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毓清了清喉咙,正要与陆灼霜介绍这些师兄。
陆灼霜却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兄、四师兄、五师姐逐个喊了个遍。
温毓不禁一愣,登时眉开眼笑:“想不到我们小师妹竟这般聪慧。”
那表情就跟自家孩子成了状元郎似的。
陆灼霜顿觉无奈。
她又不是真傻,只是一时间没适应过来罢了。
门中几个师兄姐的热情远超陆灼霜想象。
五百年前的太阿门并无未满十岁的孩子要去上文化课这么个规矩,于是,师兄师姐们纷纷抢着要去给小师妹上文化课。
最后,是苏衍胜出,担任夫子这一角色。
他捏着书卷“之乎者也”念完一通,一回头,小师妹正在呼呼大睡。
教小师妹练剑的温毓也遇到了相同的情况。
她仿佛是睡神转世一般,扎个马步都能靠在树干子上睡着。
于是,众师兄师姐又开始胡乱猜测。
小师妹是不是夜里背着他们做什么坏事去了?
否则,哪有人能像她这般走哪儿睡哪儿?
师兄师姐们越聊越离谱,一连趴在窗外观察了七日,最后,却只能怀着悲痛的心情得出一个结论。
小师妹没做坏事,只是懒,是懒到天怒人怨的那种懒。
为拔掉小师妹那根懒筋,师兄师姐们可谓是煞费苦心。
可不论他们如何这趟,最后均以失败告终。
事已至此,他们不得不接受另一个残酷的事实,小师妹的懒已病入膏肓,没有人能让她变勤快。
一晃眼小半年过去,就连白烬这么个冷心冷面的人养小师妹都养出了感情,更遑其他师兄师姐。
这孩子刚来的时候瘦瘦小小一只,小猫仔似的,如今渐渐长开了,面颊渐渐丰盈圆润。
还真找不出几个比她长得更好看的小姑娘。
于是,众人又在想。
还是继续养着吧,太阿门家大业大,也不愁养不起一个一顿只吃三碗饭的小姑娘。
更别说,看着她吃饭其实还挺有食欲的。
五百年前,太阿门财政大权尚未落到梅有谦手上。
彼时的食堂大锅饭滋味好的不得了,三碗饭还只是陆灼霜随口吃吃,她胃口好,发挥超常的时候一顿能吃上五碗。
这食量,着实吓坏了五师姐洛雪封。
身为修仙界第一美人的她又岂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师妹吃成小胖墩?
更何况进入青春期后的陆灼霜个子抽条明显比不上前两年,已隐隐有要往横向发展的趋势。
洛雪封天天盯着她发愁,生怕她再这么吃下去会变成个又高又壮的大胖子。
于是,在五师姐的严格管控下,陆灼霜每顿三碗饭顿瞬间缩水成了一碗。
青春期孩子饿得快,一顿一碗饭哪能填得饱陆灼霜那无底洞般的胃,她夜里饿得睡不着,翻来覆去地在床上打滚。
忽闻院中传来一声犬吠。
陆灼霜眼睛登时亮了,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连鞋都顾不上穿,连忙推开窗。
月色与晚风一同涌来,温毓果真站在窗外对她笑。
前些日子才被温毓捡回家的小狗阿黄正在院子里替他们望风。
它若是只“汪”一声,就说明五师姐尚在睡觉。
它若是“汪”了两声,便说明五师姐醒了,温毓得赶紧撤离。
师兄妹二人等了许久,都未等来第二声“汪”,那颗悬着的心也算是落了地。
陆灼霜登时笑弯了眼,连鞋都顾不得穿,就被温毓拽着爬上了熄染剑。
长剑化为一道流光,乘着师兄妹二人越飞越远。
他们越过破虚峰山脚下那片果园,越过笼在夜色中的群山,来到后山那片海滩。
篝火燃得正旺,躺在铁丝网上的鱼与肉滋滋冒着油。
苏衍、梅有谦、白烬师兄弟三人望眼欲穿,终于盼来了大师兄和小师妹。
温毓有一手好厨艺,破虚峰山脚下那些果树皆是他栽的,闲暇时他就爱酿酿酒,做做饭,几师兄弟儿时没少缠着他下厨。
温毓搀扶着陆灼霜落了地,还从袖中摸出一坛酒,刚要给师弟们满上,一团阴影兜头罩来。
众人尚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凭空出现的五师妹就已揪住大师兄的耳朵,她冷笑连连:“温毓!你不想活了是吧!”
可怜陆灼霜还没吃上一口热乎的,就被五师姐拽回了破虚峰。
那一夜,忠心耿耿的阿黄被五师姐五花大绑捆在了树杆上。
大师兄温毓则在屋外跪了一整夜的搓衣板。
人小言微的陆灼霜就只能眼巴巴趴在床上看着这一人一狗受罚。
她半夜睡不着,便偷偷探出头去问温毓:“大师兄,你为何这般惧怕五师姐呀?”
