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虽然已经及笄,但她自小便在外头长大,殷处道好不容易认回了女儿,自然不乐意早早地嫁出去,便道:“她年纪还小,我有心再留几年。”
几位殷老爷彼此看了一眼,笑道:“二哥爱女心切,只是儿女大了总是要成婚的,女孩子更是如此,留来留去反倒留成了仇。若实在不舍,便选个京城子弟,便是嫁出去了,还能与咱们家断了往来不成?”
殷处道想了想,也不无道理。
他想起上次去兰溪苑看望顾世子时,靖王妃话里话外的暗示,也透露着想要小两口尽快成亲的意思。
顾休承那小子前些年因为病情耽搁了,算算已经弱冠之年,旁人这般年纪的时候,早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难怪靖王妃着急。
只是,想到宫里那位的状况,倘若当真回天无力,不幸驾崩,国丧一年禁嫁娶,还是得延期。
如此一想,便道:“此事不急,再议吧。”
几位殷老爷们想要的却不是这个答复,其中六爷与殷十二交好,虽然身为族老,对殷十二犯的事情清清楚楚,却因为自家太太的一通分析,将这事的罪名通通冠到了初念的头上。
倘若不是十娘得罪了她,叫她拿捏了十二房的把柄,单凭与豫王的几封书信,十二怎么就得被逐出宗族了?
他今日不但要将这祸星嫁出去,还得嫁得远远的。找个京城夫婿,那他们岂非永无宁日?
殷处道端茶送客,几位老爷面面相觑,都不甘就此离开,六爷便先开了口:“二哥知道我性子直,不像弟兄们拐弯抹角,藏不住话。”
殷处道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这些欲言又止的族人,不免有些意外,问道:“六弟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六爷便道:“初念前些日子从宫中被人掳走,流落在外三天三夜,我们自家人当然都知道她安然无恙,可旁人可都不知道内情,如今传的可难听了。”
殷处道面色一沉,声音冷了下来:“哦?旁人都是怎么传的?”
六爷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最后道:“总之,此事实在有辱门风。我听说将初念救回来的那位赵国公世子,原本十分仰慕初念,可事发之后,对方丝毫不提对此事负责,可见初念被掳走之时,定是发生了什么不堪,叫那世子也撇清干系。当务之急,还是赶快找个妥善人家,将初念远远嫁出去,才能保住我们殷府的名声!”
殷处道端起茶水,慢慢喝了一口,才看向在座的各位兄弟,神情有些冷:“你们几位,也是这个意思?”
众老爷纷纷附和。
殷处道似是有些疲累,揉了揉额心,闭目沉思了片刻。
再睁眼时,便看向了座首的族长,在座唯一比他年长的族兄,道:“我平常忙于朝政,族中的琐事参与甚少,但也听说过一些事情。我记得三娘兰芝当初出嫁时,已经怀胎月余,可有此事?”
三娘是族长的女儿,这件事过去得有十多年了,兰芝如今儿女齐全,公婆疼爱,丈夫体贴,上月回娘家时,还与殷处道遇见,给他行礼请安。
殷处道对这个侄女印象深刻,便是因为她性子跳脱,行事出格,但家人宠爱,依旧过得十分平顺,幸福圆满。
即便是个闺阁女子,但谁人不羡慕这样的生活?
族长脸色变了变,嗫嚅道:“此事都过去这么久了……”
殷处道点了点头,从善如流,不提往事,转头看向下首的五爷:“年前我听说,十一郎在花楼看中了一名貌美女子,与人争风吃醋,混乱中将书学博士钱大人家的公子打成了重伤?”
五爷愣了一下,此事瞒得严严实实,那书学博士只是个从九品的小官,他只是稍加打点,再许了些赔偿,便将事情压下去了,没想到还是被殷处道知道了。
殷处道点出此事,并非为了秋后算账,他看向在座的每一位兄弟,三言两语点出被他们压下的龌蹉事宜。
家大势大,与外人的各种纠纷争端在所难免,除了殷十二那般犯下危及家族生死存亡的大事,旁的只能严加束缚,并不能完全杜绝。是以殷处道并没有跟他们样样清算,甚至他们能自己妥善处置的,即便想隐瞒下来,也并不拆穿,给彼此都留有薄面。
“方才我举出的这些事,桩桩件件,哪样不会影响我殷府的清名,为何不见你与这些犯下过错的子女亲眷划清界限?”
殷处道冷声问道。
被一一点名的殷老爷们个个都低下了头,因六太太在外私放印子钱险些闹出几条人命的六爷也不比先前咄咄逼人,却依旧倔犟地开口,道:“我等毕竟都是族人,出了事尚且与二哥撇得开干系,但初念不一样,她是你女儿,一言一行直接关系着您的名声,她犯下的错事可就直接扣在您头上了啊!”
