了竖琴的音弦,而箭矢也变成了书写的鹅毛笔,她曲线优美,集刚与柔、力与美于一身。
“神庙由于特殊的设计,每天的日光会永远洒在她的身上,”拜旦道:“像她自身燃起了火炬一般,她集所有技艺于一体,传播知识和学问,是女性的庇护者。”
克莱尔也说过同样的话。
“人们匍匐在她的脚下,其实是在朝拜自己从女性身上获得的智慧、技艺和传承。”克莉斯回忆道:“在婚姻、生育、学问、文明和先知中,女性都有超然的地位。女人的智慧,要比男人更早开启。”
“没错,”拜旦眼中闪过光芒:“女性,是美的象征,是艺术的化身,美和艺术,才是人类文明的动力。”
“但女人们若是占据主导,男人们便不乐意。”克莉斯道。
“所以他们密谋颠覆,”拜旦道:“他们联合宫廷势力,策划了政变,杀死了孔马王朝最后一个国王沙帝国王,却把罪名栽赃到他的宠妃苏克珊耶娜身上,污蔑她作恶百端,污蔑她杀死国王,污蔑她是女巫,然后杀死了她。”
教会于是崛起了。
虽然教会如今如日中天,确立了无可动摇的统治地位,然而早在孔马王朝的时候,它还只是和拜火教以及落姆瓦教这种小教派相提并论的宗教,孔马王朝对宗教的政策是开明且包容的,统治者允许传教,但由于缺乏广泛的信众,导致教徒们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赶超其他教派,特别是女性拥有崇高地位的教派。
但他们也有支持者,比如仇视女性的人,比如那些阴谋家、野心家、躲在影子之后的人。
“国王是被剑杀死的,”克莉斯忽然回想起那些独具特色的扑克牌:“那是躲在背后的阴谋利剑,而那个红头发女人苏克珊耶娜承担了罪名,所以玫瑰11……”
“玫瑰,蔷薇,”拜旦指了指整座教堂:“一直都是女人的象征,无处不在,11是那一年的11月11日,他们发动了政变,13日抓捕了苏克珊耶娜。这似乎是个胜利的日子,所以后来教皇敕令全国各地同时抓捕女巫,日期就是11月13日,以此希冀取得成功。”
“可耻。”克莉斯冷冷道。
“但人们没有忘记她,忘记那个可怜的、被泼了污水的女人,人们知道她受到的冤屈,人们在纪念她,各种各样的方式,”拜旦道:“做的最好的是工匠和画师,瞧,这一回受到蒙蔽的是教会,当他们自作聪明地将玫瑰和女人割裂之后,这反而成全了画师们,正大光明地将玫瑰元素运用于教堂各处,然而这其实都是另外的象征——”
“受难女人的象征。”克莉斯喃喃道。
“受难女人的象征,”拜旦道:“她们不能得到公正的待遇,受尽冤屈和折磨,她们蒙难,辗转逃亡、流徙、死去,直到今天。”
从苏克珊耶娜开始,那些死于猎巫运动的女性,都是受难女人。
“很多的工匠以圣母为模板,却在创作自己心中的受难女人,”拜旦道:“他们让世人依旧跪拜在女人的脚下,这是神圣的工匠的功劳。”
“您也是发现了真相,并且试图将真相告诉世人的人之一。”克莉斯道。
宫廷的大厅中,这个最大的空间内,人来人往。
那最中央被圈起来的一处地方,正是珍宝的陈列之地,一具磨洗的惨白的铠甲露出真容,它并没有像教皇曾经说过的——是四分五裂的状态,而是一具完整的铠甲,而且泛着泠泠的冷光。
“普修米尼的铠甲。”教皇指着这个东西示意所有的人:“他穿着这具铠甲对峙教会。”
人们都被惊动了,他们围着铠甲,露出惊叹的吸气声。连胡夫国王也觉得震动,他可以将王座安放在最近的位置,以便观赏。
一道身影也凑入了人群中,看起来就像是个想要近前观赏的侍卫。
然而面具之下,教皇的目光却陡然化成了一道看不见的利刃,他似乎感觉到了这是一只想要钻进他衣兜中的老鼠,无法拒绝奶酪味道、逡巡而来的老鼠。
人群之中,格里高利终于钻到了最前面,但当他看清楚那具盔甲之后——
一道迷惑不解的神色出现在了他的脸上,他不可置信地又看了看,眉头却更加紧蹙了。
忽然,一声巨响从舞厅中爆发了,一个教皇的侍卫似乎不小心打碎了酒瓶,但这酒瓶却好巧不巧地割伤了一个侍女,于是一连串惊叫声吸引了全舞厅的人。
“不好,”那个来自西浦公国的吉斯伯爵似乎聪明地不得了,他大声提醒众人注意那副盔甲:“这一定是小偷的障眼法!也许那个格里高利就在我们之中,他预备今天要来偷取铠甲!”
