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特意来四角亭,不为别的, 只为代迫于宫规不得而出的庄娘娘,向楚隽道一声安好。
楚隽见到楚琅华, 并未多说什么,遥遥坐在马上,撇下目光看了她几眼, 向楚琅华颔首, 未曾下马, 扬起鞭子, 马儿几声啼叫, 楚隽连人带马,就走得远远的了。
楚琅华见他走后,坐回了四角亭中的靠椅上, 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让身心舒坦了些,正想起身回去,却见楚隽先前消失的地方, 忽然又扬起烟尘。
楚琅华挥了挥手绢,想要散去这些迷人眼的烟气。
“送给你。”
楚隽从马上甩了一样东西下来, 楚琅华没接住。
小小的一颗秋香色珞子,掉落在了楚琅华的脚前,她顺着看过去,脚底下也移开了些许的位置, 让那颗打了流苏结的珞子从楚琅华的裙摆下显露。
楚琅华不明所以地抬头看着楚隽,不知楚隽甩这么一颗小玩意儿,是做什么。
楚隽垂下眼,解释说道:“这是我的护身符,送给你。”
楚隽这么一说,楚琅华更觉得他有些莫名其妙,什么人的护身符,会像他一样随手仍在地面上?
虽如此,楚琅华还是难为情地隔着层细密的手绢,从地面上捡起了楚隽所谓的“护身符”。
拍干净珞子上的细细土粒之后,楚琅华仰头朝楚隽笑了一笑,“既如此,那就多谢堂兄了。”
楚隽应该是看出了楚琅华的不由之意,也没有点破,见她最后将秋香色珞子捻在手中,这一次,就真的策马扬鞭而去了。
楚琅华捻起珞子的小绳子,它在空中自自在在地荡悠着,就像楚隽这个人一样,自自在在的在京外好好待着,谁也不会刻意去陷害伤害他。
等楚琅华收到了楚隽已离开京城外郊的消息后,她又入宫回禀了庄娘娘一声。
再回到郡主府的时候,就见沈昱一脸灰败神色站在府门前。
说起沈昱,自元日之后,楚琅华也曾断断续续地见过他好多次,但因着宫中生事,再加上楚琅华本人心底并不十分愿意与沈昱有过多牵扯,所以再三回避,而这一次沈昱找上门,已然是避无可避。
他表现的比往先都要憔悴,所以楚琅华一开口就问他,“你的病还没有痊愈?”
沈昱愣了一下,犹豫着点了点头,“还没有。”
才说完,就听到楚琅华故作惊讶的声音,“那你不在府中好好养身体,乱跑出来做什么?”
说着,楚琅华还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
沈昱抿了抿唇,就听楚琅华又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出现在我的眼前。”
沈昱还是不说话,楚琅华也就不再理睬她了。
就在楚琅华提步走上台阶的时候,沈昱蓦然说了句:“宸王殿下,他并不知道全部的真相,他知道的也只是冰山一角。”
沈昱在说楚隽告诉楚琅华的“陈年旧事”。
早在楚隽告诉楚琅华,他口中的“真相”的时候,楚隽也曾来找过他,并且问沈昱,“我不愿她对你有什么心思,你们二人并不相配,所以沈舒白,你应该明白的,她远离了你,会过得更好。”
楚隽一而再,再而三地警告提示沈昱。
沈昱说不清楚,这里面究竟是楚隽护住堂妹的情义较多,还是宫中几位贵人对沈昱本人的不满较多。
楚隽不直白地告诉他,沈昱也努力宽慰自己,至少……至少这其中,没有楚琅华的参与与干涉,至少楚隽的所行所为,与楚琅华牵扯不上干系。
正因过分笃定楚琅华的心思与宸王殿下不是一起的,所以今日长泽侯沈昱才会贸然前来,可是……见到了楚琅华,沈昱才知道,她心底存的不是对他的愤恨埋怨,而是几乎没什么感觉,是知道,他沈昱本该无颜出现在她的面前。
楚琅华听着沈昱说的反驳楚隽的话,忽然笑了一下,“其实长泽侯多心了。我有自己的理解与看法,不会因为宸王殿下的三言两语而轻易相信,虽说宸王殿下并无理由欺骗我。”
