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两米开外的空地上摆放着一口似曾相识的小铁锅,锅下柴火烧得正旺,风一吹, 辛香味扑鼻而来, 原本直突突向上冒的乳白色水蒸汽全朝她这边扑来。
陆灼霜是真饿到不行了,此刻, 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口锅上。
她正欲起身, 朝那口锅所在的方向走去,冷不丁伸出一只手横在她胸前。
陆灼霜下意识低头看了眼。
那只足矣令无数手控为之疯狂的手中正端着一盘剥好皮的水果。
这水果生得很奇特,椭圆形, 剥完皮后只有李子大小, 乳白色的果肉中夹杂着一粒粒百香果籽大小的黑色硬籽。
不算陌生的果子, 陆灼霜好似在哪儿吃过。
陆灼霜兀自在脑海中搜索着有关这果子的一切。
伏铖的声音冷不防传入耳。
他道:“蛇煲还差些火候, 师父若是饿了,先吃些果子垫下肚子。”
说到此处, 他又弯起嘴角笑了笑:“仙人掌果酸甜可口,师父定然会喜欢。”
他昨日发了一整夜的烧, 原本清朗的嗓子带着几分喑哑,那抹绽在唇畔的笑倒是一如往昔,寻不到半点杂质, 干净得令人心悸。
陆灼霜只觉刺眼,无意识地挪开了眼,不咸不淡的回了句:“好。”
手却不自觉地捻起竹签,叉起一枚仙人掌果,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她心中依旧很乱。
不敢去面对这个被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
可她这样的人呀,从来都是什么情绪都往脸上堆。
只需一眼,伏铖便已将她看透。
他太了解陆灼霜了。
她什么都不用说,只需站在那里,他就能知道她在想什么。
伏铖眼神暗了暗,面上却未表露分毫。
神色如常地问了句:“师父喜欢吗?”
陆灼霜表情麻木地嚼着果子,勉强扯开嘴角,笑了笑:“好吃。”
陆灼霜着实太反常了。
伏铖忍不住在脑海中问寂灭:“昨日发生了什么?”
那场高烧来势汹汹,烧得他整个人都稀里糊涂,如坠梦里,直至现在都想不起,昨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寂灭不想蹚这趟浑水。
开始装死,半晌不做声。
伏铖垂着眼睫,左手食指轻轻搭在了右手手腕的刺青上。
那抹浅青色的龙图腾,便是寂灭附着在他身上的本体。
关乎到身家性命,寂灭不得不服软,只能选择向恶势力低头。
它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咳咳……就那啥,昨天你确实做了些不该做的事,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伏铖的脸顿时沉了下去。
“具体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寂灭哪好意思说这些呀,纠结了老半天,才支支吾吾地道:“就是……不小心亲了她一口,顺带着说了些心里话。”
伏铖心猛地一沉。
闭上眼,彻底遮盖住眼中翻涌着的情绪。
杀漳阆的那晚,他整夜都没阖眼。
翻来覆去不停地想,替身一事。
那一夜,他的确是恨过怨过。
可到头来,还是败给了陆灼霜。
他与陆灼霜之间从来就没有过公平。
他对她恨不得,怨不得,哪怕是被她当做替身养了十几年,他仍能寻出一千个一万个理由来给她开脱。
他那颗心就像是被放在了烈火上反复煎熬。
直至破晓天明的那一霎,他才终于得出一个满意的答案。
即便是替身又如何?
被她玩弄又何妨?
至少他身上有足矣吸引陆灼霜目光的地方。
更遑温毓早已死了,活着的人,是他。
终有一日,他会让陆灼霜彻彻底底忘了那个叫温毓的男子。
在他看来,被当做替身从来都不是什么可悲之事。
真正可悲的是,即便被当做替身养了十几年,她仍不愿给他一个机会。
伏铖缓缓睁开了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陆灼霜看。
他明明只是一个刚满十九岁的少年,陆灼霜却从他眼中看到了沧海桑田。
他既不言,也不语,就这么一直盯着陆灼霜看,都快忘了,自己手中还攥着一枚带刺的仙人掌果。
尖刺尽数没入他掌心,他连眉头都不曾皱一皱,反倒愈抓愈紧,愈抓愈紧。
直至鲜红的血珠如红梅一般冒了出来,开满他整只手。
陆灼霜神色才有所变化。
那枚尚未吃完的仙人掌果“吧嗒”一声从她手中脱落。
她两条好看的眉毛都快纠成了一团,满脸急切地握住他的手,既心疼又恼火:“刺都扎到肉里了,你是木头人啊!就没一点感觉吗?”
