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还请郡主看好。”
他说完,稳住算盘后,右手的几根手指就开始打划起来,“……郡主走一步时,手指用力不稳,才会算的不利落。”
沈昱慢慢解释,手上的动作虽慢,却也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只是他的衣袖不得人意。
沈昱站在楚琅华的左侧,右手打着算盘,浅蓝色的衣袖时不时从她眼前滑过,恰好挡住了最最关键的要领。
次数多了,楚琅华就默默侧过头,将目光拉近,这样一来沈昱的几根手指的动作就极清楚地落到她的眼中。
沈昱一边说,手上一边起起落落,不过多久,他就停下动作,将算盘移去了楚琅华的面前。
“郡主再来试一试吧。”他的声音在楚琅华的头顶响起,站在一旁寻了个合适的角度看着楚琅华。
楚琅华接过算盘,指腹覆上算珠时,疑似沈昱摩擦出的一股温热传来。
她顺着沈昱指导的话音拨了几下,慢慢地也练完了他所教的指法,只是还不够准确熟悉而已。
“郡主这里的手指要稍稍直些才好。”沈昱忽然弯下腰,用笔管挑了一下楚琅华的某根手指。
他的呼吸浸染到笔管时,楚琅华不舒服地动了动手指,避开了他试图继续指正的动作。
而沈昱却只是极平淡地放下笔,然后直起腰同她说了几句话,再看一看天色,就说今日到此为止即可。
听到这话,楚琅华将算盘放正了,起身向沈昱道别。
“明日这个时候,也请长泽侯耐心教导。”
沈昱眸光微动,却也没说什么,看着楚琅华走出了书房。
此时整个天空泛起了一层灰蓝色,侯府中四处都起了灯火,书房外站着侍婢,引楚琅华出了侯府再送她回到郡主府才离开。
雪早止住了。
楚琅华回府时,几个侍婢轻声问她晚膳要用什么。她忽然记起白日里在长泽侯府的午膳中的一碗甜汤,便问厨房可否能做一道差不多的。
立即便有侍婢领命去了厨房。
诗衣风寒还未痊愈,代替她近身侍奉的侍婢春语提灯过来,先是说了几句“郡主今日辛苦”之类的宽解之词,才慢慢将今日郡主府中发生的值得一提之事说出。
“……平成郡王?”楚琅华在听她念出一人姓名的时候发问。
“是,只是那位公子只说了自己的姓名。”
春语明显没想到那个自报家门叫做“贺谒云”的人,是一位郡王。
“他有说来郡主府做什么吗?”
“平成郡王什么都没说,只先问了郡主是否在府中,奴婢们回复之后,平成郡王也就离开了。”
春语改了口,细细回复。
面对贺谒云曾来访的消息,楚琅华没想太多,却也不曾想过仅隔了两日,在长泽侯府就见到了贺谒云。
侯府侍婢告诉她,沈昱在书房等她,可楚琅华却在路过侯府前厅的时候见到了沈昱与贺谒云同坐的场景。
她拧了下眉,当即明白这时候书房里根本没人在等她。
楚琅华不清楚平成郡王和沈昱在谈些什么,也不好贸然打扰,正准备走开时,却听贺谒云叫了她一声。
“郡主……宝庆郡主,多时不见。”贺谒云微微笑着,脸颊的梨涡微漩。
此时沈昱也看了过来,也许是楚琅华的错觉,今日他看人的目光格外轻淡还带了一行冷霜。
楚琅华朝贺谒云稍稍颌首,就走进了前厅,侍婢为她奉茶,与他们二人同坐一处。
因她的到来,贺谒云面上喜悦之情更甚,说了好些话。
“前日拜访郡主不得见,今日却在侯府中幸遇。”
“侯爷不说话吗?”贺谒云同楚琅华讲完一段话,又问沈昱。
沈昱握着青瓷茶盏,神色不明,过了许久,察觉到楚琅华专注看他的目光,他似乎才回过神。
沈昱说“没有”。
紧接着贺谒云语声中带了些惊讶,“只是方才侯爷还同我说些什么乌矿,什么山脉……”
“怎么郡主来了就不继续说了呢?我听着还挺有趣的。”
贺谒云又朝楚琅华看了看。
楚琅华笑了笑,心里面却因贺谒云的话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瞥到沈昱,对方同样是一副神思不定。
贺谒云见几人气氛寡淡,心中却无怯弱退缩之意,只时不时地提起几声值得欢声言笑的话,然后见楚琅华笑了,也就安心接着讲下去。
然而楚琅华此时早被“乌矿”吸引了去,留下为剩不多的心思在强颜欢笑。
好在不久之后贺谒云的下属朝他附耳说了些什么,他言说驿馆出了些小事要回去处理,就向他们二人告辞离开了。
离行前,他还问楚琅华可否要同他一起。
“我寻侯爷还有些事情,就不随郡王一道离开了。”楚琅华看了下沈昱,又对贺谒云笑了笑说道。
“什么事呢?”贺谒云似乎是真的想知道,认真地连梨颊小涡都浅了许多。
听不到楚琅华的回答,贺谒云又突兀地说了句,“郡主和侯爷,是有不能告诉我的秘密吗?”
