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时日, 顾世子看起来恢复得相当不错, 脸上再看不出一丝丝病气, 虽然仍坐在轮椅上,看上去也更清减了些, 但整个人却如同朽木逢春,重新焕发了独属于少年人的蓬勃生机。
皇甫述的人日日都盯着姜道飞那边, 他十分确定, 姜道飞并没有参与到顾休承的治疗过程中。
所以, 顾世子果真是被初念治好的么?
这般想着,便忍不住多看了这位病世子几眼。
顾休承生得极为出色, 皇甫述与他父亲赵国公顾培铭有过几面之缘, 知道他父亲本就是个高大俊朗的美男子,在人群中从来都是极为惹眼的存在,但世子的容貌却更加脱俗, 少了几分硬朗, 多了几分阴柔,却并不让人觉得女气。
皇甫述难以说服自己不去介意, 只因此人的相貌,正是初念最偏好的那一款。
前世他们夫妻二人最后闹得很僵,就差没有和离。他身边从不缺少各种莺莺燕燕,初念也不逞多让,除了她那个神神秘秘的师父,表面憨厚的表兄, 身边围绕着最多的,就是各式美貌的少年男女。
虽然知道他们之间清清白白,并无任何越礼之处,却无论如何也难以释怀。
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在顾休承膝上的薄毯,又觉得自己担心过早了。如今的顾世子如玉剔透,可惜依旧不良于行,所谓美玉有瑕,真乃一大憾事。
初念能将他从生死一线之间救回来,却未必能让他恢复到健步如飞。
即便可以,也是需要时日的。
而他,再不会给任何人将初念从他身边夺走的机会。
“几日不见,世子恢复得不错啊。”
皇甫述的寒暄带着莫名的敌意,顾休承在病榻缠绵挣扎着才活到现在,对这种敌意最为敏感,立即便察觉到了。
虽然没有证据,但顾休承认为,这股敌意,多半是因姜大夫而起。
上次在矿场时,他便看出,这两人之间似乎有些旧怨。准确的说,初念对皇甫述有怨恨,而皇甫述对初念,却像是在设法接近求和。
顾休承其实有些好奇,他们两个究竟是何时有了交集的?
长姊和季轻对初念的调查十分仔细,最近他闲着没事,便会翻阅那些记录,却怎么也找不出两人曾经相识的蛛丝马迹。
刻意忽略皇甫述话里话外若有似无的试探,顾休承表现得落落大方,客气答道:“山梅县人杰地灵,姜大夫医术高超,都是托她的福。”
皇甫述根本懒得遮掩自己的来意,顺势说道:“早就听闻姜氏医术卓绝,没想到姜大夫这般年轻,便能让世子在短短时日康复至此,本公子真心仰慕,不知可否方便,将她请出来一见?”
初念对此人的反感,那日已经表露得清楚明白,顾休承怎会平白为了皇甫述去惹她不快。
闻言便干脆利落地回绝道:“她并非我家仆妇,岂能随意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皇甫公子若要见她,自去投帖拜访,我无权替她决定。”
皇甫述却并不退让,立刻改口道:“那这样,世子替我传个话,就说本公子病了,想要求医……”
顾休承还想婉拒,皇甫述又道:“顾世子,她并非你家仆妇,难道你要越俎代庖,替她决定是否接诊我这个病人吗?”
这话说得可就有些无赖了。
顾休承不由心内冷笑,在顾宅之内,他还能将初念怎样吗?
