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们一直没有挑明彼此的身份。初念几番隐晦地试探,一度认为,师父或许根本不知道自己来了大营,毕竟她的扮相与途中也不一样,否则为何一点异样都没露出来?
直至此刻,师父点破了她困住真正的贺步,自己以身代之的事实。
他对自己的一举一动知道得一清二楚。
得亏是师父,换做旁人,就算她再心软,也留不得他的性命。
想了想,初念还是解释了一句:“无妨,他现在的状态掌握在我手中,不会有事的。”
李青嗤笑一声:“只有死人,才不会造成任何意外。”
初念略过这一茬,留着贺步也并非纯然的下不了手,她还有用处。
不过,“你为何此时挑明身份?”
李青道:“辛辛苦苦谋划这么久,不就是为了等这一天吗?朝廷军,要对蜀地开战了。”
初念默了默,她也是今日才在皇甫述那边得到了确切的消息。
朝廷军的将领,竟然是赵国公世子,顾休承。
许久不见,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是否得知了自己离京的消息。
初念心中涌现淡淡的心虚,却只能强行压制住了,转而跟李青说起了正事。
三日后,世子的营帐被不明人士射了一箭,箭下扎着一封信,他拆开一看,眼神一亮。
字迹是初念的。
第117章 贺母 那念头令他不寒而栗。……
永安二年中秋, 骠骑将军顾休承率领朝廷大军征讨蜀地的皇甫述。顾休承来势汹汹,一举破了荆门,长驱直入江关之后, 率领三万大军沿江而上, 与皇甫述的部将短兵相接, 激战得胜后, 开始围攻武阳。
皇甫述派出亲信李青率领一万人前往救援,不知为何, 李青入了武阳境内便仿佛泥牛入海,一去不复返。万余精锐被尽数歼灭, 顾休承趁势夺下了武阳以东大大小小十余个小城。
皇甫述因此受到重创。
“李先生为何音信全无?”营帐内, 皇甫述大发雷霆, 派出昔日的鹰卫前往调查。不查则已,一查皇甫述不禁浑身冰凉, 心口泛起阵阵寒意。
这李青自述的身世姓名, 竟都无可查证,十之八九都是杜撰出来的。
可恨皇甫述爱才心切,又为形势所逼, 竟然没有细细调查便着急任用, 原以为这一年来的配合已经达成了默契,将他视作左膀右臂, 对他越发看重。未料到,李青却极有可能是故意接近,等候时机,在这与朝廷对战的紧要关头,让他猝不及防地摔了一个大跟头。
不可否认,此战全面溃败, 让皇甫述元气大伤。
贺步听说了这件事,赶来劝慰他:“王用人不疑,是您的胸襟宽广,那李青究竟是何种情况,咱们不得而知,或许是出现了什么意外,倘若他当真辜负了王的信任,也是他不识好歹。当务之急,咱们还是要尽量弥补丢失武阳的损失。”
皇甫述不得不打起精神来。
贺步说得很对,时间已经不容许他做无谓的伤春悲秋,他必须要尽快收复失地才行,他深深看了贺步一眼,叹道:“如今,孤只能仰赖贺先生您了。”
话虽如此,有了李青的前车之鉴,他对贺步的信任无形之中也大打了折扣。稍晚之后,又有鹰卫从王帐中走出,行色匆匆地出了大营。
初念看着他们匆忙的背影,却并不在意,只是冷冷一笑。
“贺步”的身份无懈可击,又有两世的印象加持,被查出不妥的几率极低,皇甫述此举,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安心罢了。
不过,初念得了李青的提醒,中途又以探望安顿老母的名义,又去查看了一下真正贺步的藏身之地,确保定不会出差错,才安心回到大营。
区区武阳及十几个小城,只是个开始而已。
顾休承一举得胜之后,并没有停止征讨的步伐,亲自率领骑兵二万余众进攻锦城,此举十分冒险,军中不乏反对的声音,甚至京中皇帝都发来诏书,提醒他谨慎行事。只是在诏书抵达之前,皇甫述已经派部将前来攻打顾休承,双方大战已经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大战在即,被皇甫述派出去调查的鹰卫也传来消息,贺步的身份没有任何疑问,加上他年迈体弱的老母亲还在城中,贺步是个出了名的孝子,将他母亲控制了,此人翻不出自己的手心。
至此,皇甫述对贺步仅有的疑心悉数消除,重新开始重用这名心腹军师。
贺步对王上近来的冷落仿若未察,得知被召见之后,第一时间为皇甫述分析朝廷大军的动向。
“顾休承到底年轻气盛,求胜心切,行事便有些冒进。他手下共有三万大军,却因为军中意见不一,只带着两万余人扎营在江北,剩余部分由副将率领,屯驻于江南,南北两营隔着一道长江,且相距二十余里。眼下,如果我们出兵牵制他的主力,再重兵奇袭江南的营寨,两营之间无法互相支援,必能重挫对方的锐气。”
此计甚合皇甫述的心意,他派心腹部将包围了顾休承扎营之地,却只是围而不攻,自己亲率主力,悄悄向江南的营寨进发。
可他不知道的是,被包围的顾休承大军只是佯装被困,他们在军营中安插了许多旗帜,留下小股队伍日日操练喧哗,还保持炊烟萦绕,借此迷惑皇甫述的斥候。实际上,顾休承早已安排大军偷偷穿过事先架设的浮桥,走水路将主力转移到南营,用了三日时间,两处兵力合在一处,共同抵御皇甫述的袭击。
两支大军从清晨交战到黄昏,皇甫述大败溃逃,顾休承趁胜追击。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皇甫述回望着身后的一切,眼中浮现一丝迷惘。
事情究竟是怎样发展到今日这一步的?
