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毫不犹豫:“开心呀!”
顾休承笑了笑,看了一眼摆在案几上的小匣子,向她挥了挥手:“明日再见。”
开心就好。
夜幕中,马车前一灯如豆,在空寂无人的街道上哒哒前行。初念回忆着自己白日里做面具的种种工序,心中盘算着:要给师父做张稍好看些的脸,即便比不上世子那般惊艳,也得在她的审美之上才行。
横竖不能按照他自己的心意来,太伤眼。
兰溪苑中,世子倚在软榻上看书,书页却久久没有翻动,良久之后,指腹不自觉抚过唇瓣,闭了闭眼。
这女子,待他如此亲密却,却又如此若无其事?
而那个无名,又是哪里冒出来的牛鬼蛇神?
世子单手掀开那个匣子,指尖挑起那副新制成的面具,凑到夜明珠的光线底下看了许久,眼底眸色晦暗不明。
与此同时,皇城中,延福宫内。
昏迷已久的皇帝被剥得精光,仅下半身随意搭着一块棉布。他身上被扎上了密密麻麻的金针,面色如纸,汗出如浆。
群臣在殿外守候,殿内只有靖王、皇甫卓、殷处道及几名品级高阶的朝官,皇帝几次病危,却又堪堪被吊住性命,太医早已束手无策,此时为陛下诊治的,乃是荣亲王举荐的一位世外名医。
这位名医相貌平平,言辞低调,但他的针灸技艺能够生死人、肉白骨,据说能够立杆见效。
在众位大臣的屏息等待中,床上的殷离竟然真的轻微的动了一下。
“吾皇万岁!”皇甫卓眼尖,第一个看清殷离睁开了眼,立刻仆地高呼。殿外群臣被他这一声惊吓,也顾不得事实如何,纷纷跟着跪了下去,高呼万岁。
殷离悠悠转醒,听见这如雷贯耳的一声声呼喊,喉中挤出几个音节。
靖王大手一挥,让这些人安静下来,走到龙床前,弯腰问床上的人:“皇兄,有什么话要说?”
殷离一抬眼,骤然看见这个人高马大的胞弟,不知为何两眼一翻,又昏了过去。
第98章 叵测 青出于蓝而生于蓝。
“先生, 陛下这是……”
殷离再度陷入昏迷,诸位官员不论心中如何作想,面上都浮现满满的担忧焦虑, 纷纷看向那医者。
医者面不改色地为皇帝把了把脉, 道:“陛下初醒, 需要静养, 还请王爷和各位大人稍安勿躁。”
说罢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跪在龙床前的皇甫卓。
那暗示十分明显了,皇帝才刚醒, 他便领着人高呼万岁,竟生生把身体虚弱的陛下又给吵得昏了过去。
靖王便淡淡地说:“皇甫大人快起来吧, 有什么事, 等陛下身子恢复了再说不迟。”
皇甫卓面色讪讪, 这才慢慢爬起身来。
只听见靖王对那医者道:“先生好好照顾陛下,本王与众位大人便先行回避, 有事随时禀告。”
那医者不卑不亢, 平静地应下,目送这些权贵鱼贯离开皇帝的寝宫,自己回到了皇帝的龙床边上。
皇甫述是最后离开的, 关切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殷离的脸上, 见他始终没有清醒过来的迹象,才不情不愿地离开。
无怪皇甫卓急着对殷离表忠心, 实乃这段时间他的日子不好过了。
自打殷离在那场宫变中重伤昏迷之后,皇甫卓便马不停蹄地在部署人手,企图将京畿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眼看着就要成功了,谁知远在边境的靖王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竟打着保护皇帝的名义星夜回京, 叫他们这些大臣不得不出城相迎。
原本到了这一步,皇甫卓以手中的权势,还能跟靖王抗衡一番,谁料到他的儿子皇甫述,竟然一言不发地带走了他相当一部分心腹兵力,出走京城。虽然眼下还没有消息传来,但他非常清楚,皇甫述离开可不是为了与谁置气,他是打算造反了。
离京之前,这对父子曾经爆发过一场争吵,儿子坚持离开京城,皇甫述想举兵反叛,带着兵马一城一池打江山,可老子对战场没有兴趣,皇甫卓老谋深算,更偏向盘踞京城,蚕食鲸吞,不动声色地完成窃国大业。
皇甫卓本想慢慢说服儿子,谁料皇甫述这般年轻气盛,竟然进宫窃走了传国玉玺,还掳走了皇帝身边的女医,虽然那女医最后被人救了回来,但他携带传国玉玺逃离京城却已成事实。
皇甫卓得知此事,恨不得将那逆子的头拧下来。他自己痛痛快快地走了倒是轻松了,留下他这个老父亲,却是将他架到火上烤。
纵子偷窃传国玉玺是什么罪名?那是他这幅老胳膊老腿能承受得来的吗?
