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念不来兰溪苑看他,却日日都去秀椿街寻找那个所谓的无名先生。她此举虽然让世子十分介意,但他却更不愿她总这般毫无音信的等下去,便亲自下令,让熹微楼最为能干的李维出手,去调查那位无名先生的去向。
时隔数日,李维都没能传来消息,世子也不禁对那无名先生刮目相看了起来。
能叫李维出手调查这么多时日却一无所获的人,放眼京城可不多。
好不容易得了对方的消息,才发现这个无名先生,果真有几分能耐。
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走通了荣亲王的路子,被举荐到君前,用名医的身份无声无息地潜入禁宫,目标就是毒害皇帝。
他不仅得手了,还顺利脱身离开了皇宫。
世子不禁好奇问道:“他如今人在何处?”
李维又低声说了几句。
世子听后更为意外:“自尽?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还在那种地方?”
想到初念对此人的关切,他又问:“人救下了没有 ,现在情况如何?”
李维低声道:“虽然脱离了性命危险,但看起来,对方没有什么求生的欲望。属下担心,他醒来会继续自残。”
世子本想,既然人没事,等他好了,便放他自生自灭去。听到对方恐怕不会轻易放弃自残的想法,眉头便皱了起来。
李维看向世子,道:“此人是毒害皇帝的凶手,要将他交给靖王吗?”
事关毒害皇帝的要案,有丝毫牵扯的人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一想到初念跟此人不明不白的关系,若真将人交出去,也不知会不会受到牵连。加上长姊此前为了帮他解毒,也派人寻找此人下落,虽然那人进宫的身份做了一番矫饰,若留心调查,未必不会露出端倪。
而殷离的死,世子并不可惜,如果没有妨碍到他的婚期,他甚至想拍手称快。
因此私藏无名先生的决定,并不困难。
“姐夫如今的地位很稳,找不找到凶手倒在其次,贸然将人交出去,反而徒惹事端。此事到你我为止,不要叫第四个人知晓。”
李维聪慧,被他这么一说便知道怎么做了。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个细节:“那无名先生试图自己的现场,粗略看过去像一处寻常的小山坡,但属下看着,觉得更像一处多人合葬的陵墓,前头立着个牌子,上头只写着一个字。”
李维低声说出了那个字。
姜。
昏暗的室内,世子的双眸抬起,看向了李维。
初念最初,便是姓姜的。
她是先太医令姜逸的外孙女,此事当初也是李维调查过的,世子记得很清楚,先太医令姜逸原本极受先帝信任,最终却因为涉嫌毒害先帝,被满门抄斩,虽然罪不及出嫁女,但初念的母亲,也是因为此事难产,很快便抑郁而终。
李维道,他已经确认过,当年姜氏被处决的尸体正是被送到那个乱葬岗掩埋。
那无名先生,是姜氏旧人?他向殷离投毒,莫非是为了给灭门的姜氏复仇?
若是这样,倒是可以解释初念对他的信任与推崇。
这般想着,世子竟莫名释然了几分。
或许,那无名先生,是初念的某个长辈。只是因为姜氏的旧事,她不便与自己解释。
可无名先生究竟为何,在那坟冢前自尽呢?
难道是觉得大仇已报,再无求生意志?
世子沉思片刻,最终道:“好好看着他,再找个好大夫帮他治伤。等他好些了,我再带初念去看他。”
李维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世子,终究没说什么,领命去了。
他的未尽之言,世子大约能知道。
这些跟他多年的属下,私下其实十分关心他,就像季轻那样,名为主从,关系却更加亲近,更像是朋友。
李维知道世子对初念的心意,因此对她身边出现的异性,自然十分排斥。
世子最初派李维找这个人,便是为了初念,他原本想,只需得了对方平安的消息再告知她,好叫她放心。
但眼下此人这般情况,若叫她知道了,如何能够安心?
一定会更加记挂了。
烦心。
皇帝暴毙,此事瞒不了几日,很快便昭告天下。
这几日,宫人、太医院甚至是荣亲王都被仔细查问了一番,得出了一些不痛不痒的结论,凶手假扮文太医,早早地离开了皇城,甚至是京城,如今查无去向。案情的追踪自然不能中断,但朝臣们更关心的事情却是,皇帝死了,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国不可一日无君,下一任帝王的人选,如何决定?