几个月前,他分明踌躇满志、壮怀激烈,可如今,却惶惶如丧家之犬。
数万大军,经过连续的挫败,如今留给他的,只余下一万余众,且大多都已经伤残。
破败的军旗在风中剌剌作响,皇甫述看着身边的部将,强撑着说了几句鼓励人心的话,便让他们各自退下。
只留下贺步。
“贺先生,孤愧对您啊,约好了日后共治天下,如今这天下,却被孤白白错失了。”
面对贺步这等亲信人物,皇甫述的神态便颓丧了许多,语气中也透着落寞。
“贺步”面色凝重,沉声道:“此次都怪属下分析不周,万万没想到那顾休承竟然暗渡陈仓,偷偷转移主力,才使我军遭此重挫,臣请治罪!”
皇甫述盯着他的脸,似乎是想看出什么端倪,许久才摆了摆手,叹道:“时也命也,非吾等人力可以改变的。”
贺步犹豫了一下,才问道:“王,接下来咱们可怎么办才好?”
皇甫述看了看远处的硝烟,良久才道:“早在前些年,我便在蜀地做了些部署,还藏有一些火器,那批东西,怕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贺步眼神一亮,赞道:“吾王英明,属下定会好好利用这批火器。”
这批火器就藏在锦城外的一处深山内,皇甫述兵力所剩无几,也不敢再分散,干脆带领剩余的残兵,一起向山中进发。
大军行进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了地方,只是仓库的门还没打开,这地界便被紧随其后的顾休承大军重重包围起来。
皇甫述震怒之下,派人去找贺步,亲兵四处找了一圈,无奈回转,禀道:“回王的话,贺先生不见了。”
皇甫述难以置信地掐住他的脖子,用力之狠,那亲兵险些当场殒命。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不见了!”
那亲兵脸颊涨得通红,拼命在他手中挣扎,皇甫述这才回过神来,猛地放开他,怒吼道:“贺步去哪儿了?”
那亲兵战战兢兢地拿出一封信,道:“这是,在贺先生的马车里找到的。”
皇甫述夺过那信,抽出信纸,只见那上头只简短地写了一行字。
“被至亲至信之人背叛的感觉,如何?”
字迹,十分熟悉。
熟悉得令他磨牙切齿,恨之入骨!
初念,殷初念!
贺步这厮,竟被殷初念收买了?被朝廷收买了?
“鹰卫来,去锦城,把贺步的母亲给孤带来!”
该死的贺步,胆敢背叛他,就要做好承受后果的准备。
皇甫述虽然被重重包围了,但五千大军和他储备的大批火器,还是叫顾休承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山中的情况暂时陷入了胶着,不过被皇甫述丢在山外的锦城,却已经成了朝廷的囊中之物。这也在皇甫述的预料之中,暂时没有能耐保住的城池,暂时丢弃了,待他带着大批火器归来,还怕不能收复?
只是他万万没料到的是,自己这一去,就没了回来的机会。
强行突围的几名鹰卫来到锦城内贺步的宅邸,按照监视之人的交代,这宅子最近没有什么一场。原以为贺步私下可能已经安顿了老母,恐怕要费些功夫查探一番,结果踢开房门,便看见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老人。
“她怎么回事?”来者问道。
负责监视的鹰卫道:“贺母身体不好,已经瘫痪一年多了。”
贺步曾经买了个丫头伺候老母,但鹰卫们将院子翻了个遍,也没找到那丫头的踪影,横竖正主已经找着了,便不再理会,背着那昏迷不醒的贺母又回到了山中。
山中,贺步失踪之后,皇甫述派人清查,看还有什么损失,很快得知一个消息。
传国玉玺也失踪了。
这贼厮,他竟然敢!
