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心中一动,说:“你找个地方停一下,我看看情况。”
车夫看了看周围嘈杂的情况,犹豫了一下,还是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悄悄地将马车停了下来。
好在他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初念没下车,只是在车内看着。
那些流民一边排队,一边在交谈,偶尔有从别处闻讯赶来的流民,在焦急地询问情况,从他们的交谈中,初念大致了解了这所谓的“义诊”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位为流民看诊的老大夫,也是因为家乡战乱流落京城的。好在一路奔波,安全地抵达京城,为了给一家老小找个可以落脚的地方,他租赁了一处粗陋房舍,全部身家当作房租交付出去之后,他便身无余钱,只好重拾就业,打算行医救人来赚些银两。
然而,京城人家都有惯用的大夫,谁会信一个外来的流民?老大夫无计可施,只好孤注一掷,挂出“一文钱看诊,看不好不要钱”的招牌。
这下子,倒是吸引了不少病患。一开始,老大夫看好了不少病人,一文钱虽少,积少成多,眼看着一家人的口粮有着落了,却不知怎的,越来越多的流民上门排队,却没一个付诊金,都说他的方子没用。
于是老大夫每日从早到晚的接诊病患,忙得不可开交,竟然颗粒无收,慢慢的,人也变得佝偻了,甚至心生退意。但那些流民却不放过他,每日堵在他门口,催着他去出诊。
一文钱看诊,不知不觉,变成了免费看诊。老大夫却无可奈何,他不看诊,这些人也不会放过他一家老小。
初念正觉得此事蹊跷,便听见一个新来的流民问道:“是在这边排队吗?让前头那个老头看完病,就能去济仁堂领半块馒头?”
立刻便有人打断他,说:“你小声些!”
原来,老大夫的一文钱看诊行为,得罪了附近的医馆济仁堂,抢走了他们的不少客源。那济仁堂掌柜的便心生歹意,想出了用半块馒头收买病患的主意,叫他们一面去老大夫那边去排队,一面说他的方子不管用。
看病不必给诊费便罢了,还能白得半个馒头。得到消息的流民全来了,每日将老大夫的摊位围得水泄不通,如今竟自发地排起队来。
春妮靠在初念身边,也好奇地向外张望,看着这排队的长龙,忍不住道:“这济仁堂发馒头给流民去祸害这个老大夫,不也是白亏钱吗?我看就是损人不利己,感觉也不是什么聪明的主意啊。”
初念冷笑道:“这老大夫医术出众,一文钱看诊只为打开局面,长久以往,必定能积累口碑。这个济仁堂的掌柜倒是有些远见的,现在他只需为流民发几个馒头,便能将一个强势的竞争对手挤走,若放任不管,未来亏损的可能更多。”
春妮看向远处佝偻看诊的老大夫,目露同情:“可这位老先生也太可怜了,只需一文钱便能看诊,明明是在做好事,却遇到这么一群人,多半是坚持不下去了。”
济仁堂多半也是这么打算的。毕竟流民的数量是无上限的,他们天天发馒头,这样下去也吃不消,顶多十天半个月,老大夫就受不了,可能就带着家人离开此处,那时济仁堂便高枕无忧了。
初念冷笑了一声,对春妮道:“把幂离戴上,我们下去看看情况。”
春妮愣了一下,连忙跟上。
主仆二人衣着虽然并不华贵,但清爽干净,质地整洁,加上身子窈窕,一看就不是寻常百姓。两人一下车,便引起流民的关注,但忽然从暗处现身的几名护卫,却立刻将这些人的骚动震慑下去。
初念扫了一眼,有些意外,甲一竟然也在这些护卫之中,她却从来不知道。
世子为了她的安危,倒是真舍得派人。
她心中一暖,对甲一微微一笑,便步入人群中。身后暗卫们的强横气势为她无形开路,人群自然分开一条通道供她穿行。
案桌前的老大夫正在跟眼前的病人争论着什么,但最终却只是黯然叹息,伸手在钱袋中掏出一文钱,打算还给对方。
此时见初念二人径自前来,不由愣了一下,起身问道:“两位娘子,有何贵干?”
初念对老大夫施了一礼,环视一圈好奇看过来的流民们,扬声道:“老大夫客气了,小女姓殷,听闻老大夫在此处义诊,如此救死扶伤、造福一方的义行实在令人钦佩,小女不才,自幼学医,略有小成,特地赶来助老大夫一臂之力,希望以绵薄之力,帮助各位早日摆脱病痛。”
那老大夫听闻“义诊”二字,脸色微微一变,却只能苦笑承受。初念仿若未觉,又问他:“不知老大夫如何称呼?”
