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一算,二十多天了。
见不到姜大夫的日子,不知怎的,有点难熬。
“甲七,昨日那梅花酥,我吃着觉得极好,让厨下再备些,送到殷府,给姜大夫尝尝。”
甲七于是领命去安排了。
世子便在躺在廊下看天。
看云卷云舒,看花开花落,看鸟儿啁啾,看猫儿扑蝶。
无所事事的,往榻上一靠,一整天就过去了。
往日里,世子这般躺一日,常常是因为旧疾复发,身体极为难受痛苦,根本无法分心处理事务,只能这般躺着。
可如今,世子分明浑身松快,十分康健,却没了从前那般过一日少一日的紧迫感,竟也生出了几分闲适。
世子想,那么多事,明儿再处理吧。本世子今日心情惆怅,不想做事。
不想做,便不做。
世子忽然想到,如今,他竟也可以这般奢侈了。
日子大把大把,未来一望无垠。过往那多活一日,便自觉多赚一日的世子,如今竟然开始柔肠百结,一日所盼,不过那人的一句关心。
傍晚时分,甲七回来了。
世子看向他手里,竟然有封信。
他催促着甲七,将信交给他。一面拆信,一面问甲七情况。
甲七说:“姜大夫说梅花酥很好,我去时,她正在看世子你上次给的书,看来十分喜欢。”
世子唇角微勾,低声说:“喜欢就好。”
拆了信,按捺住满腔焦心,一字一字认真细看。
看完后,世子眼眸弯弯,对甲七道:“你跟季轻说一声,让他帮我把上元节那日的事都拒了,我要与姜大夫去看灯。”
甲七看着世子脸上总算露出些笑意,不禁也高兴起来,连忙应下。
到了上元节那日,世子早早便开始预备,桌上榻上铺满了各色衣衫袍服,一件一件地在身上比划,让季轻帮他参谋,哪件更显得俊俏。
季轻是个粗人,哪里懂这个,满口只道:“世子如今康复得很好,光是气色就更盛从前,穿什么都是好看的。”
世子站在等身铜镜前打量自己,忽然问到:“我与皇甫述那厮相比,谁更好看?”
季轻愣了一下,笑道:“世子倒也不必自谦至此,论相貌,京城子弟中我还没看见过能越过你去的。皇甫述那人,也就一般姿色罢了。”
顾休承想了想,自己也觉得如此。
他看了眼身上的天青色常服,心内暗自对比了一下方才试过的那件妃色长袍,觉得妃色固然好看,但天青色更显沉稳,便道:“就这件吧。”
又与季轻确定一番行程,便让人备车,一起去往殷府。
世子约初念看灯,并不隐瞒长辈,亲自登门迎接,态度落落大方,便是殷处道心内颇为不爽,却也不好出言阻止。
甚至还生生受了他一记大礼。
初念这次却没有上世子的车,而是乘坐殷府的马车,跟在世子的车马后头徐徐前进。
世子独自坐在车内,百无聊赖的手指在装满各式点心的食盒盖子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
怀念他们在山梅县的那些日子。
虽然成功将人接出来,但初念今日竟戴着幂离,他到现在还没看清她的脸呢。
回过神来,世子对车外喊了声季轻,让他将食盒给初念送去。
随着精美的食盒从世子的马车递出,送到初念车外随行的春妮手中,殷府门外不远处的一位流民打扮的中年人默默走远,到僻静处放出一只信鸽。
皇甫家。
皇甫夫人苏氏带着厨下做好的补汤来到书房,看着埋头处理公务的儿子皇甫述,神情欣慰。
这孩子性子太过好强,因为受她的牵累而不受他父亲待见,前些年放浪形骸,一直在外漂泊,如今总算收敛了性子回了京,不仅很快澄清了去年山梅县的那桩无妄之灾,还在陛下面前露了脸,不靠他爹,凭自己的本事得了个散骑侍郎的职位,随侍陛下左右。
儿子出息,皇甫卓也放下了不少成见,如今他也总算走进了父亲的眼帘。
毕竟是嫡出的血脉,只要他自己出息,皇甫卓就算再怎么偏宠那个侧室生的,又能如何?
