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车内顾休承略一抬头,有些意外地看向她,却几乎是立即的,制止了她想要后退的动作,温声道:“上都上来了,就搭这辆吧。”
为顾休承治病的时候,那么多于规矩不合的事都做了,同乘一辆马车而已,根本算不得什么。
初念闻言想都没想,随手放下车帘,在他对面靠窗的位置坐下了。
世子的马车如今总算恢复了应有的奢华实用,不像之前,只是铺着柔软舒适的铺盖,供主人随时可以躺着。
顾休承从车内案几的抽屉中取出几样精致吃食,初念在顾宅时就被时时投喂,早已习惯,心不在焉地拈了块栗子糕放入口中。
美食总是能平复各种别样心情,待她回过神来,却瞥见对面这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敲腿。
医者本能令她脱口问道:“怎么,腿不舒服?”
顾休承装作把目光从书本中调离,看了一眼自己的腿,如实答道:“有点酸痛。”
“我看看。”说着便挪到他身侧,习惯性地卷起他的裤腿,推上去查看膝盖的情况,见有些轻微红肿,又用指腹揉捏了几下,问他疼痛如何。
顾休承屏息看着女子的动作,耳根微红,见她问疼不疼,便点头哑声回道:“有点。”
初念便抬头拧眉看他,是对这种抽象笼统的答案不满意了,顾休承连忙改口,说得更详细些:“这里和这里有些酸胀,偶尔会有密针的刺痛感。”
初念这才松开眉头,帮他把裤腿放下,道:“应该是走太久了,累的。你现在还没完全好,还是要注意休息,回去我给你捏捏,再药敷一下。”
见她退了回去,顾休承总算找到正常的呼吸节奏:“那就,多谢小姜大夫了。”
初念随意道:“客气什么,我又不是没条件的。”
她将身子倚在车窗边,用帕子擦了擦手,又去捏栗子糕吃,脸上闪过一丝凉薄。
顾休承笑容微微一顿,这女子分明是个热心人,却总爱把“条件”二字放在嘴上,好像他们之间的所有只是交换,这种感觉他并不喜欢。
初念说完便陷入沉默,姜承志跟她说的话,着实令她太过意外。若是旁的不相干之人,不论对她说什么,她都可以轻易抛之脑后。但姜承志,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自然与旁人不同。
虽然直接了当地拒绝了对方,却忍不住回想,如果前世没有皇甫述,没有进京之后的那些事,没有表嫂,她一辈子都留在山梅县,跟舅父、表兄一世钻研医术,悬壶济世,似乎也是种不错的生活。
可惜,人生不可能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时候,随着年纪的增长,脱离了长辈的庇护,早晚要担负起属于自己的责任。
这次去京城,她一定要避免殷氏的悲剧重演。
摇晃的车厢内,世子独自郁闷了一阵,选择换了个话题:“上次听你说要去京城,当时不知你所为何事,原来是为了认亲么?说起来,殷陆与我相交多年,殷家的情况我也略知一二,你想知道什么,我可以给你说说?”
初念回过神来,笑了笑。
她当时想要去京城,并非为了这么早回到殷家,只是觉得自己再留在山梅县已经不合适了。
世子的好意,她也不好辜负,往车厢后靠了靠,摆出个轻松的聆听姿势,道:“是吗?那你就随便说说看。”
世子斟酌着她想知道的内容,娓娓道来:“你爹殷处道,是个聪明的好官。当今皇帝殷离昏聩荒淫,刚愎自负,上行下效,才闹得如今民不聊生,乱兵四起……”
听到这儿,初念忍不住看了世子一眼,世子微微一笑,毫不在意地接着说。
初念嘴角一弯,行吧,这人可真敢说,不过只要他敢说,自己就敢听,没什么大不了。
虽然殷家的事情她经历了不少,她也想听听在旁人眼里,是怎么看的。
便听世子继续道:“殷离腹内草莽,却酷爱权衡之术。分明信重皇甫卓,却也不愿看他大权独揽,偏又培植了一个殷处道。若说皇甫卓是奸佞权臣,你爹就是时刻悬在他头顶的尚方宝剑,这样的他自然是皇甫卓的眼中钉肉中刺,可这么多年下来,皇甫卓也没能将他拉下马来,可见殷大人的手段。”
初念恍惚想到,殷处道身居高位,就是被殷离树立的一块对付皇甫卓的招牌,两人壁垒分明,你死我活,可前世的她,却不顾一切要与皇甫述联姻,她不懂这其中的关窍,可她爹竟然什么也没跟她说,最终还是同意了那门婚事。
此后殷氏那么快的分崩离析,跟失去了帝心到底有多少联系呢?
