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料到,初念对对方的感情,并非出于亲情。
这个发现令他汗毛倒竖,登时警惕起来。
然而,事已至此,他再隐瞒下去,却没了道理。
世子只好按捺住各种心思,如实道:“不知为何,那位无名先生在脱身之后,竟然选择去了乱葬岗自戕,还好我的人及时赶到,将他救下了,经过这几天的治疗,已经脱离了性命危险,不过他的情绪非常消沉,不太配合治疗。”
方才,他为了不让初念担心,没说无名去乱葬岗的目的。
果然,听到这里,初念立刻站了起来,紧紧地盯住世子,那双澄澈的大眼中,盛着满满的关切:“他为何要这样做?他现在在哪里?我想见他。”
世子喉头滚了滚,半晌才扯出一个笑来,缓缓道:“这是自然,我今日来,便是来带你,去见他的。”
第108章 探望 “裘先生,你醒了?”
无名被安置在西郊别庄内休养, 世子虽日日询问他的近况,却也是第一次见到对方。
听说是个三十几岁的老男人,但看着不像, 也就二十五六岁的状态。
保养的不错, 世子心道。
无名昏睡在床榻间, 双目紧阖, 面色苍白。即便如此,依旧能够看出是个相貌极为出众的男子。他眉眼精致, 如描如画,鼻梁高挺, 嘴角微微下垂显得有些清冷, 薄唇中间一颗饱满的唇珠, 又显出几分亲和可爱。
初念看到对方后,眼中就再没别人了。
世子静静看着她坐在床边, 毫不避嫌地握住对方的手腕, 动作娴熟地把脉。
心中不由想道:“原来她为旁人看病时,也是这般模样。”
眼中盛着满满的关切,好似眼前之人的康健, 于她而言是唯一重要的事。
只不过从前她眼中之人是自己, 今日却换了旁人。
世子捏了捏手心,若总是这般想, 当真没意思了。她是医者,此举再寻常不过。
他走近了些许,静静开口:“他怎么样?”
初念把了脉,又查看了一番,才问守在一旁的大夫:“用的什么药?”
那大夫见她出手,便知道是行家了, 不敢虚应,一一念出了所下的药方。
初念听了,对世子道:“都是很好的方子,你们费心了。”
这话听着十分见外,世子不太喜欢,却还是道:“他能尽快康复,才是最重要的。”
初念点了点头,低声道:“这次,多谢你了。”
世子苦笑道:“为了他谢我吗?”
他声音中的不快再无掩饰,初念听了,不禁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世子的眼睛不知为何,有点红。
初念犹豫了一下,到底没说什么,扭头继续去看昏迷的无名。
师父睡得极不安稳,不知是因为伤口痛,还是被噩梦困扰,他的手紧紧揪住被面,不时发出几声微不可闻、无法听清的呓语。初念看着他昏迷不醒的模样,不禁有些恍惚地想到,师父在她心中一向都那么强大,似乎永远坚不可摧,前世她唯一一次见到对方流露出虚弱的模样,就是为她挡箭的时候。
师父一直对她很好,但初念没想过,会那般的毫无保留。
前世她与父亲殷处道相处得并不融洽,师父在她心中便是另一个父亲,即便如此,她也从未想过,当面对生死危机的时候,师父会义无反顾地挡在她身前,为她殒命。
初念从未想到他竟会这样做,也宁愿他不要如此。
只是那些震撼、惊讶的心情也并未持续多久,因为紧接着,她自己便也死在皇甫述的箭下。
前世的种种,已经无从追究。
但今生,初念决定要对师父好一些,更好一些。
想起世子先前说过的那些话,初念不禁猜测,师父对自己这般毫无保留的好,是因为他是姜氏旧人吗?
可他会是谁?
