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确没有回京的计划。
赵国公府过年自然热闹非凡,不过与他这个名义上的世子却也不大相干,关心他的,唯有长姊一人罢了。只要长姊同意,他便打算留在此处,毕竟往返一趟京城,路上如何折腾不说,一想到可能要跟初念分开那么久,他就觉得不太得劲,浑身上下都写着排斥二字。
初念愣住了,没想到他在山梅县还住出感情来了。
她想了想,还是没有轻易放弃自己的打算,便直言道:“可我想去一趟京城。”
顾休承意外地看向她:“你?要去京城?现在?”
初念点了点头,道:“越快越好,我希望在年前能够抵达。”
顾休承默了默,话锋一转:“其实细想一下,区区山梅县的年节也没什么意思,不如京城的繁华热闹,我陪你一道回去。”
初念还在思考这件事要怎么解决才算圆满,没想到他这就改口了,顿了一下才道:“其实,你现在的情况,已经不必非要与我绑在一起了……”
顾休承看着她,低声道:“我只是忽然想念长姊家的两个侄儿了,前些日子还收到他们的来信,还是回去看看他们吧。”
那眼神,却分明不是那么回事。初念想了想,便点了点头,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
顾休承这般改口,她并不意外。
毕竟一直以来,他对自己这个治好他的大夫表现得都挺依赖,想到两人即将分离会有所不安也很正常。
世子既然决定动身回京城,要做的准备可就复杂许多了,大病初愈,或者说尚未完全痊愈,需要注意的事情既繁杂又琐碎。而初念决定离开,却也不能真的说走就走,就算跟秦氏闹僵,总得跟舅父和表兄道别。
靖王妃定好日子要启程,顾宅上下登时忙碌开来,世子和初念也跟着回京,便有更多的行李物品需要整理打包,世子也开始忙碌起来,亲力亲为安排他们行路中各种可能的需求,初念却没什么好准备的,选了一日空闲时间,回了趟周村。
见她登门,姜道飞父子自然喜出望外,秦氏的脸色不出意料十分难看,但毕竟借宿在旁人家中,不好让旁人看了笑话,到底没说什么。
彼此问候几句,初念便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顾世子要回京过年,但他病情还不稳定,救人得救到底,我打算跟他一起去京城。”
此话一出,屋内一片寂静。
而后响起姜道飞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他手捂着胸口,有气无力地瞪了身旁面色怪异的妻子一眼,又看向初念,语气沧桑地问道:“你还在怪你舅母吗?一家人在一起,难免磕磕碰碰,你从小到大跟她闹过多少次别扭,什么时候把这些气话放心里过,怎的现在却学会记仇了?”
初念连忙上前搀住他帮他拍背,又喂了他几颗清心丸,道:“没有的事,这真是顾世子的请求。你们不知道,他可惜命了,怎么能放心自己一个人独自回京?”
来时她就想好了,此次进京的理由只管往顾休承身上推,横竖双方也并不熟悉,这些事也没法追究去,就算他们真的追究了,相信世子也会配合她的说辞。
根据她对他的了解,他不是一个愿意得罪主治大夫的人。
多好的性子。
姜道飞作为一名仁医,对病人的需求无法做到置之不理,但毕竟要行千里路,且初念只是个姑娘家,这顾世子可真是不体恤人心,怎能如此无理取闹?
心中却给顾休承默默记了一笔。
“还是我去给顾世子看看吧,如今我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若他坚持要人陪着进京,我就跟他走一趟。”
姜道飞的话让一家人吓了一跳,他哪里算好得差不多?冬日山中苦寒,他那一身伤骨尚未康复,无一日不痛,就算自己是神医,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调理好,夜夜辗转不能入眠,怎么能经得起去京城那么远的舟车劳顿?
初念连忙道:“真不用,我听说京城热闹得很,早就想去看看了。这几个月相处下来,顾世子的人品还是值得信任的,我的安危绝对不是问题。”
姜道飞又怎么会轻易点头,争了许久才让步,最后说要让姜承志陪她一起去。
听到这话秦氏的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连忙跳出来制止,而初念也不可能答应这种提议,倒是姜承志,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
当这一家人僵持不下的时候,院子外头却忽然传来阵阵喧嚣,一个周家的孩子跑了进来,口里嚷嚷着:“姜神医,一个好俊俏好富贵的大郎君带了好多人来找你们家!”
什么俊俏富贵大郎君?
一家人倍感疑惑,出门一查看,果不其然,周家门前的空地上静静肃立着许多年纪相仿、衣着统一的护卫,为首的那人相貌俊俏,气质出众,穿着一身简洁的月白深衣,并未有过多装饰,却给人一种独特的清贵疏离感。
看清此人的相貌后,初念心中一跳,姜家人并不认得他,她却熟悉得很。
殷陆。殷家的六公子,殷处道极为看重的一个侄儿,她前世的堂哥。
六哥,他怎么来了?
