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琅华转而对身旁垂首跪着的宫婢说道:“你先带着诗衣去小阁歇息,再去太医署请太医来瞧一瞧,只管告诉太医是宝庆郡主相请。”
不等宫婢闻言拜声,与楚琅华极近的一间小阁打开了门,从里面走出了一个宫婢,脸上带着不耐烦,探出身子后立马朝她们的方向泼了一杯凉透的茶水。
“贱婢,嚷嚷什么?让你跪着就好好跪着,怎么还敢扰了主子的清静?”说着,她呸了一声。
茶水恰恰泼上了栏杆,哗啦的一阵子,楚琅华避开了。
她看了那人一眼,收回目光从诗衣扑闪凌乱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
在这之后,那宫婢才发觉长廊上还站着楚琅华。
今日殿上,才见过楚琅华向皇帝参拜,所以一时脸上的腻烦神情换了换,眼里几乎看不到被楚琅华扶起的诗衣,也忘了她方才才将茶水向她们泼过去,只贴着笑上前问安。
“阿惠给郡主请安,郡主千岁。”她吊着嗓音,半跪着下去。
楚琅华抬了个眼神,只一手扶着诗衣的宫婢会意,一脚踹上了这名为“阿惠”的宫婢的后膝软骨。
阿惠一时不察,哐啷一下跌跪在了地上,下巴直直磕上了地上一滩凉水中,冰凉的触感溅得她脸色大变。
她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却见楚琅华冷冰冰地看着她,而罪魁祸首也扶着她口中的“贱婢”走去了别的地方。
“贱婢。”楚琅华用着平淡无奇的口吻说出这两个字。
面前的阿惠怔愣了一瞬,没反应过来,楚琅华在说她。
直到楚琅华拧眉看她,阿惠才涨红了脸,迟疑地磕磕绊绊地说道:“郡主?郡主您这是在说什么?阿惠,阿惠不明白。”
纵使她再迟钝,此刻也明白了先前帮着婕妤欺辱的是郡主的侍婢。
她的眼神闪躲,说着就往后退了几步,楚琅华最后淡淡瞥了她一眼,就越过她走去了先前她出来的地方。
房门大开,长廊上的寒冷湿薄侵入了房内,楚琅华才走进门槛处,里面就有另一个宫婢一边挑起棉帘,一边埋怨说着,“阿惠,你做什么呢?怎么还没好?”
却在挑开帘子之后见到楚琅华,但她面上第一时间露出的是疑惑,就听见楚琅华问她,“婕妤何在?”
里面传来一道悦耳的女声,“什么人在外面?”
楚琅华没等那宫婢的回应,兀自拨开另一边的帘子,走了进去。
一进去,几种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
“王婕妤这屋子真是热闹。”楚琅华冷不丁地说道。
原本盈室的笑声这时忽然止住。
坐在阁子里的除了为首的婕妤,在另几位姑娘中楚琅华竟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看到王馥。
楚琅华才知道原来皇帝所纳的王氏的新人是这个“王氏”。
“宝庆郡主万安。”王馥今日装扮大方明净,首先眼尖地向楚琅华拜了拜,另几位楚琅华没见过的王家姑娘犹是。
再去看坐在正位的王婕妤,才明白王家姑娘的素净是为了衬出王婕妤的一身华锦。
王婕妤一副悠悠闲闲的模样,她虚虚地瞥了一眼楚琅华,然后面上泛起笑意,“哟,原来是郡主驾到。”
说完后,她看了看帘子之外。
很快就有宫婢为楚琅华添了一道椅子,离王婕妤极近,楚琅华顺势坐下去时,也见到那先前在外面造次的阿惠,颤颤巍巍地被宫婢扶了进来。
阿惠躲在屏风后说了些什么,屏风后另一宫婢向王婕妤附耳转述。
王婕妤听完后,笑意不减,只是口中略有歉疚地对楚琅华解释说道:“原来先前那个小婢女是郡主的人啊。本宫这不是带了家中姊妹同聚,看上了这处清净之地,谁知道那小婢女不长眼,非要赖在阁中不走。”
“本宫的确不知这么个不懂事的侍婢,竟是贴身伺候郡主的。不过想来此次本宫动手帮郡主惩治一番,日后那侍婢也该听话,不让郡主费心了。”
起先她说着,还算是中肯之言,可到了后来,竟恬着笑脸看楚琅华。
王婕妤虽入宫不久,却也知道这宝庆郡主深受皇帝宠爱,按道理来说,她本不该这么明目张胆地挑衅宝庆郡主。
但一想起今日宴上,自宝庆郡主露了脸之后,皇帝目光就一直被庄妃勾着去,说着“宝庆长”“宝庆短”,一眼都没有看她。
亏得她今日还穿了御赐的宫装,却也盼不来皇帝的一寸目光。
庄妃代掌凤印,她自然不敢明面上相斗,但楚琅华不同,楚琅华不过是个出了宫的郡主,暗地里给她使些小伎俩,小姑娘吃瘪吃得紧了,自然也能膈应到庄妃。
“郡主怎么不说话?是本宫说错了什么吗?”王婕妤思绪回转,眼波流动看向楚琅华。
楚琅华只抿了下唇,眼梢含笑,握住了宫婢才呈上的茶盏,紧接着她站起来微微倾身,在王婕妤自得意满的神情中,一手稳稳地将茶盏中的新添的温热茶水从她的发鬓上淋下去。
不紧不慢,如长廊上的寒风悠悠卷着一般。
透明的水流爬过她的额头、眼睑、脸颊,然后顺着脖子下滑,湿湿的如游蛇一般滑进衣襟,还有一部分顺着发丝滴答落在了衣服上。
“郡主你这是做什么?”平和美丽的面孔瞬间破碎,王婕妤的眼眸睁大睁圆,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楚琅华,气得倒吸了一口气,“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王婕妤的话没说完,也说不完了。
楚琅华将空了的茶盏摆在她的身旁,两指掐上她的下巴,淬了冰的目光刮过她的脸,“我如何不敢?”