想了想便改了主意,指了个小厮,道:“你去请姜大夫来,就说,皇甫公子上门求医,问她是否方便过来一趟。”
那小厮便领命去了。
皇甫述费了半天口舌,总算达到自己的目的,心情却并不愉快,只沉着脸喝茶。
顾休承却只作不知,随口跟他聊起了那日矿场之事的后续。
矿场那日被突袭,死伤无数,活下来的私兵都被就地扣押、审讯,其中有几个知晓内情的小头目,将吴王勾结山梅县府衙私下开矿、建军械厂、蓄养私兵等罪行交代得一清二楚。事已至此,曹良也无法可救,只能与季轻商议,上方各自写一份奏折,请皇帝和朝廷裁决。
刘武进是否畏罪自杀一事,曹良原本还想追查一番,想做些文章。
但待刘武进死于针刀刺喉的细节被呈递到皇甫述眼前,曹良便被告知,不要再追究这等子细枝末节。曹良虽有些不解,却还是领命照办,便对这位前任县令的死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皇甫述已经写信给父亲,请他在朝中斡旋此事,定要将这座铁矿握在皇甫氏的手中。想来应该不算为难,毕竟父亲现在可是殷离的心腹。
皇甫述在家中虽并不受宠,但他才能和手段都很了得,皇甫卓虽然忌惮他,却也不得不重用他。
毕竟是自己的儿子,总比外人来得可靠。
这些事,皇甫述自然不会跟顾休承透露,只说些不咸不淡的场面话应付过去。
而此时,在初念的院落中,姜承志正将带来的大包小包堆放在桌子上,逐一给她介绍。都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有的是最近在山中摘到的野果子,有的是委托乡邻制作的腊味,还有各种干笋、黄花菜、酸豇豆等,都是她平日里喜欢吃的,特意带来给她打牙祭的。外加几件新衣,说是秦氏亲手给她做的,初念也不去管真假,都含笑接下了,此举果然让姜承志悄悄松了一口气。
兄妹两个一边数着这些吃食,交流着要怎么做更好吃,一边随意聊些近况。
得知舅父如今伤势稳定,再过几日便打算拆夹板了,初念便想着回去是不是得抽时间回去一趟。
她上次从周村回来时遭遇衙役假扮的劫匪,因为并没有遭到实际的损伤,初念便让众人瞒下了,不想让舅父一家人担心,因此姜承志并不知情。
他原本就存着怂恿初念早日回去的念头,趁机说道:“山上的房子已经开始修建了,爹说为你专门建一个院子,他还亲自画了图纸,你要不要亲自去看看?若是不合心意,趁早叫他们改。”
初念对那个院子兴趣不大,毕竟她并不打算久留。
但转念一想,自己迟早要离开山梅县,跟舅父团聚的机会肯定就少了,便不想错过现下的机会,当即拍板等会儿就跟姜承志回去一趟。
姜承志大喜,两人才一说定,便听到顾休承院中的仆妇来请,说是皇甫述要见他。初念听到这人的名字,脸瞬间就沉下来,随即意识到姜承志在身边,将情绪仔细收敛,装作若无其事道:“那行,我过去一下,正好去给世子说一下这个事儿。”
姜承志便道:“我跟你一道去看看他吧,父亲也很关心他的近况。”
初念随口反问:“舅父关心他?”
姜承志笑道:“准确的说,是关心你的治疗成果。这次你可风光了,若是将这位顾世子治好了,我得被他叨念好几年……”
他们两人年纪相仿,又在一起长大,医术天分却相差悬殊,一个优秀一个平庸,姜承志作为平庸的那个,日常被各种对比,他早就习惯了,对初念并没有嫉恨,眼中流转着却是显而易见的钦佩与骄傲。
两人一路聊着往北苑走去,顾休承正在凉亭中与皇甫述说话,远远便看到那一抹娇艳的身影正往自己这里走来,目光便忍不住定在她身上。
微风拂过,鬓间一缕发丝拂过少女的眉眼,最后帖服在娇嫩水润的唇边,她随意曲指一拨,继续与身侧的少年言笑晏晏,神情沉静,却又有着说不出的娇艳。
顾休承没忽略掉姜承志看向她的眼神,分明暗藏热切,但看初念,却多半并无察觉。
果然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皇甫述说着话,便察觉到对面之人神思不属,便顺着顾休承的视线看过去,一时也不由安静下来。
时隔多日,总算,再次见到那人。
凉亭中的两人陷入了突然而诡异的沉默,他们都察觉到这一点,彼此看了一眼,便轻易读懂了对方的心思,目光中就多了些莫名的敌意。
初念与姜承志说说笑笑而来,因早有准备,看到在凉亭中抚扇而坐的皇甫述,也并不意外,目光在他身上随意扫过,并不作任何停留。
一直留神她反应的顾休承见状,不由挑了挑眉,直至初念上前来行了一礼,问他道:“世子,您叫我?”
顾休承指了指一旁的石凳示意他们都坐下,又看向皇甫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道:“这位是皇甫公子,上次你也见过的。他说自己身体有疾,想求姜大夫出手诊治一番。”
初念眉头皱了皱,皇甫述身体有疾?
不说这人一看就康健得很,就算他真的有疾,她又怎么可能出手相救?