殷陆在人群中扫了一眼,锐利的目光停留在初念身上,随即露出个和煦微笑,不分由说上前执起她的手,问道:“你便是我的初念妹妹吧?走,六哥带你回家。”
第41章 身世 玉面狐狸的称号,可不是白叫的。……
两个月前, 顾休承让季轻送信给京城,求助殷陆,让他设法把皇甫述给弄走。
殷陆果然不负世子所托, 在吴王、刘武进一众人等谋逆案件中设了几个陷阱, 引起了皇帝对皇甫氏的疑心, 令皇甫述不得不快马回京自证清白, 再不能留在山梅县无端骚扰良家女子。
按理说,殷陆处理好了此事, 便是卖了世子一桩人情,两人京城再叙便可。
但这日, 世子却收到一封来自殷陆的信件, 说他已经来了山梅县, 改日便来探望他。
世子有些疑惑,问那送信之人:“你家公子来这儿做什么?”
殷陆与世子交好已久, 那送信之人在京中时, 也是经常来往赵国公府的,见他询问,也并不隐瞒, 直言道:“我家大人有个女儿, 自小体弱,特寄养在此地进行疗养, 如今即将及笄,是时候接回京去,大人日理万机,便嘱咐公子走一趟。”
他家大人,指的自然是殷处道。不过殷处道此人,少年丧偶, 中年续弦又丧偶,两任妻子都未有所出,他仿佛也并不介意,出了名的孤家寡人,一心扑在家国大事之上。
京中总有人暗自猜测,殷大人位高权重,却后继无人,偌大家业将来能交由谁来继承?殷处道得知后,便放话会在族中择优质子弟。
据说,殷陆便是他精心挑选和培养出来的人选。
如今,却道他有个即将及笄的女儿?
世子心中难免生出几分好奇,只盼殷陆早日认亲归来,与他好好询问一番。
那送信人被管家带下去安置,世子安坐在书房,找来那负责采买的家仆,商议回京途中所需的物件,多半都是女子所需,家仆一听便知都是为姜大夫准备的,这段时日送礼都送出经验来了,时不时地补充几句,无一不受到世子的赞赏。
两人说了小半个时辰,顾休承才将自己想到的事由交待完了,最后意犹未尽地交代:“行了,除了这些,其余你们看着添置,尽量保证路途的舒适。”
那家仆应声出去了,此时季轻忽然激动地推门而入,兴奋地说:“主子,我方才问过,你可知那殷大人殷大人流落在外的女儿,殷陆殷公子的妹妹是谁?”
世子淡淡看向他,问道:“是谁?”
“是姜大夫!”
顾休承愣了一下,他早前打听过秦氏与初念之间发生了矛盾,似乎是有这么一说,说是初念在京中有做大官的父亲,秦氏不愿她在山梅县继续待下去,便让她进京去找自己的亲爹。
没想到,初念的父亲,竟然就是殷处道。
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季轻满意地看到主子眼中显而易见的震惊,语气便带上了几分得意:“您没想到吧?殷公子已经到了山梅县,直奔周村去接姜大夫了。要不,我也去周村看看,替您瞧瞧热闹?”
世子本想说,让他别去掺合。
但转念一想,殷陆这个人护短得厉害,若是叫他知道了初念在姜家受了委屈,可能会闹出事端来。他倒不担心姜家人,只是初念却在乎得很。
若双方起了冲突,她一人夹在中间,岂不是为难得很?
想到这,顾休承坐不住了:“去吧,我也去。”
说完起身便走,他平日里坐在轮椅上的时候居多,季轻没想到主子现在走路这么利索了,害他差点儿没跟上,追着他的背影喊了声:“主子等等我,等我套辆车!”
周村,周家大院门口。
手腕被殷陆捏住,初念忍不住挣扎了一下,却并没能挣脱他的钳制,迎面撞见他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一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
殷陆并非殷氏嫡系,在世代权贵的殷氏大家族中,他爹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庶支子弟。他能在殷氏众多精心培养的小辈中脱颖而出,独得家主殷处道的青眼信赖,年纪轻轻就掌管着殷氏庞杂的家族产业,凭借的可不是一副亲和无害的脾气。
京中盛传玉面狐狸的称号,可不是白叫的。
这个人还是不要笑冷着脸才比较好,一笑就有人要倒霉。
大批护卫压阵,才一打照面便将初念抢过去不松手,殷陆此举立刻引起姜家人的不满,姜承志首先冲上去,试图推开他将初念带回来,却被轻而易举地避开,不由恼火问道:“你是什么人?”
殷陆这时才松开钳制初念的手,人却站到了她的前方,阻隔了姜家人的视线,他看向姜承志,思索了一下,才勾唇问道:“你便是姜承志?初念的表哥?”