楚琅华看着沈昱,顿了一下,“但我,还是会有自己的决断,所以长泽侯不必为了此事特意来找我。因为在众人口中,不论是你,还是楚隽,你们所说的真相,于我而言是未曾探知的禁地,我会找到证明孰是孰非的自己的方法,就不必你们多烦忧了。”
说到最后,楚琅华朝面色不愉的沈昱,笑了一笑。
沈昱一时间口舌纠缠,他一连几声,说:“好好好。”
像是失了心魄,缓了许久才说道:“那我、那我不再干预你,你只管找自己的方法好了。”
楚琅华笑着点了点头,在思考是否要即刻回府的时候,沈昱又说话了。
“我知道元日那天宫中出了些事情,所以给你备着的礼物,一直都没有亲自送来,现在送过来了,我想……”
沈昱的话没有说话,楚琅华就道了声:“不必了。”
末了,楚琅华似乎是觉得少了些什么,又唤了声,“长泽侯。”
沈昱闻言犹遭雷击,他脚下生根似的愣住了许久又许久,在楚琅华奇怪的目光之下,沈昱仍打起脸皮,从袖子里拿出了一道精美的锦盒。
锦盒上面的鸾凤牡丹,艳而不俗,楚琅华瞧着鸾凤之眼明媚清亮,因此多看了几眼,沈昱以为她是心中有意,动了些许,面上立即含笑。
沈昱当即打开了锦盒,里面摆放着一支玉簪。
晶莹剔透,楚琅华一看就知道这玉簪子的用料,是上等的好料子。
沈昱声音微颤,但却不失流利地说完了一整句话。
“这是我从永安寻来的一块玉石,精雕细琢而成,花冠选了梅花,因那日你在侯府多看了那副梅花图几眼。这些都不是极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最重要的是……”
说到沈昱以为的“最重要的”地方,他首先自己就打了磕绊,久久不能一鼓作气的说出口来。
还是在楚琅华渐渐皱起的眉头的下,沈昱垂首继续言道:“最重要的是,这是我亲自雕琢而成,一勾一折,都是我的心意。”
沈昱的声音,随着他所说的话愈来愈小了,但楚琅华静心停下来,倒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沈昱此刻心中纠结难当,心底暗暗升起的一丝羞怯,让他抬不起头。
楚琅华移了下身形,他以为是她想做出什么表示了,于是抬头,稍稍见她那么一眼,却见楚琅华满脸的凝重沉着。
“你的心意?你的亲手雕琢的心意?”楚琅华对沈昱说的话,心里面存了很多的疑惑。
沈昱不明白楚琅华问这句话的意思,所以又一次认真的回复楚琅华说道:“这确实是我亲手所制的玉簪。”
眼见楚琅华面上的表情越发古怪起来,沈昱心中发颤,弱着嗓音,问了句,“怎么了吗?”
却见楚琅华面上带笑,她说:“没有如何,只是觉得长泽侯方才所说的话,极为不妥。”
沈昱一下子垮了脸,“什么?”
“你说,最为重要的是,这枚玉簪是你亲手所雕琢之物。”
楚琅华淡淡陈述着,先前沈昱同她讲的话,对方也一再点头,而沈昱的脸色因她的话而更加难看了。
“可是在我这里,你亲手雕琢之物,未必是我认为最为重要之物。”
楚琅华顿了一下,“沈昱,你太过自信了,未免也……”
楚琅华止了声音,不再将剩下来的话说完了,而沈昱则因为楚琅华的一字一句而脸色越发苍白孱弱。
“可是你,你方才还说过,你不会因为宸王殿下所说的话,而对我有过分的看法。”
沈昱茫然的笑了一下,她看着楚琅华的双目中似有泪星点点,“你确实曾这样说过。”
沈昱又重复了一遍。
而楚琅华也顺着沈昱所说的话,点了点头,“你说的一点不错。但是沈昱,不为了这个,我也不会认为你亲手雕琢之物是最重要的,沈昱。”
楚琅华再一次击碎了沈昱重拾的勇气,他哆嗦着双唇,手腕发软,鸾凤牡丹的锦盒,眼见就要落在地上。
楚琅华眼疾手快,稍稍蹲下了身子,就完美无缺地接住了锦盒。
“还给你。”
她用了小小的力度推给了沈昱,盒子被楚琅华关上了,所以玉簪只在里面晃悠,没有落地摔个粉碎。
沈昱双眼迷离失色,“你这是在报复我?”
楚琅华听到这个词语,一时失笑,“报复?”