不少人提出,于情于理,靖王与陛下血脉同源,都是继位的第一人选。但也不乏有人提出异议,甚至质疑皇帝的暴毙事件与靖王有关。
这般的争论如果放任自流,终究永无宁日,靖王进京,可不是为了与朝臣们吵架。如今家国风雨飘摇,急需一个强有力的帝王来镇服群臣,平复四方叛乱,重建凋敝王朝,是以,他并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披坚执锐的将士们涌入勤政殿,顺从者保留官位,继续为国效力,反对者血溅当场,唯一的区别便是自己撞柱而亡,还是被冰冷的箭矢洞穿胸口。
面对这样的强权,私底下小动作不断的皇甫卓终究认清了事实,跪地朗声高喊万岁表示臣服,他这一跪,便有大片朝臣纷纷跟着跪下。至此,靖王的继位再无悬念。
第107章 弱冠 「君子如珩」。
靖王用了短短三日完成了皇权的更替, 于大行皇帝的灵前即位。按照国礼,需守孝二十七天,再举办登基大典, 届时才能定国号、册封皇后。
大行皇帝入殓后, 梓棺在延福宫停灵数日, 随即被送进殡宫暂安, 同时新帝与群臣为之举办丧礼。
本就极不安定的王朝,随着大行皇帝的驾崩, 定会迎来新一轮的动荡,新帝对此有所预料, 不论是大行皇帝的丧礼, 还是他自己的登基大典, 均要求一切从简。与此同时,对内还要整肃朝廷, 对外继续抵御各地反王, 千头万绪,宫廷内外一片忙碌。
与这等皇权更替的大事相比,世子的弱冠礼就变得微不足道。
顾浅辞近日已经回靖王府居住了, 新帝登基之后, 她便会入主后宫,作为准皇后, 自然也有一堆繁文缛节等着她。
可弟弟的生辰,她却不会忘。
世子那些年缠绵病榻,多少大夫都断言他活不过弱冠,顾浅辞无数次吃斋念佛,睡梦中都在祈求他的平安,直至今时今日, 如同奇迹一般,珩郎当真平平安安地迎来了二十岁生辰。
顾浅辞盼了多少年,才盼来这一日,原本做了精心的安排,一定要好好的庆祝一番。
孰料,殷离这个昏君,竟在这紧要关头驾崩了。
作为准皇后的弟弟,世子的一举一动备受关注,弱冠礼再不能大操大办,只能低调举行。
顾浅辞心中有些恼怒,但这种事,也无法向任何人声张,只能于世子生辰这日,早早地来到兰溪苑,打算好好安抚他。
好在世子对这种事并不介意。
“比起举办一个盛大铺张的弱冠礼,余生我都能安安稳稳、健健康康的过好每一个生辰,对阿姊来说不是更重要吗?”
不得不说,这话给顾浅辞带来了莫大的安慰,眼中泛起晶莹的水光。
虽然不能大操大办,世子的弱冠礼,还是低调举行。
顾浅辞陪着弟弟前往顾氏宗庙,在那里,世子发现了一个意料不到的人。
“姐夫?”顾休承惊讶地脱口而出,随即改口道:“不,该称您为陛下了。”
说着便要跪地行礼,昔日的靖王、今日的新帝殷旷拦住了他,道:“今日我不是皇帝,只是你的姐夫。”
自殷离驾崩之日起,殷旷便忙得脚不沾地,这么长时间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世子,不禁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恢复得不错,你这小子也珍重些,看顾好自己的身子,总是教你姐姐担心。”
世子腼腆一笑,他在襁褓之中丧母,虽然有父亲却从未感受到对方的关爱,但他从未觉得有什么缺失,只因长姊如母,嫁给殷旷之后,姐夫便如父如兄,弥补了他所需要的一切。
其实这几日,赵国公倒是想起了世子的生辰,曾经联系过他们,想为他主持弱冠礼,却被姐弟俩婉拒了。今日他也等在宗庙中,原本还想争取一下,但看到立在姐弟身前的新帝,便惊得什么话也说不出了,抖抖索索想要行大礼,又被便服的禁卫制止了。
赵国公内心如何惊惧后悔,无人得知。殷旷今日微服出行,只是为了给世子主持加冠礼,并不想引起额外的瞩目。
世子先被人引去沐浴更衣,待出来时,便发现宗庙中来了几位观礼的宾客。
都是极为熟悉亲近的人,世子一一与他们点头示意,直到发现长姊身边的那道窈窕身影,脚步不由得顿住了。
初念。
他的嘴角不由自主的上扬,她来了。
这么久不见,他原本相思入骨,此时见了,不知为何,心中竟生出些莫名的委屈。
她可算记起自己这个人了。
初念留意到世子灼灼的目光,那笑意,那怨怼,虽没有只言片语,心意却清晰分明地传达给她。
不知怎的,她竟有些不敢直视,默默垂下了眸子。
世子此刻披散着一肩乌黑浓密的长发,身穿天青色长袍,祥云锦带将窄腰紧紧束起,略显瘦削的身材格外颖长挺拔。他面色莹润,上次见面时瘦下去的脸颊长出了些许软肉,看来恢复得不错。