虽然说,殷离并不是个长命的皇帝。
每每想起这些,都觉得当时的自己被猪油蒙了心。
“你爹私底下也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事实上,自从多年前他的继室,也就是你娘过世之后,他再没有续娶,这么多年身边连个妾室都没有,在京城权贵中,算是个另类。”
“不过殷氏是个大家族,虽然他膝下并无亲生子女,但族中不少子弟都被寄养在他开办的族学之中,择其优秀者视其才能,会被提拔入仕、安排经商,倒也不至于完全后继无人。”
“殷陆就是从殷氏族学中出来的,听说那里头可都是狼窝,一个个都是狼崽子。你若回到殷家,可得小心谨慎,否则一不留神,可能被吞的骨头渣都不剩了。”
世子的提醒十分慎重,初念微微一笑,接受了他的好意。
殷氏那一大家子,她已经领教过一次了,的确有些难缠。
马车在狭窄山道徐徐前行,车内两人低声说着只有彼此能听清的话,偶尔将目光投向窗外的远方。
初冬的山野处处挂着白霜,天色阴霾,前程未明,但偶有微光。
第44章 离别 就好像他们从没出现过一样。……
世子的马车缓缓驶离周村之时, 殷陆却被姜道飞叫住了。
姜道飞指着屋内那只装满财宝的箱子,道:“殷公子,这些东西, 还是请你带回去吧。”
“这是对姜舅父抚养初念妹妹多年辛苦的酬谢, 还请姜舅父收下, 不要推辞。”
姜道飞语气冷淡:“我不与你打嘴上官司, 初念是你殷家女儿,但也是我姜道飞的外甥女, 我看着她从襁褓婴儿长成如今亭亭玉立的少女,对她的疼爱远比你们这么陌生人多得多, 别用这些俗物脏了我的眼。”
殷陆却笑道:“姜舅父高洁, 晚辈也有耳闻, 这么多年来您悬壶济世为百姓,行的是仁医之术, 所以即便救人无数, 却依旧过得清贫。您自己习惯了这种生活,但您的家人呢,他们可还甘心?”
殷陆看了一眼角落里的秦氏, 再说话时, 脸色就沉了沉:“这些谢礼,我劝舅父您还是收下吧。免得舅母为了生计, 再做出什么卖儿卖女的事情来。”
说完便转身离开。
这番话将姜道飞气得手脚发抖,却无话可说,只因秦氏给殷处道送出的那封信,里头就明明白白写着:家中贫苦,养不起多余的孩子,还请来人将她接走。
因为她写了信, 殷氏便派人来了。
因为她哭穷,殷氏就送了一箱子金银珠宝。
这哪里是谢礼,这分明是响亮的一巴掌,拍在他这个为人舅父的脸上。
“馥娘,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姜道飞佝偻着身子,背对着妻子的方向,沉声问道。
屋内闲杂人等都散了,秦馥娘这才抬起头,却见丈夫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一惊,直觉为自己开脱:“我们已经养了她这么多年,现在她大了,我想把她送回她自己家,我有什么错?”
“可你总得跟我商量!你明知当年是什么情况,若非殷处道提供了足以证明他清白的证据,若他真的是害姜氏灭族的凶手,你不就是把初念往火坑里推吗?”
秦氏冷笑道:“事实证明,那孩子的运道还不错,她爹看来是个肯善待她的。”
姜道飞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事到如今,你仍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秦氏怒道:“我错了?我有什么错?你不想让初念回到那个家,你乐意遵守那个女人的叮嘱!她不让自己的孩子跟着她爹,却把她交给了你,不就是看准了你性子软,好拿捏?你自己有儿子,可这么多年,你疼爱那个女人的孩子,比自己儿子更多!不论是吃穿用度,还是教授医术,你敢说,你没有偏袒初念?”
“我偏袒?”姜道飞身形一晃,“承志是我自己的儿子,我难道会亏待他不成?初念聪慧,我多教一些难道也有错?要知道,我这一身的医术,可都是我师父,也就是她外祖父传授的,我这个姓氏,我这条命,都是他们姜家给的!当年,若不是素娘在冰天雪地里把我捡回家,我姜道飞二十年前就已经饿死冻死了。如今,我只是帮他们照顾个孩子,饭桌上多副碗筷的事,这就叫偏袒?”
“是,他们姜家都是大善人,他们救了你,传授你医术,所以你就活该后半辈子躲在深山老林不出来?姜家出事,跟你有什么干系?那么多嫡系弟子走的走,散的散,偏偏你这个没有半分血缘关系的养子,却要学人家尽忠职守,要帮他家传承医脉,还要帮他家养孩子!”
秦氏越说越委屈:“想当年,我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中不说大富大贵,未出阁前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有人伺候使唤的,这么多年陪你留在这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菜要自己种,衣要自己裁,我何曾抱怨过一字一句?我说这日子清贫,难道说错了吗?我说这孩子难养,又难道不难养吗?”