贺母被带回的第一时间,皇甫述便亲自来查看,见她昏迷不醒,眉头皱了皱,问:“怎么回事?”
鹰卫便将贺母瘫痪已久的消息说了。
皇甫述道:“让军医过来,把人救醒。”
他还想问问贺母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这么多年来,他皇甫述几时亏待了他们母子?
军医来为贺母把脉,片刻后脸色骤变,禀道:“此人恐怕并非贺母,是个男子。”
“不是贺母,那会是谁?”
皇甫述想起殷初念似乎惯会易容的,难道她找了个陌生人来顶替贺母,将真正的贺母转移了?
他眼睛一眯,低头仔细查看贺母那张充满褶皱的老脸,半晌才察觉到一丝异样,伸手一掀,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被揭了下来,露出其内的真容。
“贺步?”
眼前昏迷之人并非贺母,竟然是贺步本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军医见了,也十分惊骇,不由道:“从贺先生的脉象来看,他瘫痪昏迷的时间起码有半年以上了。”
皇甫述身形晃了晃,半年以上。
可贺步这一年来分明跟在他身侧出谋划策,如果他本人一直昏迷不醒,那出逃的这个“贺步”,又是谁?
皇甫述心中浮现一个姓名,那念头令他不寒而栗。
殷初念。
早在离开京城那日,她向自己抛出一条毒蛇,害他中了蛇毒,休养了足足三月才彻底恢复,对她所有的旖念和幻想,便都烟消云散。
未曾想,他还没去找她清算,此人竟然千里迢迢,从京城赶往蜀地,埋伏一年时间,所求所想,竟是将自己完全毁灭。
殷初念。
殷初念!
皇甫述感到喉头一阵腥甜,登时呕出一口血来。
第118章 奔赴 世子直直地盯着她,眼底有些红。……
初念其实没想这么早就离开。
皇甫述还储备着能让他东山再起的大量火器, 虽然她已经通过秘密渠道将消息传给了世子,但不亲眼看着他将东西都吐出来,叫她如何安心?
但在赶往山中仓库的途中, 无名忽然出现在她的营帐。
无名这次没有易容, 穿着不知从哪顺来的蜀军甲胄, 顶着一张真面目现身, 一见面就要求初念即刻离开。
初念自然不愿。
当初让无名假扮的李青这个身份提前出走,一方面是顾休承那边乍然离了粱大将军, 威望方面确实欠缺了一些,无名可以凭借这么久以来对蜀军的了解赶去助他一臂之力, 短期内大量的胜利快速累积了世子在军中的声望, 接下来的决策便很少受到质疑。
另一方面, 也是为了让皇甫述彻底放下对贺步的戒心。
皇甫述此人,对谁都天生带着一丝防备, 对身边之人算无遗策, 即便贺步跟在他身边两世,也不能说自己得到了他的全部信任。
事实上,他果真有许多事瞒着他。
出了李青的变故, 皇甫述对贺步的信任定会受到影响和牵连, 但再三调查后依旧看不出破绽,反而会让他更加信任他。
毕竟皇甫述身边, 真正能够信任的人,实在屈指可数。
果不其然,在鹰卫给出最后的调查结果之后,皇甫述对贺步坦诚多了,在此后商议对敌策略时,说了许多以前从未提起过的助力, 甚至将山中存储火器这张最后的底牌都亮出来了。
初念想凭借这份信任,彻底捣毁他的所有力量。
但毫无疑问,这也是极具风险的一步。倘若哪一步出了差错,等待她的,恐怕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初念并不害怕,她甚至想,就算同归于尽又如何?
他们两个,本就是不共戴天的仇恨了,一人求生,一人便必死。
直到无名拿出了世子的亲笔信。
顾休承没有长篇大论,只写了短短的两句话:“信我,速归。”
初念盯着这行字,久久不语。
无名看着她的模样,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头发,叹道:“刀剑无眼,火器更不可控。你的人生还长着,要跟心爱之人成亲、厮守,还要开设医馆悬壶济世,有那么多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你去做,何必把自己置身在无谓的危险之中?你还有我们,并不是孤军奋战。”
初念摩挲着手中的信笺,忽然抬起眼来,深深地看了一眼无名,最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同意暂时撤离,留下一封深深刺激了皇甫述的书信,跟着无名离开了。
两人连夜赶路,直到天色蒙蒙亮,才抵达一处僻静的山溪。初念对着水流拆下了头顶的男子发髻,揭下了佩戴一年的面具,露出其内因为常年不见日光而变得异常苍白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