那老大夫犹豫了一下,一直不好解释,只道:“老夫姓李。”
初念点了点头,口称:“李大夫,请坐。”
再回头,看了看方才要钱的病患,见他手中拿着一文钱,语气变得疑惑起来:“李大夫,您这义诊不仅不收钱,还倒贴钱吗?”
那李大夫这才难为情地说:“殷娘子误会了,老夫并非义诊,也是收费的。”
说着将摊位边的招牌推了出来,只见上头写着两行大字:“一文钱看诊,看不好不要钱。”
初念轻轻将这几个字念出来,笑道:“李大夫说笑了,一文钱看诊不是义诊,难不成非得分文不取,才叫义诊吗?说来也怪,您如此义行,当受到病患尊重才是,怎么这位仁兄,反而一脸凶悍的模样?难不成,对李大夫的医术有所质疑?”
要钱的病患原本被初念身后暗卫的气势唬住了,一时没敢开口,见她此刻看向自己,立刻道:“这李老头医术不精,一文钱也是白花,自然要他退回来!”
初念冷笑一声:“你说李大夫医术不精,那不妨让我看看。如果你的病果真没好,我退你一两银也无妨!”
第65章 夺笋 “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那病患本就心虚, 加上初念来势汹汹,其实不敢放肆,但听说有一两银拿, 心中却不禁开始动摇。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 若他坚称自己的病没被治好, 她又有什么能耐令他改口?
这样想着, 那病患便干脆利落地坐在桌前,在初念的眼神示意下, 伸出脏兮兮的右手。
这般娇娇柔柔、干干净净的大家小姐,平日里远远看见他们这些流民便掩鼻而逃, 丝毫都不敢多看, 仿佛多看一眼便脏了自己似的。
那病患心中涌现一瞬间的窘迫羞惭, 但立即便将那杂念压了下去。他认为,眼前的小姑娘甚至不会乐意伸手为自己看诊。
多半让身后的哪个人来代劳吧。
可惜他想错了。
初念看了一眼那只黝黑的手, 并未流露出任何异色。只是转身对李大夫说了一声, 才坐下,将自己的手指,按上病患的脉搏。
柔软白皙的指腹接触到他手腕的瞬间, 那病患瞳孔一缩, 忍着将手也缩回来的冲动,不敢多看, 只僵着身子任由她去把脉。
初念静静把了脉,又让他张口看了舌苔,才将手放下,抬头问他:“你是哪里不好?”
那病患嗫嚅一阵,低声道:“肚子里绞得厉害,痛得很。”
初念看他脸色, 似笑非笑的,又问:“是吗?哪里痛,指出来。”
那病患便根据记忆指了指腹部的几个位置。
初念便上手去摁,那病患吓了一跳,但忆及先前李老大夫也是这么摁的,便勉强稳住身子没抗拒。
“这里痛吗?这里呢?”初念一边摁,一边问他。
那病患便回忆先前的感受,一一说了。
初念点了点头,对李大夫说:“说的是腹绞痛的症状,李大夫,您是如何开的方子?”
李大夫便将他那方子说了一遍,初念闻言点头,方子没什么问题,又回头问那病患:“李大夫的方子,你可用了?”
那病患硬着嗓音道:“用了啊,怎么没用?抓了三天的药吃了,一点用处不见。”
说罢眼神便凶狠起来,嚷道:“所以才让他退钱!”
初念身后的护卫见他嗓门打起来,立刻上前半步,剑鞘也都被拇指顶出半寸,露出其间锐利的锋芒。
那病患见了,立刻安静下来,不敢再多言。
初念便道:“腹绞痛多为急症,按照你方才的描述,如三天未愈,此刻多半下不了床。但我见你如今脉象均匀、苔色正常,腹部说是有触痛,但我下手触碰时,你却神色如常,可见不是实话。”
这话李大夫也说过,那病患丝毫不觉得意外,闻言嘴硬道:“我说还痛便还痛,你们一个外来的大夫,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娘子,为了一文钱的诊费,非要让我改口说不痛?难不成你们说的,还比京城正经百年医馆的大夫还要准?”
初念双眸微沉,冷声问道:“你这是何意?”