第24章 一二
不等王婕妤说话, 楚琅华又将另一杯茶水半浇半浸在了她的头上。
“在你掌掴我的侍婢之前,你可有想过你有什么不敢吗?如今又为何要问——我如何敢?”
“你说你代我惩罚诗衣,可诗衣究竟犯了何错, 用得起‘惩治’二字?仅因为她的一句不愿吗?这样的话,王婕妤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楚琅华收回手, 环视一圈王家姑娘的惨白面色,最终目光又回到了王婕妤的脸上。
不论是做事的王婕妤, 还是看戏的几位姑娘,根本没人想到宝庆郡主不按常理,会为了一个“侍婢”向婕妤施威。
伺候王婕妤的宫婢在楚琅华松手之后才敢上前为主子擦拭, 胡乱擦了四五条手绢之后, 王婕妤顶着摇摇欲坠的发鬓踢开了伺候的宫婢。
“一群蠢丫头!茹香!”她高声唤来了楚琅华先前看过的那个宫婢。
王婕妤面上带着怒气, 一边任由茹香细细擦拭, 一边又在心底盘算。
也不知她是从中谋到了何等大的利益, 竟在楚琅华连泼了她两杯茶水后,还能咬牙切齿地朝她打起笑容。
“今日之事,本宫定会禀明陛下, 请陛下秉公处置, 到时候,郡主受苦受罚,就不是本宫能阻拦的了。”
王婕妤说话的语气像是话里有话的, 果然顿了片刻,她见楚琅华面无表情, 于是接着说道:“与其等到陛下诏令责罚宝庆郡主,郡主还不如早些向本宫认错。若是郡主当真是诚心诚意,本宫定会谅解郡主,一并会压下此事, 不让陛下知晓。”
楚琅华抬了下眼,王婕妤以为捕捉到了什么机会,面上露喜,“只要郡主是真心悔改,莫说是陛下宠爱郡主,就算是本宫,本宫也能体谅郡主。”
但静默许久,楚琅华也没有回应她,就在王婕妤以为她油盐不进的时候,冷冷地笑了一声,却听见楚琅华语气担忧地说着:
“婕妤娘娘说得对,若是让叔父知道今日宝庆对婕妤娘娘做了如此不敬之事,定会严惩宝庆。”
说罢,楚琅华瞧着王婕妤笑了笑,王婕妤一时没弄懂她这笑容含义,就听她继续说道:“但我更相信,叔父若是知道了婕妤娘娘有‘君视臣如草芥’之心,恐怕会对婕妤娘娘更为失望。”
皇帝贤和端方,也要求前朝后宫与其同心。
她声音淡淡的,一句“君视臣如草芥”让王婕妤明白了她无意求和的心思。
“郡主这是在威胁本宫?”王婕妤气得几乎要伸出手指着楚琅华。
楚琅华摇了头,“宝庆只是在提醒婕妤娘娘,今日婕妤能为了区区一间小阁而打杀奴婢,明日就也能为了别的而做出非常之举。而这些,若是落在陛下的眼中,陛下又该如何看待婕妤呢?”