楚琅华点点头,她弯了弯眼,“的确是秘密,多有不便,还望郡王见谅。”
她将话抛得如此直白,贺谒云也只好叹了声“好吧”。
“不过侯爷定要记住过段时间与我的约定。”贺谒云走出厅中时,最后向他们说。
准确来说,是向沈昱一人说道。
沈昱听到这话,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头,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等到贺谒云离开了侯府,沈昱才放松似的放下手中一直握着的茶盏,他起身准备跟楚琅华说一声“可以去书房了”时,却忽然听见她有些冷的声音响起。
“你和景升国使臣,是闲谈起什么了,才会提到‘乌矿’?”
楚琅华抿了一口温度尚在的茶水,抬眼看着沈昱。
乌矿,又名流金矿。此金非彼金,指的是乌矿中流出的上火下泽的东西的颜色发亮发金。
乌矿珍贵稀少不必多说,只论它在边防重镇极为重要的军事用途,圣朝就将它划归为禁止民间采集之物,王侯世家也同样不可以。
并非是楚琅华多心多疑,只是任谁听到这样敏.感的词汇,都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更何况今日沈昱相谈之人还是景升国来使。
况且此时她只是问一问沈昱而已,只要他解释清楚了,楚琅华定会收起疑窦。
但沈昱沉默不定的态度,只会让人觉得他心虚不可靠。
“你,”他的唇瓣间跳出一个字眼。
他看着楚琅华,眼中波光流溢,“你想听实话吗?”
第27章 受伤
“若你想知道, 我都可以告诉你。”沈昱声音很轻,但却像是带了一道小勾子,诱着人去主动问他。
“这么说, 你倒是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了?”楚琅华瞥了他一眼,从座位上站起。
“去哪里?”沈昱在她身后问道, 继而也跟了上来。
楚琅华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一路朝着侯书房走去, 终于在走出长廊拐角处的时候,沈昱快步上前勾住了她的衣袖。
“慢些走,今日风大。”见她慢慢停住了脚步, 沈昱才慢腾腾地开口, 他手里还握着楚琅华的一截袖子。
她的衣袖软极了, 摸上去既有种云一样的柔软的触感, 又像是轻轻薄薄的优柔的柳絮, 金丝线在上面勾着光彩美艳的牡丹花纹,他指腹小动作地摩挲几下就能触及金丝。
然而楚琅华拧起眉,然后抬起被他握住衣袖的那只手, 小臂举得高高的, 直到最后一点软度从沈昱手里滑开。
“怎么了?”沈昱摸不清楚琅华的态度,半晌迟疑道。
楚琅华抚平袖子上的细微皱褶,抬眼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 才说了句“没什么”。
若让她用一个词来形容方才沈昱的态度,那就是“奇怪”。
沈昱从未用那种既温和又拘谨的语气来跟她说话, 一时间只让她觉得分外陌生,不像是那个曾与她一起长大的人。
之所以想快点走出前厅,就是不想被这种浮上心头的奇怪心思绊住了手脚。
一种模糊微茫的心情让楚琅华松了又皱眉,沈昱见状, 以为她在揪着先前“乌矿”之事,却不肯主动开口问他。
于是他垂了垂眼,小声对她说:“永安境内出了一道山脉,内有乌矿流金,消息原本是第一时间传回京内,却不知景升国的平成郡王是如何知晓,今日来侯府又忽然提起此事。”
“乌矿虽出自永安一境,但却是直达天家,因此我亦只是浅说了几句不要紧的话。”他顿了一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了楚琅华,“我所言非虚。”
信是从永安传来的,楚琅华只匆匆看了一眼,就还给了沈昱。
“我并非对你心中存疑。”
想了想,她还是解释说了一句。
沈昱嗯了一声,然后说:“没关系。”
楚琅华见他再没有什么表示了,就转身继续朝书房走去,二人一前一后,不久后就到了书房。
今日的书房比起前两日,空了废纸篓,也换上了成套的新的桌椅。
沈昱先是将另一把椅子搬去了屏风后,又从屏风处拿出了新的一册书,书上没有书题。
“这是我学账以来自己总结的一些易错处和经验之谈,今日郡主除了要继续核算昨日没有算清的账本,最好也再看看这一本册子。”
楚琅华点点头,从摞着的稿纸上拿下拟算的账本和盒子里的算盘,翻到了昨日核算的页码,就开始搭上算盘,仔细将昨日末几条重新算了一遍。