伏铖那双眼仍牢牢盯着陆灼霜。
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翘:“一点也不痛。”
陆灼霜被他盯得面颊发烫,心中愈发烦躁,一把将他手给甩开。
“还有脸笑?刺你自己挑。”
伏铖闻之,连忙耸拉着脸,期期艾艾道:“师父,你真不管我了吗?”
陆灼霜见他这副模样,又气又好笑,不由嘲弄道:“装可怜都不会?”
话是这么说,已然抓起小徒弟的手,耐着性子,一根一根帮他挑起了刺。
时间的跨度在这一刻拉得极其漫长,就连大漠里的风都开始变温柔。
陆灼霜顶着小徒弟炙热的目光,轻声道:“你昨日说得那些话,我都听见了,起先,我的确想逃避,可这种事根本就不是逃避所能解决的。”
“我想了一整夜,都想不明白,问题究竟出在哪里,所以,我想亲耳听你说,你为什么偏偏就喜欢我?”
伏铖也未料到陆灼霜会这般坦诚。
他嘴唇微张,愣了好几瞬。
几瞬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喜欢这种事,谁又能解释得清?若真能解释得清,世上又岂会有这么多痴男怨女?”
他这话说得不无道理。
陆灼霜深吸一口气,又道了句:“可从我这个做师父的角度来看,你对我的感情并非是喜欢,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讲是依赖,你年纪尚小,又整日围着我这个做师父的打转,把依赖误以为喜欢,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伏铖高高扬起的嘴角又一点一点压了下去,连同声音都带着几分冷意。
“弟子分得清何为喜欢,何为依赖。”
既已将话挑明,陆灼霜也不想在这种事上与他继续争论。
她不再说话,待挑完伏铖手上最后一根刺,径直走向两米开外那口咕叽咕叽冒着泡的小铁锅。
锅中蛇肉剁得寸许长,还加了几种绿油油的不知名野菜一同炖煮,明明没有加辣子,却有一股醉人的辛香。
虽有仙人掌果垫腹,陆灼霜仍饿得前胸贴后背,不由出声询问:“蛇煲能吃了吗?”
伏铖抿着唇,不接话。
陆灼霜也不恼,自顾自地抄起筷子,夹住蛇肉往嘴里送。
她能理解今日为何会吃蛇煲,沙漠里基本寻不到活物,身上有几两肉的,除了蛇就是鼠,吃蛇她尚且能接受,鼠的话……她宁可饿死。
蛇肉细腻,久煮不烂,入味的同时仍保留着弹韧的口感。
那些绿油油的野菜也不知都是些什么东西。
其中一样瞧着像刮了皮的仙人掌,切得拇指大一块,香甜松脆,稍有些黏,竟有几分像秋葵。
另一种野菜也是碧绿碧绿的,长得像野草,味道介韭菜与大葱之间。
最后一种绿油油的叶子吃起来是辣的,却自带一种独特的清香,蛇煲里的辛辣味全都来自于它。
陆灼霜越吃越上瘾,全然忘了身后还站了个伏铖。
他静静站在那里,心似烈火烹油。
第46章 你果真是个畜生
陆灼霜吃到一半忽觉背后火辣辣的, 转头一看,伏铖正在盯着她看,眼底似有业火在流窜。
那火足矣焚烧一切, 灼得她口干舌燥,五脏六腑俱在冒烟。
这样的伏铖于陆灼霜而言太过陌生。
陌生到她仿佛从未见过此人。
她喉头一紧, 正准备说些什么来缓和这一触即发的气氛。
转瞬之间,伏铖的表情就变了。
他眉眼低敛,神色淡淡,仿佛陆灼霜先前所见皆是幻觉。
“师父先吃,徒儿再去寻些野菜野果回来。”
依旧是那毫无波澜起伏的声音。
不知出于何种心态, 陆灼霜竟暗中松了一口气, 旋即,又转过身去拨弄着锅中的蛇肉。
口中念念有词:“臭小鬼偏偏在这种时候闹什么别扭?吃多了, 我都不好意思。”
伏铖独自一人在绿洲中暴走。
他有一腔怒火想要宣泄, 眼看就要走到绿洲尽头,投身到那滚滚黄沙中。
寂灭突然出声提醒:“停下!停下!莫要再往前走!”
寂灭平日里也聒噪,总在他耳边吵个没完没了, 却从未似今日这般反常。
伏铖当即停下前进的步伐, 不明所以地望着前方那片空地。
“怎么了?”