她偏过头,此刻笑意已是褪去了大半。
陛下恩宠和一时之快,王婕妤很快就做好了打算,她扯过茹香手中的丝帕,冷哼了一声,“但愿郡主能一直如此得意吧。”
被楚琅华泼了两杯水又如何?在这宫里,为了荣宠,到头来还是得忍气吞声,怪只怪自己眼拙,看不出宝庆郡主是个护短的烈性子。
楚琅华看了她一眼,揭开棉帘走出了小阁。
外面的空气虽冷但冷香十足,不似这里面的熏得人不舒服。
在下半场宫宴前,楚琅华先去看了诗衣,确定她身子无恙,又说了几句宽慰之语。
然而到了宴上,她才知道皇帝没来,只有庄娘娘在主持宫宴,至于不见踪影的王婕妤去了何处,自然是没有人关心的。
后半场尽是些小游戏,皇帝不在,许多人的心思也都不在了。
楚琅华坐下不久,就被皇帝的人请去了紫宸殿。
时隔许久当她再一次看到曾在雷电之下的鸾鸟飞檐时,楚琅华用手指比划了几下形状。
进了内殿,皇帝正站在几卷诗画中间,见楚琅华到了,就让她顺着画轴的边缘走进小圈。
画上是梅兰竹菊,其工笔手法,显然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只是没有落款。
皇帝站在一幅秋兰画前,开门见山,“侍间说,姣姣今日特意去杀了王婕妤的威风。”
紫宸殿因是皇帝办公之处,为了避免走水,所以不设暖炉炭火,楚琅华此时抱着裹着绒面的汤婆子,倒也不觉得空空荡荡的紫宸殿有多冷。
侍间是皇帝在宫中各处的眼线。
皇帝叔父曾毫不避讳地在她面前数次提起,所以她自然不惊讶皇帝为何这么快就得知了此事。
而此前她之所以有意堵住王婕妤的口,就是不希望她借此事来叨扰皇帝,届时叔父定不会像现在这样随意地跟她谈起。
楚琅华笑着点了点头,“诗衣是从宫出来的,我都没舍得动她一下,婕妤娘娘怎敢命人打她?”
秋兰图上,兰叶清挺,兰花妍雅,笔调虽简易,但却有另一种雅致的韵味。
皇帝看着很是满意,旋即让人收了起来,他又去看旁边的一幅冬梅图,楚琅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皇帝先是看了看艳红的梅花,又看向了楚琅华,不禁开口赞道:“姣姣今日这一身着实光华妍丽,以后也要这样穿才好。”
楚琅华连忙“嗯嗯”了两声。
梅花枝节分明,花点虽不精致细腻,但却意境形态十足,或卧或立,形象鲜明。
皇帝看了再看后,忽然笑了一声,然后转头去看楚琅华。
“叔父这般看着我做甚?”
皇帝摆了摆手,立马有宫侍收起了这幅冬梅花景图。
“只是觉得今日之事,不像是宝庆的做法。”
皇帝的脸上浮着笑意。
而楚琅华跟在皇帝身边,只微微笑着。
皇帝顿了顿,“让叔父来猜一猜,是为了你庄娘娘吗?”
楚琅华没有开口,也算是默认了。
等到皇帝叔父将最后一幅青竹翠石图收了起来,她才说道:
“王氏女,我本以为是前朝近来声名鼎盛的那位王家女,谁知道却是清河王氏……想来也是,若当真是那位王贤臣家的女子,定当是安分守己、谨小慎微,也不该处处惹火庄娘娘才对。”
“这一个多月,姣姣虽然被困在郡主府中,但宫里的事情多少都免不了传入姣姣耳中。都说王婕妤目无宫纪,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庄娘娘无礼无矩。传入姣姣耳中的尚且如此,更不提宫中庄娘娘又遭受的是其几倍的难处。”
“……今日又恰巧出了诗衣这一桩事,姣姣想啊,总不能由着婕妤任谁都要欺负上一遭吧,于是动手罚上一二。”
说到这里,楚琅华跟着皇帝在殿中悠悠走着的脚步一顿,惹得皇帝捧着手中的小册子回过头看她。
“你庄娘娘可不会容王氏一直放肆下去。”皇帝说的别有深意。
楚琅华立即接过话,“这姣姣自然是知道的,可摆在眼前为庄娘娘出气的机会姣姣也不愿放过。”
皇帝闻言笑了笑。
楚琅华笑着看他,“我不问叔父近来为何要偏宠王婕妤,我相信叔父定有自己的原因,不告诉姣姣,只是为了姣姣安好。”
“所以叔父,也是可以容忍姣姣的小动作,是吗?”
楚琅华眨了眨眼,小声问着皇帝的想法。
皇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语气里是平顺是和缓。
“姣姣真是长大了。”
他的手离开楚琅华的头顶后,让殿内侍奉的宫人都退下了,低声说:“叔父在京中有些铺子想交给姣姣打理。”
楚琅华有些疑惑,只管摇头,“可我从没学过这些。”
“无妨,为你择一个师傅,姣姣觉得如何?”皇帝的语气近乎商量。
“叔父说好,那自然是好的。”
皇帝走上主座,打开了案桌上放着的一个金蓝色盒子,他移动盒子免朝楚琅华。
“这里面是有关那些铺子的记录,姣姣无事便可打开来看不看,不过这些东西万不可出现在除了叔父与姣姣的第三人眼中,哪怕是庄娘娘也不行。”
“从今日起,每过去一个半月都会有人送一册新的账本给姣姣,姣姣定要严严实实地跟着师傅学起来,把这些账本都理顺了才好。”
皇帝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他将整个盒子笑着送到了她的手中。
“叔父也很想知道,姣姣能走到哪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