她的心思在账本上,只听到沈昱轻轻的几步脚步声,猜他又到书架后面看书去了。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屏风后突然传来一声闷哼,楚琅华正算到关键部分,没有理睬沈昱在做些什么。
只是后来沈昱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已经打扰到她平静的心了。
“怎么了?”这回换她问。
语气里淡淡流转的霜意传到沈昱的耳中,他颤着嗓音说了声,“没什么。”
楚琅华闭了闭眼,一种无奈绕上心头,起身向屏风处走去,却见沈昱猫着腰坐在椅子上。
余光瞥到楚琅华绛红的裙摆,沈昱貌似艰难地抬起头,不过很快又低了下去。
他的脸色白得不像话,一层汗珠浮在额角,更浸了发根,水泽一样的光芒在眼角闪动。
“沈昱?”楚琅华一愣,立马蹲下身子向沈昱仔细看去,“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沈昱没说话,只摇了摇头,本是双眼紧闭因楚琅华的关切问候而拧开了一只眼,眼睫都带上了朦胧的水色。
他越是如此,楚琅华越是不知道他是怎么了,将自己的手绢塞给了沈昱让他自己擦一擦,之后就准备出书房门叫人进来。
谁知看起来就痛得发软无力的沈昱这时候突然拉住了楚琅华的裙角。
“别去……”沈昱说话虽是断断续续,但喘息声确实是小了,“只是,腓部痛软得厉害。”
果然,在他有力气说话不久后,沈昱微微抬头,触及楚琅华正俯视他的平静目光,他怔住了。
然后发觉楚琅华的视线下移到了他握住裙角的手上,沈昱低低的道了声“抱歉”,很快松开了。
而先前楚琅华塞进他手缝间的丝帕,因他动作的牵连落在了地上。
沈昱只听楚琅华说:“没事就好。”
紧接着她就绕出屏风,坐回了原来的位置,咯噔咯噔拨弄算珠。
期间楚琅华也曾抬眼看了看屏风上映着的沈昱的身影,不过见他要么端正坐着,要么站起捧着书在看,也就没再多说关切之词了。
不止是拟算的账本数目不多,还是因为楚琅华逐渐熟练了算盘,她觉得没过多久这一册就被她勾勾划划算完了。
底下压着的数张稿纸,白纸黑字印证着她曾再三确认的痕迹。
她想了想,还是叫了一声沈昱。
“这一册账本我算完了,你今日的身体也不甚舒服,我想今日就先回去了。”
“不行。”隔着屏风,沈昱的态度异常坚决,“郡主曾与我约定,每日需满三个时辰。”
“朝中大臣尚有十日休沐,我们又为何需得日日你教我学?不合常理的约定,难道不应该重新拟定吗?”楚琅华将废稿一张张折叠,再折。
沈昱似乎被她这一句说噎住了,良久没说话,好不容易吐出来一句,却还是一句“不可”。
“教习之事不可断,需要一日日的反复记忆、积累,断了一日就有可能会退步三分,郡主若想在短时间内掌握这道本事,还是遵照原先的约定为好。”
话已至此,楚琅华似乎再说些什么就是不应该了。
她撇下眸光,看着手上叠起的纸莲花,随手扔进了被清理的干干净净的废纸篓中。
她的心思早不在这间书房内了,沈昱也是察觉到了这一点,施施走到她面前,问她可有什么看不懂的。
楚琅华正瞧着沈昱给她的自己编制的随笔册子,目光微微上移,沈昱的气色倒是缓和了许多,她看着也不觉得尽是骇人的白了。
“这个。”她将书平摊在桌子上,指尖点了点沈昱用丹朱写下的一句话。
沈昱看了一会儿,沉吟片刻,随后向她解释了一会,楚琅华听得正认真,书房外却忽然起了一阵敲门声。
清晰规律的几声,让沈昱的话音止住了一半,接着讲完后半句,他朝楚琅华笑了笑,“郡主且先等我。”
楚琅华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去了书房门口处。
沈昱打开来,是个侯府的侍从,满脸焦灼地低声和沈昱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沈昱就回来了。
他斟酌了一会,言语中负疚,“今日府中发生了一些事,急需我去处理,郡主要么就先回去吧。”
听他这样说,楚琅华挑了下眉,这人似乎已经忘了先前是怎么同她说不能早退的话了,眼下又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才能让他做出这样艰难的改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