据初念所知,姜氏一脉绝大多数,都在十七年前的那场浩劫中死掉了。不过师父有那么多神出鬼没的本事,能从皇室清洗中平安脱身,也并非不可能。
初念忍不住仔细观察起师父的模样。
姜氏的人究竟长什么样子,初念无从得知。舅父一家并非姜氏的血亲,事实上历经两世,她也没见过除自己之外的姜家人。
听说她与娘亲长得很像,但师父与她,却没有什么明显相似的特征。
看来这种事,单靠她自己想,是想不出什么来的。
还是得让师父自己告诉她。
世子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初念,见她的视线一直在这位无名先生的脸上徘徊,丝毫没有将他的不快放在心上,他心中酸意克制不住地向外汩涌,甚至渐渐滋生出一股恼怒。
想让她的眼睛,只看着自己。她的手,只握着自己。
世子闭了闭眼,觉得今日的自己,似乎有些不太对。或许,他应该离开片刻,只是双脚却灌了铅一样沉,半步也迈不开。
此时,床上昏迷的无名被魇住一般,忽然开始挣扎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初念连忙握住他的手,柔声安抚。
那安抚却似乎没什么作用,无名猛地睁开双眼,惊坐起来,迷茫的目光看着眼前这个握住他手的女子。
“青娘……”
这次,初念听清了他的呢喃。
他的眼中浮现出初念从未见过的彷徨与晦涩,在她震惊的目光中,师父伸出手来,似乎想触碰她的脸,却迟迟不敢动作。
世子终究没能忍住,大步上前,将两人交握的手分开,冷漠地开口:“裘先生,你醒了?”
裘先生?
无名听到自己最近使用的化名,才猛然回神,发现自己并非置身梦境。他的脸上还带着恍惚,在这陌生房间内扫视了一圈,又看了一眼世子,最后视线停留在初念的脸上。
那一眼,却似乎又让他变得茫然起来。
世子的眼不悦的眯起,初念却问他:“你认识我娘?”
青娘,刚刚他脱口喊出的名字。如果初念没记错的话,那是她娘亲的闺名,若非极亲近之人,不会这般称呼她的。
师父,是她那早逝娘亲的故人吗?
世子闻言,也顿了顿。眼前之人的身份,他好奇到了极点。
“你是,青娘的女儿?”无名没有回答,却反问她,声音十分喑哑。
但这样的问法,也间接承认了他与娘亲是旧相识。
初念有些意外,但想一想,也说得通,毕竟姜氏的旧事牵扯到太多禁忌,不提也罢。
她点了点头,无名看着她的侧脸,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道:“那日在秀椿街的女子,也是你?”
那日,初念戴着幂离,并未被师父看清真容。但无名却记得,从不多管闲事的自己,却是因为风吹起她眼前的薄纱露出的侧脸,才克制不住内心的冲动,跟了上去,才发生后面的事情。
初念道:“正是。只是那日我们相约三日后相见,你却毁约了。”
想到他这段时间去做了什么事,初念有些后怕,话中忍不住带了几分刺:“我日日去秀椿街寻人,却不知道裘先生你,竟不声不响地做成了一番大事。”
话一出口,却有几分悔意。
师父行事任性,总是做出各种叫她担心生气的事,初念自认是个脾气还不错的人,不知为何,面对他时,讲话总是夹枪带棒,隐隐带着劝导的意思。前世这般的相处习惯了,即便下定决心对他温婉一些,却还是忍不住故态复萌。
初念的心思无名不得而知,他被世子喊破“裘先生”的身份,便知道自己这段时间所做的事情恐怕是败露了。惊讶却也只是一时的,如今的自己孑然一身,大仇得报,死都不怕了,还会怕伏法吗?
只是眼下的情况,却不像是被抓,反而更像是,被救了。
那夜,他分明拿起匕首自戕,身为医者,他想死便绝不无机会继续苟活,而此时,他胸口的伤并未痊愈,但以他的判断,却分明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是你们救了我?”无名问道。
初念并不居功,看了一眼身边的世子,道:“是他的人发现你的。他是赵国公世子,顾休承,便是上次我们见面时聊过的那个,中毒的病人。”
无名也看了世子一眼:“看来你的毒,已经解了。”
世子心情有些烦闷,却还是道了谢,道:“多亏了你的提醒,初念按照毒经上记载的方法,为我试出了毒药。”
无名颓然一笑:“我只是随口一提,并不敢当。”
两人有一句每一句地客套着,初念还是沉不住气,冷不丁地开口,语气有点儿冷淡:“你为何要伤害自己?”
初念十分惜命,不论是自己的,还是亲近之人的,最是见不得人伤害自己,更何况是自尽这种决绝的手段。
无名被她问住了,想说些什么,对着她这张脸,却总是说不出口。
初念冷笑道:“看来我这问题,太过交浅言深,你不愿说,也便算了。那你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吗?我也是姜氏的后人,或许应该知情?”
今生的他们恐怕一时难以继续师徒的缘分,但如果他肯说出自己的身份,血脉相连的关系,也是一种不能中断的羁绊。
初念此时,最需要的便是这份羁绊,叫他不能远离自己,再去做什么傻事。
无名却在她的质问中,垂下了眸子。
竟还是不肯说。
初念感到一阵久违的难堪。曾几何时,师父也像这般固执,河蚌一般的嘴巴,撬不出一丝她想知道的答案,前世的她在一次次的试探之后放弃了,如今重来一回,事情没有丝毫的转变。
她还能如何?