位高权重如他,也得遵守礼法,哪有让庶出的子弟越过嫡生的儿子去。
苏氏越看自己的儿子,越觉得欢喜,柔声道:“阿述,忙了许久,你也歇歇,喝些补汤。”
皇甫述抬起头来,见是母亲来了,微微一笑道:“好。”
苏氏便亲自为他盛汤,看着他一口一口喝掉,一边闲话家常。
说了几句,便将话题引到他的亲事上头:“前些日子,为娘也给你送了些世家千金的画像,你看过没有,心中可有属意的?看上谁了,便与娘亲说,娘亲替你去张罗。”
皇甫述搁下汤盏,看向自己的母亲,认真说道:“娘,这件事我自有安排,您先不用着急。”
苏氏愣了一下,微微一笑,只是笑容有些勉强,口中答应着,却到底没忍住叮嘱了几句:“好,好,娘不着急,但你自己心中得有数,咱们这样的人家,婚姻大事可不能随意,况且你爹对你还是这个态度,咱们凡事得多想几步。”
皇甫述示意她身后的仆妇将汤盏收走,自己也起身,扶着苏氏往外走,口中说道:“娘,您不必操心,儿子心里有数。您歇着去吧,我再忙一会儿。”
他都这般说了,苏氏就算再不放心,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苏氏离开,皇甫述噙着笑容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他兀自盯着窗外,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怔忡出神。
直到一阵翅膀扑棱的声音将他惊醒。
一只乳白色的信鸽,乖巧地立在窗台。
皇甫述轻轻握住这只鸽子,将它腿上捆绑的信筒拆下,仅扫了一眼,唇角便紧紧地抿了起来。
他在殷氏门口布置了眼线,就为时刻掌握初念的行踪。
回到殷家的这段时间,她除了偶尔出门采买药材和各种稀奇古怪的物件,大部分时间都闭门不出,也没听说有什么访客。
时隔多日,第一次要见的外人,竟是赵国公世子,顾休承。
皇甫述想起,不少人都亲眼见证,顾世子的病情早就康复了。一个病人,病都治好了,总是缠着大夫,这算什么?
居心叵测。
皇甫述喊来仆从,沉声道:“备马,今晚去看灯。”
第48章 境界 她应当守住自己的底线。
初念出门时, 天色还早,但京城的大街小巷,已经充满了节日的喜悦氛围。
上元节的灯会, 由官府主导, 但只限于皇城内外, 及那些权贵人家集中居住的街巷。其余地方, 多数还是百姓自发参与。
其中不乏财大气粗的商户,早早便雇人做了各色花灯, 到这时总算悉数摆放出来。
一时间花团锦簇,热闹非凡。
街上人多了, 马车行进便格外困难些。车夫扯着嗓子开道, 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在车外喧嚣。
初念忍不住掀起车帘, 看向外头的繁华。
如今天下乱象初现,乱军四起, 不少城池失守, 许多百姓家破人亡,背井离乡。就她从山梅县进京的这一路,便走得战战兢兢, 若没有黑甲军护卫, 恐怕很难平安进京。
京城这两年多了不少流民,治安遭到严峻考验。但总的来说, 战火暂时还没有波及到这里。
分明城外片片疮痍,但城里的人,却对那一切视若无睹,用尽力量,去举办一场最后的狂欢。
初念记得,这也是她前世印象中, 那么多年中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举办灯会了。
此后的十余年中,战火荼毒着这片土地,出于各种理由,许多城池都实行了宵禁,包括京城。
这也是她今日选择出门的原因。
她想看看这座城美好时刻的样子。即便事实上,这美好已经是最后的矫饰。
马车渐渐驶离拥挤的人群,进入一个僻静的巷道,道路登时变得宽敞起来,四周也安静不少,只听得到马蹄落在青石板路上的哒哒声,和车辕滚滚前行的声音。
初念心中猜测着今日的目的地,便听到车夫一声长吁,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
车外,春妮掀开车厢前的毡布,初念探出身子一看,不由愣了一下。
熹微楼。
传闻中的销金窟,豪富权贵们一掷千金的消遣场所。
前世她因为某些特殊缘故,曾经踏足此处。偶尔那么一两次,却为其巨额的账单嗔目结舌。
她不由看向下车后便向自己这边走来的世子,心想,所以常年病重,还是影响了他的消费观,在山梅县为了讨好她这个主治大夫大手大脚,如今回了京城,这脾性还是一点儿都没变。
少年不知当家贵。
她是不是得提点他一二?