你比我还了解我,站在人群中的格里高利心道,可惜这一定是个陷阱,毋庸置疑,我绝不会出手。
一阵纷乱之后,格里高利识趣地退到了一边,人们一边发出议论,一边紧紧盯着那具盔甲,似乎并没有任何变化,没有人趁着刚才的乱象出手——
也许根本没有小偷,众人不由得发出了笑声。
格里高利却觉得,自己背后的全部汗毛已经竖起来了,就在刚才,直到现在——一定发生了什么,一定有什么不对。
当然不对,刚才那一刻他已经看清楚了那副铠甲,凭借他阅览无数宝贝的眼力,他确定那副盔甲是假的,根本不是普修米尼的铠甲。
瞧那做工,的确不错,但细节提示,那应该是上一任教皇收藏的一件具有观赏价值的银丝铠甲罢了,顶多价值200个金盾,甚至上面的痕迹,还经过了刻意的制作。
一副假货,目的何在?
难道……
他裹紧了衣服,抬腿就要向外走去。
就在这时,教皇却轻轻拍了拍手,刚才还吵吵嚷嚷的大厅立刻变得安静了下来。
“我来马灵之前,于路上听闻了一个传言,”教皇漫不经心道:“胡夫国王有一个宝贝被偷了,神不知鬼不觉,甚至全马灵都惊动了,也没有找到那个小偷。拥有这样神出鬼没技巧的,一定且只有那个被唤作格里高利的小偷,他可偷走了不少东西。”
“名画、黄金神像、祖母绿王冠……”吉斯伯爵立刻大声道:“陛下,他偷走了我们西浦公国最有名的画作!”
教皇点了点头:“他的确胆大包天,但我没想到,他于今也偷到了我的头上。”
“什么,”连胡夫国王都惊讶道:“这个人,也偷了您的东西?”
后知后觉,格里高利默默想道,一本书而已,现在又不在他的身上,谁能发现呢?
然而教皇却道:“就在刚才,我发现我的蓝宝石褡裢不见了,他一定就在人群之中,他没有选择偷窃我的铠甲,而是用这种羞辱的方式,近身偷走了我的褡裢。”
人群立刻沸腾了,高声斥责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偷——同时人们的心中还有不自觉的期待,为了这个全欧洲闻名的小偷居然真的出现了,而且即将露出真实面容。
同时还有那精湛的技艺,关于他的传说太多了,那样无数的珍宝,那样严密的防守,却总能让他得手而去,缺乏畏惧的人,他不怕国王也就罢了,如今连教皇都敢偷……人们迫不及待想要见识他。
格里高利和人群一样,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色——他太清楚自己有没有出手了,那消失的蓝宝石褡裢,并非他所为。
难道这里还有一个冒牌货?
打着格里高利名声的冒牌货?