姜道飞被她这一通爆发式的哭诉弄愣住了,这么多年来,秦氏的确从未抱怨过,所以他一直以为她甘心情愿,陪着他在这山中隐居。
山中生活不易,孤独困苦只是一方面,可能还会面临豺狼虎豹的威胁,在家中院内找到的蝎子毒虫,是再寻常不过的经历,暴雨时节可能还会遭遇土石流,房屋都被席卷一空。
姜道飞隐隐记得刚来石壁山定居那阵子,秦氏格外沉默,但不论遇到什么样的艰难困苦,他们都共同面对,最终还是熬了过去。
十多年过去了,他直至此刻才知道,原来她心中并非没有怨,只是从没说出来而已。
“我愿陪你吃苦受累,我也愿陪你归隐山林,可那个孩子,每次面对她,我就想到她的娘亲,想到你对她的满腔心意……我不甘心啊!小时候倒也还好,我说服自己,不要多想,可是这几年,那孩子越来越像她,越来越像……”
姜道飞被她说得是既愧疚,又觉得委屈,忍不住为自己争辩:“这么多年了,你我朝夕相处,连孩子都有了,我何曾多看过别的女子一眼?你当真认为,我是那种沉迷于旧事里的人吗?”
秦氏捂着脸摇头,道:“我知道你没有,是我自己不放过自己。你以为我没有努力过吗?我每天都劝说自己,孩子就是孩子,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娘亲的事,可是,你不知道,当我知道承志他……当我发现承志对这孩子的心思,我就真的忍不了了……”
“我心里清楚,这并不怪她。那孩子长得好,性子又好,人也纯善,可我却根本没办法接受她。我能与她和平共处十四年,已经耗尽了全部的心力,我无法接受自己的儿子再将她娶进门,没办法啊……姜道飞,我必须要让她走!”
十五年的夫妻,两人不说是琴瑟和鸣,也称得上相敬如宾,若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姜道飞承认自己年轻时对姜素娘有过懵懂憧憬,但自从知道她与师兄情投意合,就再没有过别的想法。
他今日才知道,这桩尘封已久的往事,竟然给妻子的内心带来了这么持久的伤害。他觉得愧疚,同时又觉得无奈:“说到底,这都是我的过错,是我对不起你。”
秦氏哭得不能自已,听到他这样说,一直紧绷的心弦稍稍松懈,所以,看在这么多年感情的份上,他总可以答应让那孩子离开了吧?
姜道飞却话锋一转,“但初念是无辜的,再多的理由,也不是你把她推向火坑的借口。”
秦氏的泪顿住了,怨气在眼中重新积聚。
姜道飞回忆往昔,叹道:“殷处道虽然给了那么多证据,但口说无凭,眼见为实,我要进京一趟,把当年的事情查清楚。只有确定他对初念是无害的,我才能放心把孩子交给他。”
秦氏冷冷地看着他,讽笑道:“查明了他清白当如何,他是凶手又如何?姜家人除了初念已经死光了,你一个平民百姓,还能跟他那个一品大员抗争吗?”
姜道飞怒道:“若不是你贸然写信进京,会有这等事吗?”
“可要我说,养她到今天,不少吃不少穿,我已经仁至义尽,问心无愧!”
“你!”姜道飞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妻子,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你简直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秦氏费尽心机,却无论如何也不能令他改变主意,干脆破罐子破摔,“我看你们都是鬼迷了心窍。你若非要留下那孩子,行,那就找个婆家赶紧把她嫁出去,否则这个家,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秦馥娘,你,你也是看着她长大的,你好狠的心肠!”姜道飞捂着胸口,终于两眼一翻,栽倒在地。
外间,与初念道别后的姜承志心事重重地回家,远远就听到院中传来一声尖叫,连忙拔腿冲进去,正好看到父亲倒地的一幕。
秦氏终于慌了,双手死死地抓住丈夫不让他躺倒,还好姜承志赶了过来,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药,总算是把人给弄醒了。
姜道飞醒后,便不再看秦氏一眼,整日沉默。
两日后,初念按照之前的约定来探望他,并做最后的告别,舅甥两个关起门来说了许久的话,结束后,姜道飞招来姜承志,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初念想去京城,心意已决,看来我们是拦不住了,所以我会跟她一起去,你就留在这里,陪你娘。”
姜承志大惊,初念也劝他:“您重伤初愈,何苦折腾?”
姜道飞坚持道:“你娘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面对殷处道,既然你一定要进京,那舅舅就陪你。“
“再不济,舅舅也要亲手将你交到你父亲手里。再者,我也应该去见见那些姜氏旧人,不能殷处道说什么,我便信什么。当年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得把真相,带到你娘的墓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