天子印一共九枚,除传国玉玺外,还有皇帝之玺、皇帝信玺、皇帝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天子行玺、神玺、受命玺等八枚,这八枚玉玺各自有其具体用途,但传国玉玺却不一样。
战国末年秦破赵,得和氏璧,后统一天下,始皇帝命丞相李斯用此玉雕刻成传国玉玺,镇压国运,作镇国神宝流传后世。秦之后,若遇到群雄争霸,很多人便认为得到传国玉玺的人才是天赐正统。若逢太平盛世,传国玉玺便被供奉在宫中,等闲并不启用。(*以上两段文字为引用转述,非原创)
掌传国玉玺的宦官与皇甫氏交好,正是因为这一点,皇甫述才轻易得了手,也是因为这一点,皇甫卓才抓住机会,将那太监好生安抚,才将此事压制下来,秘而不宣。
但这等大事怎能永久瞒天过海?
眼下,皇甫卓只能等待时机,等待皇帝驾崩,靖王继位,再将此事捅出来,大衍原就风雨飘摇,届时靖王继位名不正言不顺,势必天下大乱,他儿子皇甫述若真能成气候,最后编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再拿出传国玉玺,必能诏令群雄,争霸天下。
皇甫述的目光不可谓不长远,但这一切,却建立在被留在京城的皇甫卓这个老父亲不得不任劳任怨、被逼无奈为他谋划铺路的前提下。
真可谓算无遗策,老奸巨猾,青出于蓝而生于蓝。
皇甫卓心里苦,却不能言。以往殷离这个昏君昏迷多久,是死是活,与他有什么相干?他只需做好部署,等着他咽气就好。
眼下,皇甫卓却不得不盼着皇帝早日清醒,最好与靖王大动干戈,好给他留出足够的运作空间,最好还要死得蹊跷,叫天下人质疑,让靖王满身是嘴也说不清,如此,靖王的麻烦才能足够多,再不能因为传国玉玺这等子琐事为难他这样一个老人家。
皇甫卓内心的纠结与算计无人能知,靖王离了皇帝寝宫,找来一个心腹,嘱咐道:“去兰溪苑跟王妃说一声,今夜本王就宿在宫中了,叫她早些安睡,不要再等了。”
那心腹便领命去了。
皇帝寝殿内,医者一根一根拔了殷离身上的金针,一一丢进在由内官捧着的银器中,闲杂人等一应退去,这金银碰撞的细微声响变成了寝宫内唯一的声音。
拔针比较随意,医者的动作很快,不消片刻,那密密麻麻的金针便都被拔除,医者对那内官道:“还是先前的法子,用我配置的汤药,将这金针煮沸半个时辰。”
那内官低声应下,捧着那银器便出去了。
医者不着痕迹地朝四周打量了一圈,虽然那些朝臣退下了,这寝殿里悄无声息,安静地好似没有活人,但就在龙床的两侧,分别站着两名太监、两名宫女,暗处有多少人,却并不清楚。
毕竟是尊贵的皇帝陛下,何况此刻昏迷不醒,就算医者再三强调病人需要清静,也不可能真正放任他独自一人。
这些宫人确确实实做到了绝对安静,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除了偶有清风吹拂他们的衣物造成了轻微的摆动,再无任何其他的动静,他们与这寝宫中的桌椅、案几一般无二,绝对不会对陛下需要的安静造成任何困扰。
医者垂下眸子,不动声色,为皇帝掖了掖被子,起身退离寝宫,到偏殿辟出的歇脚处,休息去了。
这一夜旁人如何初念并不知晓,她却难得睡了一个好觉。次日依旧起了个大早,却不必再绕道南城去找人,世子那边的汤药都是配好的,再者还有李大夫在,也不必再心急,她安安稳稳地吃了个早餐才出了门,对车夫道:“去益善堂。”
昨日在兰溪苑做面具,那味道熏得一屋子人都难受,她可不想再害人,还是去医馆去,要熏也是熏自己人。
她在医馆忙活了半日,便听得外头传来动静,听声音,似乎是季轻来了。
初念正在药炉前看火,手里拿着个刻刀,正在雕模具,听到脚步声只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怎么了?”
季轻挠了挠头,道:“世子让我来瞧瞧,殷娘子怎么不去兰溪苑?”
初念手里不停顿,回道:“你都看见了?”
季轻其实没进门时,在院子外头就闻到味儿了,心中感激初念体谅他们的鼻子。奈何家中那个主子闹腾,不将人请到兰溪苑去,那位恐怕就要拖着伤过来了。
这样想着,便这样说了。
初念听了,眼神便有些一言难尽。
季轻也在腹诽:自家主子如今对这位殷娘子,可真是一日也离不得了。
嘴里却说道:“王妃也叫人传了话来,说是在太医院书目上找到了那本毒经,只是叫人给借走了,她已经派人去取,但恐怕也得过两日才能拿来。”
初念心中一喜,便道:“那便更好了。”
其实有师父在,有没有那本毒经,世子都能痊愈。主要是她自己想看看,这年头行走在外危险重重,懂得多一些总没坏处。
提到那毒经,初念便想到世子,这人可真是命运多舛,再过两日的解毒多半又是个煎熬的过程,心中便有些怜惜,对季轻道:“等我一刻钟,待把这凝胶熬好了,剩余的部分明日再做。”
季轻喜出望外,忙道:“不急,再多一刻我也等得。”
他不禁想到:自家主子这般得寸进尺,其实也是被宠出来的吧?