殷处道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初念犯了什么错?且不说她没做错事,便是错了,的确与我这个做父亲的休戚相关,脱不开干系。既然各位这般怕受牵累,我们父女两个,便自请除族吧!”
此话一出,众老爷大惊失色。
殷氏一族完全仰赖殷处道的鼻息才能在京城生存,他自请除族,那这一族还有什么前途?
书房中登时吵嚷起来,变得乱糟糟的。殷府的管事恰在此时进来,见状有些犹豫,还是殷处道看见他了,沉声问:“何事?”
那管事低头禀道:“靖王府派了官媒上门,带上了赵国公世子顾休承的庚帖,说要向咱们姑娘提亲。”
话音落下,一室寂静。
第104章 . 心意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些人片刻之前才信誓旦旦, 说赵国公世子定然不肯对初念负责,骤然听到对方派人来提亲,个个眼神闪烁, 个别脸皮薄一些的, 甚至觉得面上有些火辣辣的。
还是族长率先醒过神来, 开口道:“既然来了客人, 兄弟几个就先告辞了。二弟,自家人说话难免磕磕碰碰, 你不要放在心上,再别说什么自请除族的见外话了。”
殷处道脸色还冷着, 却到底还是肯给族长一些薄面, 闻言淡淡地点了点头, 默默起身送客。
殷氏老爷们今日非但目的没能达成,还吃了顿闷排头, 却大气不敢吭一声, 纷纷跟在族长身后离开了。
那头,靖王府派来的媒人已经被管事引入客厅。
靖王妃特意打听了殷处道休沐的日子,且知晓殷府没有正经女主人, 专程请托了一名男性媒官过来议事。这媒官惯常在权贵人家走动的, 相貌憨厚可亲,说话也十分讨喜, 却并不罗嗦,开门见山地表明了来意,言明自己受了靖王妃所托,为其弟弟向府上娘子求亲,并呈上世子的庚帖。
殷处道虽不舍女儿,对这媒人却也很客气, 接下那庚帖,道:“此事,我得听听女儿的想法。”
时下两家结亲,大多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肯设身处地为小辈着想的都算开明,没想到这位传闻中古板刚正的殷大人,儿女婚事竟要先过问女儿本人的心意,那媒官心中十分意外,却也面不改色,恭恭敬敬地回道:“如此,小人便改日登门。”
殷处道让人送了客,看了看手中的庚帖,沉默良久,这才起身去了初念的院子。
初念此刻正在院中誊抄那本神农毒经,得此书的启发,她才顺利解了世子的毒,只是这书迟早要归还太医院,靖王妃便有意让人誊抄一遍送给她,以备不测。当时初念说不必劳烦他人,自己将这书借了来,得空便誊抄几页,如今已经完成过半。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抬头一看,见是父亲来了,连忙起身请安。
殷处道看了看她正在抄写的内容,不禁将那书页拿起来细看,眼中露出几分怀念,笑道:“你的字写得不错,倒是有几分你母亲的神韵。”
初念愣了一下,她在山梅县长大,从未见过母亲的墨宝,小时候贪玩未曾可以习过书法,一手字写得张牙舞爪,如同鬼画符一般,还是前世缠绵病榻无事可做,被师父逼着练了一阵子。
跟母亲的字很像吗?可她是跟着师父学的。
她心中短暂闪过这个念头,却很快抛之脑后,因为殷处道很快说明了他的来意。
“靖王府派人送来了顾世子的庚帖。”殷处道将世子的庚帖递给初念,初念默默接过来,展开看了看。
世子是冬日生的,生辰竟也快了,就在半月之后。他今年满二十周岁,靖王妃定然不会轻忽,多半会安排举办弱冠礼。
毕竟这个弱冠之年,来之不易。多少人曾判定世子活不过弱冠的。
殷处道见她沉默不语,便问道:“此事,你是怎么想的?”
初念迷茫地看了父亲一眼,她是怎么想的?她其实也没想清楚。
初念还记得那日,世子说过此事,没想到才过了几日,庚帖便送到了殷府,竟真的来提亲了。
初念说不上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世子的心意,若说她没有察觉,那也太过虚伪,不是没有拒绝过,只是那拒绝似乎太没力道,有时候连她自己,也忘了要跟对方保持距离。
殷处道看出她眼中的纠结,猜想她并非完全反对,但心中仍有犹豫,便有心开导一番,问道:“你不喜欢他?”