众目睽睽之下,世子并未失态,他很快调整心情,淡定地向长姊走来,直至初念的身侧才停下来。
被长袖遮掩的手指,悄悄扯了扯对方的衣摆。
初念察觉到身侧之人细微的动作,却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只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
见她这般,不知怎的,世子的心情又好了起来。
顾浅辞没有错过这两人的眉眼官司,却没点出来,含笑看着世子,对身侧的丈夫说道:“时辰快到了,这就开始吧。”
加冠礼开始,世子拜倒在殷旷面前。新帝殷旷亲自执梳,为他盘起成人发髻,再为他戴上素冠,冠礼之后,意味着从此成年,可入朝廷为官,可入伍保家卫国,亦可参加祭祀典礼。
礼毕,观礼的宾客纷纷送上礼物。
初念也备了一礼,随着这股大流,递到了世子手上。
是一方小小的印鉴,材质是极为珍稀的寿山冻石,上面刻着四个字:「君子如珩」。
珩,是他的小字。
这当真是极为亲密的礼物了。
世子得了这印,爱不释手,几次想拿出来把玩,碍于现场这么多宾客要应酬,强忍着按捺住了,却到底没忍住悄悄捏了几次袖口,时刻确认那东西还在。
弱冠礼这日,世子竟没找到机会与初念多说话,只因他好容易从宾客的恭贺中抽出身来,便发现她早已经向顾浅辞告辞,也没与他也说一声,便离开了。
只是如今世子已经恢复大半,顾浅辞也再不好让他继续禁足,次日,他便去了殷府拜访。
殷处道进宫去了,家中只有初念在,世子登门,总不能拒之门外,却不叫他进内室,请他去书房相见。
世子今日装扮不同以往,长发悉数被束起,头上戴着一顶玉冠,从此以后,他都会是这般成人装扮了。他身穿月白色长袍,更显得玉质风流,室内暖融如春,便脱了外面的大氅,露出脖子上的兔毛围脖,初念见了,不禁多看了几眼。
那兔毛颜色灰扑扑的,世子一向爱俏,怎会想起戴这个?
仔细一看,初念却想起什么来,一言难尽地移开了目光。
世子见她留意到了,便取下那围脖道:“你还记得这个吗?在山中小木屋里,你抓回来的兔子,亲手鞣制的毛皮。”
初念有心叫他别再用了,便故意道:“怎么不记得?你当时还说要养那兔子呢,现在却把它的皮围在脖子上。”
世子果真被她膈应到了,握着那围脖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笑开了:“你这么说,我也不怕。”
初念便伸手将围脖拿开,道:“不好看。”
世子便道:“那你得补我一条好看的。”
初念却不应,淡淡地说:“世子哪里就缺这个了?”
世子便软语央求着,初念闹不过他,最终糊里糊涂地又许了他,再送他一条好看的毛围脖。
初念有心要与他商议中止提亲的事,正想着该如何开口,便听见世子让下人们都散了,春妮在殷府却不听他的,只管看初念的指示。初念想了想,自己要说的话也不好叫旁人听去,便对春妮点了点头。
于是,两边的人都离开了,书房内只留下世子与初念两个。
初念犹豫着没有开口,世子却先跟她说了无名先生的事。
“知道你在找他,但他恐怕再不会回到那秀椿街了。”
初念只当他今日来与往日一般无二,只为了与她胡缠,谁知竟带来这个消息。世子隐约有些邀功的意思在,将他派人追踪到的消息一一与初念说了。
初念默默听着,心中的惊涛骇浪,不亚于世子当初乍听到时的震撼。
殷离暴毙,竟是师父下的手。前世,她可不知道有这种事。
世子意外于她的意外,他原以为初念很了解那位无名先生,但显然,初念的眼神表示,她对对方的行动一无所知。
世子又说了他去姜氏乱坟岗的事,问她:“他是姜氏旧人吗?”
世子曾推测,无名先生对殷离动手,多半是为了给姜氏报仇。
师父是姜氏旧人吗?初念也不知道有这事。师父总是神神秘秘的,从未说过他的来历,一开始初念也有过好奇,但在对方陪她经历过种种挫折磨难之后,那追究的心思也慢慢淡却了。
他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要紧呢?
重要的是,他一直陪在自己身边,不离不弃。
初念眼中的茫然,令世子有些不安。
她待那无名先生如此推崇,却竟不知对方是姜氏旧人。
那她,到底是为了什么,而对那人青眼相待呢?
“他现在人在何处?”初念被接连的消息乱了心神,但很快,便问到关键问题。
世子却暗自后悔。
他被得到的消息迷惑了,以为此人或许是初念的某个长辈,得知对方伤势好转,却没什么求生欲念,便有心安排初念与他相聚,这样或许对他的病情康复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