略嫌冷淡的目光一扫,又定在姜道飞和秦氏身上:“你们,便是她的舅父舅母?”
那一声妹妹,以及这熟悉的霸道处事,令姜道飞大概猜出了他的来历,神色便有些难看,也就没注意到身边的秦氏已经低下了头,神情莫测。
殷陆对姜道飞拱手行了一礼,道:“晚辈殷陆,受殷处道殷伯父的托付,特地前来此地接初念妹妹回京的。舅父这些年照看妹妹辛苦了,这是谢礼,请笑纳。”
说罢眼神扫向一旁,便有两名随侍抬着个半人高的红漆金边木箱上前,其中一人当众掀开了箱盖,里头摆放着满满当当的各色金银珠宝,散发着璀璨夺目的幽光。
围观者无不默默咽了咽口水,发出阵阵惊呼。
不过这些护卫个个精干强悍,腰间佩剑,自然无人胆敢妄动,虽然目光灼灼恨不得将那箱子盯出个洞来。
姜道飞却看也不看那箱子一眼,沉声道:“初念跟你们殷家没什么关系,你请回吧。”
殷陆听到这个,露出惊讶的表情,笑道:“舅父,这种话可不能乱说,对初念妹妹的影响可就太不好了。”
姜道飞这才注意到,周家大院前站满了目光好奇的围观村民,不由压低了嗓音,怒道:“你知道不好,就赶紧走,别让我赶人!”
殷陆也沉了沉脸色,冷声道:“怎么,不是你们写信进京让我来接人的吗?现在我人来了,你们却忽然改口,还要赶人,这是什么道理?”
“写信,什么信?”
姜道飞微愣,直觉看了一眼身边的秦氏,见她低着头不敢正视自己,便知道事情不对,她有事瞒着自己。
殷陆冷眼旁观,结合这段时间派人打探到的消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姜道飞止不住闷闷咳嗽了几声,右手不由抚向胸口,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最终还是只能暂时让步,叹息道:“有什么话,就进来说吧。”
事情关系到初念的身世,的确不适宜在大庭广众之下争辩。殷陆对此没什么意见,跟着姜道飞迈进了门槛,两名随侍抬着装满财宝的木箱跟了进去,身后的护卫将院门重重守住,阻隔了一切试图探究的目光。
堂屋中摆着案几,姜道飞心事重重坐上主位,殷陆微微点头示意后,也不必人招呼,自动自发地坐到了下首。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已经开过封的火漆信件,抽出其中的信纸与信封一道,交给姜道飞过目。
姜道飞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脸色越来越黑沉。沉默许久后,他又看了一眼末尾的日期,算了一下,却是山梅县那场争执的前几日。
原来那日秦氏在找上初念之前,竟然就已经跟殷家人通了气。
他忍不住又去看秦氏所在的方向,只见她垂着眼坐在一旁,双手紧紧握着,脸上倒是一派平静。姜道飞不想将发妻想得太阴暗,心中忍不住为她找各种借口,但当下,也只好硬着头皮向殷陆解释:
“这事,是内子误解了。她对当年的事情知之甚少,误认为初念是殷家女儿,才写了这么一封信。事实上,我事后已经跟她解释清楚了,她现在也知道了实情,初念并非你们殷家人,所以,这位小公子,你还是请回吧。”
殷陆见他固执至此,不由冷笑起来:“是不是我们殷家女儿,这事可不是姜舅父您一句话就能决定的。不知您此言,有何证据?”
姜道飞面色沉了下来。当年姜家事发,素娘在别院养胎,得知家中巨变,当场就动了胎气,艰难生下来初念,她对殷处道失望透顶,却也知道以那时姜家的状况,是无论如何也保不住这个孩子的。当时她买通了接生的婆子,说是生下了一个死胎,私底下把初念托付给了姜道飞,希望他把孩子带得远远的,不要让殷处道知道她的存在。她自己,则因为难产血崩,加上毫无求生意念,几日后便撒手人寰。
姜道飞谨守诺言十余年,临了却被自己的妻子背叛,说出了初念的身份,他心中悔恨交加,一时除了咬定初念并非殷家女之外,竟也没有旁的法子。
殷陆料到也是如此,又道:“恕晚辈无礼,您既然没证据,这事儿可就纯属无稽之谈了。初念是姜夫人之女,此事毋庸置疑,只看两人一脉相传的相貌便可得知。她当年嫁给我殷伯父,是京城无数人亲眼目睹的事实,此后也并没有另嫁他人,如今虽然她人已不在了,但她的清白,却不容你这般诬陷!”
姜道飞被他堵得无话可说,终于忍无可忍,脱口道:“她是你们殷家的血脉又如何?她更是姜家的女儿,殷处道那个老贼,为了上位不择手段,害我姜氏满门,此仇不共戴天,初念她,绝对不会认贼为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