初念不禁想起顾休承的样子。
世子那样的人,会有人不喜欢吗?他长得极为好看,初念至今也没觉得有哪个能越过他去。难得他的性情也好,从小在药罐子里泡大的孩子,竟然半点没有长歪,心思澄澈又干净,便是她这种在山野间长大的人,倘若遇到他的那些事,恐怕也长不成他那般豁达的性子。
更何况,他们两个一同经历了这么多事,的确如同世子所说的那般,早就撇不清了。她几次将世子从生死线上拉扯回来,而世子也多次将她从危难中解救出来。
但初念前世嫁过人,此事天知地知,她知,皇甫述知。却碍于种种缘由,不能说与世子知。
这是第一桩。
她怎能在嫁过旁人的情况下,再嫁一个对那些前尘往事一无所知的世子?
再者,即便世子对这些并不在意,初念也怕。
倘若换了任何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初念多半也不会这般畏惧。
是的,畏惧。
初念每每忍不住心动的时候,便会无端想起前世的自己,那时候的她,对皇甫述,是多么的信任与喜爱啊。
她全身心的投入,对方看起来也是那般温柔与多情。
曾经有多少爱恋,后来便有多少怨憎。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但那段被蛇咬的经历,却是无法与人言说的。
最终,初念这样说道:“我与他之间,只是医者与病患,恩人与受惠者,再无其他。”
殷处道听了,脸色却变了变,他想说些什么,犹豫片刻后终究没有说出口,只是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若当真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便好好的说,不要为此否决了彼此的一番心意。不论是对你,还是对顾世子,这都是一种亵渎。”
殷处道很少对初念说这般的重话,初念不由看了他一眼,却见父亲垂下眼眸,看不清神色。
初念想了想,良久才道:“此事,还是罢了吧。”
她不能否认,自己或多或少,是喜欢世子的,但谈婚论嫁,却是不妥。
尤其是她还有那么多事没做,她还要复仇,皇甫述可还没死。那个家伙,活在世上一日,便是个莫大的威胁。
殷处道多少能看得出她的心思,便道:“你还有时间,可以再多想想。宫里那位,恐怕便在这几日了。”
殷处道说得隐晦,但知晓内情的初念一点便通。
昏君殷离,大限就快到了。前世的他在宫变中干脆利落地死了,重来一世宛贵妃提前发动了宫变,他苟延残喘,竟也拖到了这个时候。
皇帝死了,上至官员下至百姓都要守国孝一年,谈婚论嫁之事自然要搁置。
不过她怎能用这般的理由去拖延,平白吊着对方?她想了想,最终道:“我会与世子见面,与他再谈一谈。”
可这件事,要如何开口呢?
初念内心十分纠结,因为她隐约感觉到,世子恐怕不是那般容易被说服的。
延福宫内,殷离被困在无边的噩梦中,骤然惊醒。
他双目圆瞠,整个人像只饱受惊吓的雀鸟,抖抖索索地蜷缩在角落。可便是这样异常的动静,守在寝宫的几名宫人却置若罔闻。
裘先生默默地走近他,喊了声:“陛下。”
殷离看清他的眼,惊得往更深处躲去。
若是不明就里的人看了,定对眼前的状况大为不解。怎的短短两三日时光,皇帝便变成这样了?殷离眼底青黑,分明大多时候都昏睡着,精神状态却极差,裘先生走动时造成极细微的声响,在他听来都恍如惊雷一般。
只因这几日以来,殷离一直被噩梦追逐,无数人在梦中索命,害他不停奔逃。多少年来,殷离自诩真命天子,虽然恶事做尽,却从无畏惧,这次梦中却被早死的父兄剥夺了天子的正统身份,被无数小鬼纠缠不休。
难得被惊醒的时刻,才算堪堪回到了人间。
裘先生在他身前静静地坐下,殷离稍稍平复了心情,才缓过神来,冲他喊了句什么。
殷离现在是彻底说不出话来了,他忍不住捂住自己的喉咙,指着宫人们发出暴怒的嗬嗬声,分明是在下命令。可惜他说的什么,宫人没有听见也不予理会,各自沉浸在那种迷离的状态之中。
殷离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嗬嗬地冲着裘先生喊话。
“姜……”
裘先生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噙着冷冷的笑意,靠近殷离,在他耳边说道:“陛下,很高兴你还记得小人。”
殷离瞳孔一震,便看见那裘先生打开手边的盒子,露出其间并排着的密密麻麻的金针,忍不住对着外面大喊,动作看着声嘶力竭,实则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裘先生捻起一根金针,用湿布缓缓擦拭,幽幽说道:“陛下不必做无用功了,眼下大臣们对您的唯一期待,便是指定一名继任的太子。”
他放下那枚金针,又捻起另一根,继续擦拭着:“可您总昏迷不醒,他们老守在这寝宫也是不妥,听说,此刻都在勤政殿处理朝政呢。”
“可是陛下,您这皇位都是靠着杀兄弑父得来的,名不正言不顺,怎能让您来指定太子呢?”裘先生将静心擦拭的三根银针举起,一一推入殷离的体内,这才缓缓道:“不如今日便拨乱反正,将这江山,交还给原本的主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