“搜!”人群中的呼声越来越大:“将这个小偷找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sorry,小天使们,作者君因故断更了两个星期。
我尽量补上。
第89章 怎么会是她
“搜, 的确要搜,”教皇一挥手,得到旨意的圣殿骑士就将整座大厅围了起来:“每个人为了避免嫌疑, 应该接受搜查,这个小偷一定会被找出来, 他将会得到严惩。”
大厅里不由自主发出了窃窃私语, 大多数人, 尤其是贵族,将搜查视作一种另类的游戏,他们甚至乐意通过搜查,向心仪的女士展示自己的财力,比如那个西浦公国的吉斯伯爵——
他一边频频向另一个贵族女郎放电,一边将自己的香水、手帕、精油和宝石戒指、项链做出展示,甚至还脱下自己的靴子,乐得让人们看到鞋子上缀满的淡青色珍珠。
女士们似乎得到了教皇的特殊照顾,教皇只授意她们自己展示自己的裙子并没有隐藏什么即可,尤其是侍女,纷纷表达了对教皇的由衷爱戴。
格里高利也等到了搜查,他确信自己没什么可以搜查的,他的两个口袋中只有几个金盾和侍女劳拉给他的腰牌——
然而等他摸到口袋的时候, 那种突兀的手感, 让他不由自主怔忪了一下。
“什么东西,自己掏出来!”侍卫呵斥道。
格里高利似乎比他还想知道那个膈人的东西是什么, 他下意识将一条长长的褡裢掏了出来, 那铰链纯银上,硕大的一颗蓝宝石周围,镶嵌了若干细碎的蓝宝石, 抖动之间,像天上的银河一般。
“抓到了!”侍卫们一拥而上,将格里高利摁倒在地上:“小偷在这里!”
人们又一次发出了惊呼,那的确是教皇的褡裢,从一个其貌不扬的家伙身上搜到了。
格里高利被死死捆牢,像个奋力挣扎的毛毛虫,被带到了教皇的座前。
他看起来还未反应过来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似乎比其他人更要惊骇和不知所措:“我不是,上帝,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的蓝宝石褡裢出现在你的口袋里,你还问我怎么回事?”教皇用脚尖抬起他的下巴,“格里高利,其貌不扬的小偷,你行窃多年,未曾想过会有今天吧?”
“敬爱的教皇陛下,”格里高利似乎还想解释一番:“一定是出现了什么谬误,我绝没有偷窃您的……”
“贼不走空,我觉得并没有冤枉了你,”教皇的声音似乎只有格里高利能听见:“我昨晚就该抓住你的,偷了我的书还想跑吗?”
这果然是个陷阱,格里高利懊悔地恨不能给自己两巴掌,说实话他不光昨晚可以跑脱,今天他本也可以走掉的,是他禁不住诱惑,还是落入了这个陷阱中。
“陛下恕罪,”格里高利脸色灰暗下去,昨晚上那个预感已经得到了证实,他知道自己偷窃被抓的下场,没有一个小偷不会得到严惩,他很有可能会失去自己的一双引以为傲的手:“我承认自己马失前蹄,这双手为我带来财富的同时,也终于带来了厄运。不过,”
他抬起头来,露出恳求的神色:“我只有一个请求,请那个将褡裢放入我口袋里的人现身,让我膜拜——他的技艺远胜于我,枉我自认为技艺无双,行走江湖这么多年,未曾遇到敌手。现在我知道,有个人能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戏弄于我,他比我高明百倍。”
从兜里发现蓝宝石褡裢的那一刻,格里高利的骄傲似乎就被粉碎了,从来都是他盗取别人口袋中的东西,如今他的口袋居然也被光顾了,而且他毫无察觉。
他的请求并没有得到回应,教皇只是挥了挥手,让侍卫将他带了下去。
但人们却不会发现,巨大的、肃穆的面具之下,教皇的嘴角,一直充满着笑容。
这是他喜欢的活动,属于他的技艺——在这个行当中他还跟佼佼者交锋,甚至胜过了这个人。
一百三十条蓝宝石褡裢并没有白费,教皇得意地想到,他得到了小偷们的真传,而且他算来算去,只使出这样的技巧一共两次。
一次是刚才。
一次还要回溯到舍弗勒城堡里,他拿走了侍女劳拉的蟾蜍石项链,让这条项链在火炉中烘烤了一夜,出现了裂纹之后,他又恶意地将项链放在了猪粪中,让它给劳拉带去了猪粪的味道。
圣保罗教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