寂灭的声音再度传入脑海中:“你看到前方那朵花了吗?”
伏铖凝神望去。
绿洲与沙漠的交界处果真开了朵殷红似血的花, 在翠绿与枯黄的映衬下格外扎眼。
伏铖颔首:“嗯。”
寂灭心有余悸地道:“对!就是它!你可千万别靠近这玩意儿?”
“为什么?”
“春.药你听说过吗?”
伏铖神色微变, 想不到这花竟能与这种东西扯上关系。
寂灭的声音再度传入脑海:“这玩意儿的威力可是等同于百来瓶烈性春.药,沾之必……”
余下的话, 寂灭也不好意思去说。
它清了清喉咙,总结道:“总之, 这玩意儿危险的很,碰了它,不那…… 就会筋脉寸断暴体而亡。”
语落,寂灭又开始自言自语般地念叨着:“奇了怪了,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这玩意儿?这玩意儿不是生在山里的么?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寂灭兀自纠结着,几乎就在它尾音落下的那一霎,花就已落入伏铖手中。
寂灭:?
短时间的沉默后,寂灭陡然拔高音调:“你疯了吗?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这玩意儿很邪乎的!你师父若是不愿帮你,你会死!你会“砰”地一声炸开,血淋淋肉糊糊一团黏在地上,扣都扣不下来,连具完整的尸体都保不住!”
伏铖恍若未闻,他面无表情的拿着花,将那些殷红似血的花瓣一片片撕扯下来,再用指腹尖将它们碾作泥,洒落一地。
“疯了?”
呵,他早就疯了,疯得无药可救。
他垂眸望着一地残红。
心中那团火愈烧愈旺,越烧越旺,仿佛能冲上云霄,将这天与地统统烧作灰烬。
绿洲的另一端。
陆灼霜仍在纠结,纠结要不要再多吃一块蛇肉。
她思来想去,终究还是放下了筷子。
孩子如今长大了,食量也跟着蹭蹭蹭地变大,沙漠里也不知道好不好捕猎,还是多留一点给他罢。
伏铖回来,已是半炷香工夫之后的事。
他这次带回了沙枣和沙棘。
陆灼霜大喜,终于出现了两种她认识的食物。
她从伏铖手中接过洗净了的沙枣。
伏铖指腹不经意间划过她掌心,短短一瞬的接触,便让陆灼霜发现他的异常。
她右手捏着沙枣,停在虚空:“你手怎么这么烫?”
说话间,陆灼霜已开始细细打量伏铖。
他双颊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就连那微微向上扬的眼尾都像是抹了胭脂一样,红得不正常。
陆灼霜下意识把手伸过去摸他额头:“又开始发烧了?”
伏铖别开脸:“没有。”
陆灼霜忧心忡忡地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方才低声轻叹:“你先吃些东西,吃完好好睡一觉。”
她说完便起身去了泉水边洗帕子。
这样的帕子,她身上统共有五六条,全都浸湿了,敷在他身上,该也能起到些降温的作用。
陆灼霜浸湿所有帕子,再回来的时候,伏铖正双目通红地咬着自己下唇,蜷缩成一团,止不住地颤。
陆灼霜见之,不由皱起了眉头:“你到底是怎么了?”
她甫一靠近,伏铖便猛地向后退:“师父……你,不要过来。”
唇已彻底被他咬破,猩红的血顺着紧收的下颌一路向下蜿蜒,雪肌乌发红血,道不尽的妖冶颓靡。
他此刻的呼吸声很重,其间还夹杂着几声溢出唇齿的低喘。
陆灼霜眼睛蓦地睁大,不自觉低头,望向某处。
目光触及那物的一瞬间,陆灼霜大脑一片空白,踉踉跄跄倒退好几步。
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传来,伏铖又发出一声闷哼,眼中噙着泪,像个无助的孩子般望着陆灼霜:“师父,救救我,我好难受。”
似痛苦又似欢愉的哼声不断传入陆灼霜耳中。
他这是……
意识到正在发生什么的陆灼霜又连滚带爬向后退了好几步。
堂堂凌霜仙子从未这般狼狈过。
本还好端端的吃着蛇煲,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她一脸惊恐地捂住耳朵,头也不回地跑了。
伏铖在她转身离开的那一瞬止住手中动作,双目空洞地望向天空。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陆灼霜会被吓得调头就跑。
他浑身血液都化作了熊熊烈火,在经脉中奔流不息。
或许,下一刻他就会被燃烧殆尽。
“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