便冷声回绝道:“请恕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妄为。”
这个理由实在敷衍,皇甫述暗自苦笑,早知道此行不会顺利,初念如此回应,他并不意外,但也不是不受伤。
不过,闭门数日,苦思冥想,他还是为自己找到了一条出路。
他知晓初念是重生的,但初念却不知他底细。虽然他曾脱口喊出对方的姓名,却并非找不到合理的解释,只要将那些细节遮掩过去,在她面前,自己便仍是年轻时那个对她一见钟情的皇甫述。
年少时的他们,是深深相爱的。
这一点,皇甫述从未怀疑。
正是因为年少时的情分,不论自己伤她多深,她总能原谅自己。
皇甫述垂下双眸,掩饰眼中的波澜,那么,就让自己最后再卑劣一次吧。
再抬起眼时,已经是全然的温柔清隽。
皇甫述微微一笑,看着初念道:“问诊一说,不过是在下求见姜大夫的托辞。请姜大夫放心,在下身体康健,并无隐疾。”
此言一出,顾休承不由得一愣,站在初念身后的姜承志,也微微皱起了眉。
初念不悦道:“公子身体康健与否,与我无关,何来放不放心一说。”
皇甫述却道:“此事要紧的很,在下着实不敢让姜大夫误会。实不相瞒,今日在下冒昧登门拜访,是为向姜大夫求亲而来。”
且不说在座之人听到“求亲”二字心中如何震动,皇甫述目不斜视,只盯着初念的眼睛,用极致温柔的嗓音缓缓说道:“姜大夫不知,约半月前,在下曾于山梅县街头见过你一面,当时惊鸿一瞥,至此寤寐难忘,原以为萍水相逢,今生不复得见,谁料想在矿场那日竟意外重逢。那日我举止唐突,或是惊吓到你,回去后在下辗转难眠,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只能冒昧来访,将心意悉数告知,若姜大夫不弃,门外便有我精心备下的聘礼,媒人即刻便可登门……”
皇甫述略一停顿,才察觉到室内一片静默,落针可闻。
他尽力说得深情款款,初念却只是默默听着,嘴角勾着让人看不透的笑纹,不知怎的,皇甫述忽然有些心虚。
他轻咳了一声,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在下,皇甫述。京城人士,还差数月,便满二十,家中,父母健在,家世殷实……初念,不,姜大夫,不知你意下如何?可愿嫁我?”
说到最后,声音竟带着些莫名的哽咽。
第29章 机会 “单就这一点,你我便无缘。”……
在场之人不少, 除了当事者两人,顾休承、姜承志都在,不远处还有不少小厮、护卫。皇甫述显然并不介意在众人面前表露心意, 所有人的目光, 都投向初念, 想知道她如何处理这突如其来的提亲。
前两次见到皇甫述的情况, 都是突兀的,毫无预兆的, 没有任何时间给初念做准备,以至于她不自觉地选择了逃避、退让。
初念事后回想, 总觉得有些恼怒, 分明是他对不起自己, 她凭什么要做逃避的那个人?
但细细一想,她在仓促间所做出的第一选择, 其实并非全无道理。
做错事的是前世的那个皇甫述, 而眼前这人,他与自己并无瓜葛。为了避免殷家再次遭遇前世的悲剧,遇到合适的时机, 她会果决地处理掉对他们不利的因素, 比如白石崖的那座矿场。
但面对年轻时的皇甫述本人,她却没有什么报复的念头, 更没有跟他纠缠的心思。
说到底,前世两个家族的矛盾,本就是无可避免的,迟早都要走到那一步。
而她和皇甫述之间的恩怨,唯一的便是因由便是自己眼光不好,所遇非良人。
或许死在对方箭下的那一刻, 她就已经想通了,看透了。
如有来生,但愿再不复相见。
只是没想到,如今果然重来一次,虽时间场景略有不同,皇甫述还是说出了类似的告白。
前世那日,她被刘武进安排为京中贵客献酒,表兄姜承志设法营救,却被衙役当场抓获,正是身为贵客的皇甫述亲自出面,才让兄妹两个得以平安脱身。
患难之交总是不同,皇甫述自那日之后,总是借着各种理由与她偶遇,就差把追求两个字写在脸上。
而当时的初念,或是因为对他心存感激,又或者只因年少轻狂,竟不觉有何不妥,对这等热烈到近乎逾矩的行径非但不觉得反感,甚至有些怦然心动。
然而,就在她犹豫着是否答应对方之时,皇甫述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她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这个人。
后来,初念被殷家人接回京城,与他重逢,两人才再续前缘。
皇甫述当时给她的说辞是:京中出了要紧事,他这才不得已匆忙离开。
直到十年后两人兵戎相见,初念才从他口中得知真正的真相:若非她殷氏女的身份,两人的缘分,早就在山梅县划下句点。
当她重回豆蔻年华,再次与他相遇,对方再做出类似的言辞举动,初念已经无动于衷。
皇甫述这个人的性子,初念还是有些了解的,说得太过迂回他听不懂,她看向对方的双眼,十分直白地回道:“我认为不可。”
不知是谁没忍住,发出“扑哧”一声笑来。
初念朝那方向淡淡看过去,便见顾休承伸手掩住了口,眼中仍残存着些幸灾乐祸的笑意。
可不,皇甫述说得那般深情悦耳的一长串话,句末小心翼翼地问了句“你意下如何”,却换来句冷冰冰的“我认为不可”,总归是有些好笑的嘛。
皇甫述早料到自己不会那么简单就被接受,被拒绝也并不意外,到底碰了一鼻子灰,有些不自在,听到顾休承不加掩饰的嘲笑,也有些恼怒了。
他忍不住走近初念,低声哄道:“初念,你再给我个机会。”
他走近了两步,初念便默默后退两步,保持着应有的距离。她对皇甫述的目光不躲不避,甚至始终正视着对方,眼神没什么温度,说出的话,也极致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