印象中,这殷娘子好像就没对世子说过一个不字。
她到底知不知道,男人是不能这么宠的,瞧他好端端一个冷静克制、隐忍坚强的主子,如今都被宠成什么样了。
可这话,他敢想,却不敢说呀。
初念放下刻刀,将手里的脸型模具稍稍打磨了几遍,便起身将药炉上的瓦罐取下,倒掉其中黝黑的汤药,取出期间晶莹剔透的凝胶,将它轻轻摊放在模具上,而后密封好,道:“行了,我们走吧。”
季轻犹豫地问了句:“这般放着,会不会有影响?”
初念随口回道:“无碍,回头再加热就好。”
做这个本来就是个细致活儿,像昨日那般一次便顺利做好的,也那么完美的,仅属少数。
季轻却不知道这一茬,只当世子在她心中实属第一位,旁的都要往后排。心中默默记下此事,打算说给自家主子听听,叫他好好高兴高兴。
才要出医馆,便看到兰溪苑又来了个人,一见这两人便道:“殷娘子这是要去兰溪苑吗?劳烦快一些,世子好像毒发了。”
初念不由惊讶,怎么会忽然发作,他昨日的情况不还很稳定吗?
第99章 恼怒 搞什么鬼?
来者神色焦急, 不似作伪,初念和季轻不敢耽搁,匆匆赶往兰溪苑, 倒也没走多远, 兰溪苑和医馆本就隔得近, 不消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
初念下了马车, 快步来到世子的院子,迎面遇见正在焦急等待的靖王妃, 便问:“世子如何了?”
顾浅辞也顾不得与她解释太多,牵着她的手入内, 道:“你自己来看看。”
榻前, 李大夫正在为世子把脉, 脸色凝重,目光中隐约透着些不解。
初念便问他:“情况怎么样?”
李大夫听到声音, 才惊觉她来了, 连忙起身相让,道:“娘子您来看看。”
却不说一个字。
初念心中便有些不安。世子什么情况,李大夫未必探不出来, 但他只字不谈, 难道有什么不妥?
她转头去看顾休承,只见他双目紧阖, 昏睡在床上,额头高热,冷汗不止。
初念立刻为他把脉,口中问道:“昨夜今晨,世子起居可有什么异常?”
负责贴身服侍的小厮被靖王妃盘问过多遍了,此刻正守在一侧, 见初念问话,立刻跪出来,对答如流:“世子一切如常,昨夜亥时入睡,今日寅时三刻起身,并未外出,早膳用的是……”
初念细细听着,手指忽然动了动,调整了角度,又把了回脉,沉默片刻,才问道:“我与李大夫开的汤药,可曾按时煎来让世子喝了?”
那小厮立刻道:“自然是喝了,早膳后半个时辰端进世子房中的。”
初念便问:“端进房中,这么说,你们没喂他喝?”
小厮犹豫了一下,才老老实实地回答:“没有,世子让我放下,他说稍后自己喝。”
事实上,世子除非昏迷不醒之际没有办法,一般并不接受旁人的喂药喂食,当然,这个旁人,殷娘子除外。殷娘子在时,他那双分明没什么问题的手总是各种孱弱无力,连杯水都是端不住的。
初念听了却皱了皱眉头,又问:“那你们看着他喝了吗?”
这追问着实有些没道理,一旁的靖王妃听了,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难道世子还会偷偷不喝药吗?
他并非那种爱拿自己身子开玩笑的性子。
初念也觉得不太可能,便道:“将早上的药渣取来我看看。”
或许是汤药出现了某种问题?
眼下,查出世子这般异常毒发才是关键,找到原因才能对症下药,一屋子下人先前被靖王妃一通发作,眼下个个安静如鸡,屏息以待。听到初念的话,立刻便有人抢着转身去灶房,端起砂锅中尚未清理的药渣,恭恭敬敬地递上来。
初念手指拨弄着已经凉下来的药渣,找出一片片药材仔细查看,在鼻尖嗅闻,看了一眼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李大夫,心中便隐约有了结论。
难怪他一言不发,怕是有口难言。
初念目光流转,在室内逡巡一遍,没发现什么异常,又站起身来,推开了长榻边上的那扇窗户,向外看了看。
果不其然,在那窗外的矮树丛角落,发现了一滩可疑的深色水迹。
汤药没有问题,可是该喝汤药压制毒性的某人,却任性地将药悄悄倒在了此处。
见初念脸色冷下来,靖王妃不明所以,也走近窗边,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一滩药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