不说,便算了。余生还有大把的时间慢慢地磨。
“既如此,您便好好歇着吧,我明日再来看您。”今日是不能再待下去了,她怕自己忍不住生气。
世子也跟着她的脚步出去。
无名却忽然抬起头来,喊住他们:“既然你们知道我做了什么,就该知道事关重大,理应与我保持距离。别再来了,我也会尽快离开此地,绝不会牵累你们。”
初念看向他:“你要去哪里?再找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挥刀自尽吗?”
她眼中的恼怒让无名有些困惑,这个姑娘从见他的第一面起,态度就有些过于古怪了。但他的疑惑转瞬即逝,并不多想,只低下头道:“便如姑娘所言,我们萍水相逢,不必交浅言深。”
初念被他堵得呼吸都重了几分。
她看向世子,眼中涌出几分雾气,带着不自知的委屈,世子几乎是立刻的,脱口道:“我会让人好好看住他,他绝对跑不掉。”
初念含泪一笑,赌气般地看向无名:“听见了吗?你想走,怕是没那么容易。”
第109章 逃避 “初念,你心悦我吗?”……
无名能从禁卫森严的皇宫中成功脱身, 世子的人未必能够看得住他。但初念的那双泪眼,却让他定住了。
他颓然地靠在床头,没再说话。
初念自觉有些失态, 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便出去了。
世子看着她离开的背影, 脚步停顿了许久, 才跟了上去。
初念径直出了别庄,上了马车, 静静平复了片刻,抬眼便看见世子掀起了车帘, 正静静地看着她。
“回去了?”她说话时, 才意识到自己竟有些鼻音。
车内光线有些昏暗, 但世子没有看错她那双有些泛红的眼,他的手微微一顿, 随后躬身进了马车, 在她身侧坐下。
初念侧了侧脸,不去看他。世子对外面说了句:“走吧。”
车夫轻轻甩动鞭子,马车随即晃动了一下, 徐徐向前驶动。
车内一片安静, 只能听到车外马蹄的踏步与车辕的滚动声,初念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世子亦是久久的沉默。
初念在这片沉默中,渐渐想起了一件事。
她其实并非没有留意到今日世子的异常,她也有话要与他说,可一直不知如何开口。
她忍不住悄悄抬眼看世子,却立即被对方抓住,只因世子的视线, 就没离开过她的侧颜。
初念如同被烫着一般,立刻别开了目光。但这次世子不再沉默,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世子的体温一向低于常人,今日似乎更甚,双手冰冰凉凉,初念按捺住为他把脉的冲动,也不敢看他,用了些力气挣开了他的手,从袖中取出一个信封,塞到世子手里。
世子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头竟是,自己的庚帖。
薄薄的纸片被捏出深深的褶皱,世子喉头滚了滚,却久久没有动作,初念依旧不敢看他,盯着车厢内壁的装饰看,低声道:“这件事,便到此为止吧。”
世子将那庚帖折叠起来,良久,才艰涩地开口:“是因为他吗?”
初念茫然地抬眼看向他。
见她这幅模样,世子心中不禁升起一丝侥幸,又问:“因为这个无名先生,所以你不愿嫁我?”
初念愣了一下,完全没想过这两者有什么关系?
但她还是张了张口,道:“与旁人无关,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自己,暂时没有成亲的打算。”
世子看得出,她没有说谎。跟外人无关,只是她自己的决定,得知这一点,他不知该松口气,还是该烦恼。
她从来都在回避自己的感情,世子从没好好问过她,今日却想知道一个确切的理由:“为什么?”
为什么不想成亲,为什么总是逃避他的感情?
而事实上,世子此前的不过问,便是一种判断的结果,与他预料的并无差别,即便他问出口了,初念也不肯说什么。
她似乎一直有很多秘密。
世子无意探究她不想展露于人的秘密,也不想使她为难,但今日,他却有些执拗,便想要寻根究底。他换了个问法:“初念,你心悦我吗?”
世子的声音不复平日里的柔软,似乎带上了几分冷意。
直白的问题固然叫人心惊,但他语气中的冰冷,却更叫初念不安,她垂了垂眼,心底升起密密麻麻细微却不可忽视的疼。
“娇娇。”世子轻声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