但见沈昱那副哭丧的面容,楚琅华难得温顺地点了点头,“你说是,那就是吧。”
沈昱猛地咳出一口血,楚琅华见状立马离他远了些。
他将锦盒揉进了胸膛,然后朝身后后退了几步,脚下发软,哗啦一下,整个人就跌倒在地。
梅花玉簪不幸从锦盒中摔出,楚琅华皱了下眉,看一眼,没碎。
第41章 璟王
沈昱自己不爱惜性命, 三番五次跑到楚琅华的眼前找难受,楚琅华没有办法,亦对沈昱感到无可奈何。
她召来了两个侍从, 扶着沈昱就将他带去了长泽侯府。
看着一路旖旎鲜妍,她的眼睫微微垂下, 楚琅华现下没有心思关心沈昱的性命是否堪忧,靖和公主留下的疑团还没有完全解开。
楚琅华应该趁着楚隽离京, 而与靖和公主为虎作伥之人还没有展开行动的这个契机,去平寄寺,去找靖和公主。
平寄寺位处京内西城, 需出外城, 楚琅华已经提前向平寄寺中守着的宫人打过招呼, 一路倒是无人阻拦她进入平寄寺, 偶有几位宫人, 见到楚琅华也只当是贵人造访,自行回避了。
平寄寺虽不大,但楚琅华被领着绕了几绕才走到了扣押靖和公主的地方。
“郡主可要快些, 以防宫内突然来人。 ”
在前一直领着楚琅华入内的宫人向她弱声说道。
“放心, 自然是不会为难你们的。”
楚琅华如是说道,紧接着就听到宫人连声道谢,房门随之打开。
楚琅华独自一人进内, 靖和公主所在的地方安静极了,楚琅华听不到一丝的声音, 所以之后进入里面突然发出的一声清脆才让她觉得万分刺耳。
揭开纱帘,就见到了靖和公主跪在香火前的身影。
这个时候,靖和公主才算是真正的素稿衣容。她的脸上不施一丝粉黛,靖和公主听到脚步声, 不动声色的收起了一块破碎的白瓷边角。
“原来是宝庆郡主。”靖和公主放下手中盘旋的佛珠,抬眼看向来人,见楚琅华装扮,她忽然笑了一声,“宝庆郡主似乎对神佛并无敬畏之心。”
楚琅华也没什么过分的秾艳的妆容,自然也没有因为要进平寄寺而刻意打扮的素净装扮。
靖和公主这一言,楚琅华没有回答,正如先前伺候在平寄寺的宫人所担忧的那样,楚琅华赶时间。
“宝庆此来,是为了问靖和公主一个问题。”
楚琅华避开了靖和公主的疑问,她直白地继续说道:“您和璟王究竟达成了什么约定?这其中又和庄娘娘有什么关系?”
她这样一说,靖和公主原先平静安和的面色渐渐绷紧,靖和公主看楚琅华的眼神越发晦涩难懂,未过几息,她就在楚琅华的审视之下,笑了一笑。
“宝庆郡主在说什么?我并不懂。就连郡主所说的庄妃娘娘一事,也只是我一人而为,又与我那璟王弟弟何干?”靖和公主此时此刻,依旧嘴硬。
楚琅华不愿和她多言扯,“靖和公主不必如此同宝庆打哑谜,你和璟王早有勾结,这点不要说是我,就连皇帝叔父怕是也查到了。”
楚琅华才没有夸大其词,她都能通过靖和公主回京之后的动作,查到她的走向,从而把握住璟王这条在京的线索,更不提暗线布满京兆,甚至是天下的皇帝。
靖和公主此时就是佛面蛇心,她端的一副好素雅清淡的模样,去迷惑皇帝,迷惑众人,迷惑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楚琅华
可靖和公主并不吃楚琅华这套,她依旧笑着,只是此刻的笑容中,含义又多了层无畏。
“既然宝庆郡主已经把什么都查到了,又为何要亲自冒险,违抗陛下圣意,到平寄寺这么个小地方,来找我呢?”
靖和公主笑着驳道。
楚琅华淡淡撇了她两眼,随后冷声对靖和公主说道:“违抗圣意?”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迷茫,就在靖和公主不明所以思量的瞬间,楚琅华变了脸色,“就算我今日在平寄寺杀了你,宫中都不会有人过问。”
此话一出,靖和公主的脸色煞白,她咬牙切齿地看着楚琅华,颓然跌下了原本在供奉的香火前端正笔直的身躯,靖和公主的面孔上逐渐浮现一种名为恨意的情愫。
“楚琅华!你,你好得很,你好得很,你胆敢伤我,我虽犯了错,但父皇也不会因为宠溺于你,而任凭你胡作非为!”靖和公主气愤地从地上慢慢站了起来,却不等到起身,就被楚琅华推了一下肩膀,然后靖和公主“哐啷”一声,重新跌跪在了地面。
“我为何不敢?我便是不仗着皇帝叔父,靖和公主你本身铸成大错,连皇帝都敢戏耍诅咒,若非皇帝叔父心太软,靖和公主此时应葬身斩首台!纵使是五马分尸,也不为过!”
楚琅华收回了推到靖和公主的那只手,淡漠地看着靖和公主,缓下声音,又一遍对她说道:“我劝公主,你还是快快回答我原先的问题。你和璟王何时勾结?你们的谋划对庄娘娘究竟存的是什么心思?”
正如楚琅华所说,靖和公主铸成大错,就算是一死也不为过,楚琅华这时候杀了她,只会让外人觉得靖和公主死得好,皇帝叔父最多也只会迁怒楚琅华一时。
靖和公主不想死,她想明白了各种的关节和牵连,再想一想璟王的失言,靖和公主心底一时气愤,就磕磕绊绊地回答了楚琅华问她的两个问题。
“天家之子,不就想要那个位置吗?”
靖和公主半趴在地上,双手捏紧成拳,要恨就只恨上天赐给她一副女儿身,否则,否则她定要同这世道争上一争!
然而靖和公主落下的这枚石子,并未在楚琅华的心底激起一丝波澜,“所以你求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