那病患便道:“离此处不远的济仁堂,那儿的大夫可为我作证,这李老头就是个江湖骗子,他开的方子,就是没用。”
见他这样说,身边的李大夫颓然叹息。
这么多天下来,他也早就看清了,是自己莽撞行事,初来乍到便得罪了同行。一开始,他还试图跟着人去济仁堂找那坐堂大夫讲道理,却被拒之门外,连那济仁堂的门都进不去。而这些流民,光脚不怕穿鞋的,根本不跟他讲道理,时间久了,他也就放弃挣扎,好在也不是所有病患都为了这一文钱昧良心,总有那么几个人能老老实实的给诊费,其余的这些,权当自己做好事了。
那病患以为自己这般说,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子总归要怕的,却见初念神色自若,转头指了身后两名护卫,道:“劳烦两位大哥去济仁堂,把他们的坐堂大夫请来。”
说是去请,眼神却很冰冷。两名护卫立刻就懂了,那济仁堂的大夫,是无论如何,不想来也得来了。
济仁堂果真不远,他们并没有等多久,大约一炷香的功夫,两个护卫便催着一个中年大夫,连滚带爬的往这边走来。
流民们见这副阵仗,非但不觉得害怕,反而很是好奇地围拢过来,纷纷想看这一文钱和半个馒头的热闹,还会有什么不一样的转折。
那大夫被个凶神恶煞般的护卫请来,不知缘由,心中惶恐不安,结果来了李大夫的摊位,得知这些人请他来只为了给那病患作证,心神便安定下来,脸上浮现傲然的神色。
初念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便指着先前那病患问他:“这人的腹绞痛分明已经被李大夫治好了,他却说有你能作证,根本没治好?”
那大夫便捋了捋下颌的短须,眯着眼道:“生病又不是什么好事,难不成还会说谎?病人说没好,那便是没好,有什么好值得怀疑?”
初念冷笑一声:“济仁堂百年行医,如今的大夫连病人有病没病,康复得如何都不能判断了吗?这般的水准,如何在京城立足?”
那大夫急了,看向初念:“你这小娘子,怎的血口喷人?”
初念便道:“那你便诊断诊断,这人到底病情如何?”
那大夫睥睨她一眼,冷冷道:“你这小娘子,什么都不懂,还是回家绣花扑蝶去。医术的事情很复杂,可不是你一个小姑娘能伸张正义的事情。”
初念淡淡地说:“恐怕这事儿,我还有几句发言权。”
那大夫见她神情笃定,心中暗道:这莫非是什么权贵家的女眷不成?若真是这样,倒得罪不起,但再怎么权贵,医术不通,也好糊弄。
想到这里,他脸上浮现出些微笑容来,问道:“不知小娘子是……”
初念平静地报出家门:“我姓殷,家父殷处道,本人粗通医术,在东城开了一间医馆,名叫益善堂。”
那大夫闻言大惊失色,颤颤巍巍地问:“益善堂殷娘子,可是,治愈赵国公世子的那位?”
初念点头道:“正是。”
那大夫心中叫苦不迭,今日是什么运道,遇到这么位神仙?听说殷娘子是靖王妃座上宾,京中权贵为了她手里的一副药丸能抢破头,多少人为了求她诊治排队到半年之后,这般的人物怎么会跑到南城的流民堆中来?那大夫不禁有些怀疑,但眼前的女子跟传言中的殷娘子样样都对得上,加上她身后随行的那些护卫,个个人高马大,看着就十分不好惹,若是寻常女子,却也没有这般的阵仗。
那大夫便谨慎地说:“那我,便帮他诊断诊断?”
初念起身,将椅子让给他。
那大夫如何不知,眼前的病患吃了李大夫开的药方早就康复了,此时也不过是做做样子,为自己接下来的行动想想法子。
初念却半点不催促,静静地看着他诊治。那目光如针扎般,倒叫济仁堂的大夫冷汗都冒了出来。
半晌,那大夫终于松开了手。
他还没开口,初念便扬声道:“这位先生是济仁堂的坐堂大夫,百年医馆,说话可得负责,否则坏了口碑,后果可能难以收拾。”
那大夫在京城待了这么多年,哪里不懂得这个道理?便是初念不提醒,他也不敢作死。如果今日落下了把柄,眼前这位但凡在哪个场合随口说几句济仁堂的不是,他们这间医馆,可能就开不下去了。
因此,他便硬着头皮站起来,斥责那名病患:“你这个人,分明已经康复痊愈,作甚在此无理取闹?速速付了诊金,回家去吧!”
那病患双目圆瞠,脱口便道:“你这大夫,怎么……”
那大夫却不让他多说,抢过他手里的一文钱丢给李大夫,拖着人离开现场,到僻静处说话去了。
甲一悄悄问初念:“就让他们这么走了?”
初念道:“暂时随他们去。”
说完抬眼看向围观的众人,问道:“还有要找李大夫退钱的没有?”
众流民看完整个闹剧,哪里还不明白这小娘子来历匪浅,怎敢继续闹事,队伍立即散去大半。但也有不少人心动那一文钱的便宜诊费,还是选择留了下来,纷纷询问李大夫:“这一文钱看诊,可还算数?”
初念看向那李大夫,李大夫却有些戚戚,颓然道:“不看了,不看了。”
众流民十分不舍,但也没办法,是他们作恶在先,让人心寒了,一文钱便能看诊的好事眼看着就没了,这老大夫如今还有官家小姐来撑腰,也不好为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