不过,自己又是这位的什么人呢?寻常医患而已,倒也不必干涉太多。
想到这里,便并未多言,在世子的邀请下,缓缓踏入熹微楼的大门。
世子订了一间临水的包厢,这里环境清幽,但透过敞开的窗户,却可以河对面的车水马龙。
待两人都坐下,闲杂人等散去,初念摘下了顶上的幂离,露出那张令人宿寐难忘的容颜。
世子装作不经意地看向她,唇角不由微微扬起。
初念今日穿着一身妃色长裙,是在山梅县极少上身的鲜嫩颜色,布料也贵重些,上头绣着时兴的纹样。只是依旧素面朝天,头上也素净得很,仅攒着一根样式精美的金镶玉发簪。
并非殷处道不疼爱女儿,事实上,为了将初念带回京城,他付出了积攒大半辈子的身家。在派出殷陆去山梅县之前,他便早早吩咐容娘春妮等家仆,采买了诸多女儿家的用品预备着,初念归家的第一日,容娘便安排了绣娘量体裁衣。
殷处道本人过得极为清苦,却不代表要苛待女儿,比照同龄的小姑娘,他难得传召京城的各大珠宝银楼负责人,亲自挑选了各式珠宝首饰,并开了库房,将姜素娘当年的嫁妆也都悉数交给了女儿,只是初念自己并不喜欢珠翠满头金玉满身,觉得不自在,便也就随她高兴。
但因为本身极为出众的相貌,初念也不需什么旁的点缀,如此清清爽爽,也足以令人心折了。
世子亲自为她沏了茶水,刚一坐定,便接收到初念的眼神暗示,娴熟地伸出右手,将手腕搁在她不知何时放在桌面的脉枕上。
初念诊断片刻,又问他近来的情况,世子都一一详尽回答。
初念收回手,收拾好脉枕,最后道:“虽然病灶已除,这么多年的积弱,你的身子还应好好调理。”
看了看他身上略显单薄的衣物,便道:“手足冰凉,依旧畏寒,就不要贪图好看,天这么冷,当多穿些才是。”
世子含笑点头,一旁的季轻冷眼瞧着,觉得他的这位主子可能除了好看二字,再没听见旁的内容。
季轻无声叹息,出去了一趟,回来给世子手里塞了个暖炉。
世子接到之后,第一时间让给初念,初念被他逗得哭笑不得,说:“我不冷,世子还是自己留着吧。”
世子便只好把那暖炉捂在手心里,觉得果然浑身都暖洋洋的。
这时门外传来请示声,说是伶人与舞姬到了。
世子便开口请他们进来。
初念微微错愕,没想到他还有这安排,不由道:“世子破费了,不必这般客气。”
这可是熹微楼,光是宴请一顿,便要花费三品官员的半年俸禄,更别提搞这些莺莺燕燕的花头。
纯属没有必要。
世子却随意说道:“都是自家的,不破费。”
初念有些意外,挑了挑眉,看向他:“熹微楼,你家的?”
前世这会儿,两人还不相识。及至初念来熹微楼消费的那几回,这人却早没了。当时许多人都猜测这家销金窟背后的主人是谁,但对方太过神秘,甚至隐隐有说法,这本就是圣上的私产。
原来,这并非是日后的皇帝、如今的靖王私产,而其实是顾氏的产业?
不待初念有更多的疑惑,世子便主动解释道:“准确的说,是我和阿姊的。病了这么些年,旁的事情也做不来,长姊宠我,给了我许多银钱,连同我母亲留下的嫁妆,做了些买卖。熹微楼,就是我们名下的产业之一。”
初念不由想到,黑甲军似乎也掌握在他手里。
所向披靡的铁骑军队,日吸斗金的熹微楼,听起来他们所拥有的资本还远不如此,当年世子死了,这些资源自然落在了靖王妃顾浅辞手中。
难怪膝下无子的殷离意外驾崩之后,朝中有那么多挂名闲王,偏偏宝座能落在靖王头上。
而皇甫卓再怎么利欲熏心,却始终也无法掌控这位新帝,最终只能冒着弑君的风险对靖王痛下杀手,却直到初念临死前,都没有获得绝对的成功。
在初念越想越远的思绪中,包厢内传来一阵悦耳的琴弦声。
身姿姣好的舞姬挥舞着长长的水袖,在余音绕梁的琴音中轻曼飞舞。初念看着她们或轻盈旋转,或掂足跳跃,心中不由开始评估,自己不经意间治愈的这位病人,究竟有着什么样的利用价值。
他还欠着自己一个条件,不是么?
如果要求他协助自己对付皇甫氏……
初念很快否决了自己的这一念头,这样着实太过贪心了。
不说世子已经兑现了两个条件,一个比一个艰险,就算他什么都还没做过,这个要求,也是强人所难了。
靖王和皇甫氏迟早会对上,但那是靖王的事,是靖王妃的立场,与世子无关。
而她,的确希望能够守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为前世的父亲和自己报仇。
但也不代表着,要把自己,变成皇甫述那样的人。
一个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不惜利用一切人一切事的那种小人。
她应当守住自己的底线。
想到这里,初念轻轻端起手边的香茗,凑在嘴边抿了一口。
浓郁而绵长的余韵在舌尖绽开,初念意外地看了世子一眼,他果然在等她的评价,见她神色微动,便问道:“如何?”
“好茶。”初念并未多言,但这两个字的评价,足以令世子展颜。
时人饮茶,或煮或煎,方法各异,却总爱添加各种重口佐料。顾休承却将炙烤好的茶饼放入臼中捣成细末,再置入瓦锅,灌入沸水,扑鼻的清香在包厢里弥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