那一霎,温毓笑得格外温柔,仿佛满天星辰都落入了他眼中。
“因为,我喜欢她呀。”
她喃喃念着:“因为,喜欢她?”
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这个笑仍深深萦绕在陆灼霜脑海中。
于是,她又忍不住去想,将来,会有人为她这般笑吗?
次年冬,温毓与洛雪封正式定下婚约。
洛雪封搬去与温毓同住,偌大的破虚峰只余陆灼霜一人。
与师姐同住的时候,师姐最爱给她妆扮。
会给她买穿不完的新衣衫,会日日为她梳不同的发髻。
五师姐一走,她只能学着自己去梳头。
起先,她还会顶着个歪歪扭扭的丸子头到处乱窜,到了后头,索性连发都不束了,任由它们随风招摇。
洛雪封见不得她这副邋遢样,愣是咬着牙踹开温毓,又搬了破虚峰。
她想得很简单,小师妹何时学会了梳头,她便何时搬去与温毓一同住。
可谁也不曾料想,小师妹还没来得及学会梳头,就同时失去了大师兄和五师姐。
那是一个寒风刺骨的冬夜。
沉寂了近千年的剑冢突然传出一声震耳发聩的哀鸣。
陆灼霜却仍在沉睡。
直至次日,剑修联盟盟主取走回到剑冢中的熄染剑,她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有无主之剑才会回到剑冢,重新等待它的下一任主人,
熄染与别的剑不同。
它历任主人皆为剑道第一人,已成为剑修的身份象征,剑修联盟自不能放任它这般悄无声息地重归剑冢。
不论它是否情愿,它很快就会拥有下一任主人,那个人将会替代温毓,成为下一个剑道第一人。
※
陆灼霜头越来越痛,仿佛要炸裂一般。
那些被尘封在脑海最深处的记忆,争先恐后地涌现出来。
她又“看见”了须弥峰上那场大雪,纷纷扬扬不停地下,将整个世界都染做雪色。
“噗嗤——”
是第一抹血色溅在了雪地上。
很快,又落下,第三抹,第四抹,第五抹……
那刺眼的红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就像落雨一般,瓢泼而下。
雪仍在下。
她眼中却再也寻不到一抹雪色。
放眼望去,天是红,地是红,满目鲜红在她眼前炸开又落下。
……
※
陆灼霜捂着脑袋从地上爬起,紧紧握住熄染剑。
她想起来了。
全都想起来了。
为给大师兄和五师姐报仇。
那一夜她只身杀上须弥峰,一夜斩尽三十万邪修。
须弥峰上那场雪下了三天三夜,灵力耗尽的她亦在血泊中躺了整整三天三夜。
若不是师父及时赶到,她怕是早已冻死在那片雪地中。
陆灼霜空洞的眼眸中重新聚起光,望向千米开外的战场。
混沌被骨剑刺入后颈,非但未能伤到根本,反倒使它愈发狂躁。
远处又传来一声兽吼,音波掀起的狂风直冲云霄。
大地又开始摇晃,猎猎狂风掀起陆灼霜的裙摆,她一剑斩向虚空,剑气余波横扫千里,霎时将皮粗肉糙的混沌掀飞数百米。
她扛剑立于虚空,与那人遥遥相望,嘴角不自觉向上翘:“啧啧,才四百年不见,大师兄是愈发地没用了。”
第60章 这两人长得还怪像的……
温毓满目惊骇地望向千米开外的陆灼霜。
离别时, 她不过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头发总是乱糟糟,一副永远都睡不醒的模样。
转眼四百年过去, 她竟成了这般模样。
狂风一阵一阵卷来,黄沙漫天, 几欲迷人眼。
他目光掠过陆灼霜的脸,寸寸下移,最终停落在熄染剑上。
愈发地震惊。
然而,更令他感到震惊的还在后面。
陆灼霜尾音才落,便已经划破指尖, 引出八支血箭。
苍穹之上风云巨变, 原本碧蓝的天于顷刻之间暗了下来,乌云叠着乌云, 层层向下碾压, 仿佛一伸手就能触到那些游曳着闪电的雷云。
血箭携着毁天灭地之势呼啸而去,将那蠢蠢欲动的混沌钉入地牢深处。
“吼——”
困兽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
灵气余波仍未散尽,搅得空气一阵一阵扭曲。
混沌那庞大的身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没入地底。
做完这一切, 迎风立于虚空的陆灼霜又朝温毓挑了挑下巴:“我这一手, 比起大师兄当年如何?”
温毓不禁莞尔:“长江后浪推前浪。”
此后, 再无人说话, 二人皆沉默许久。
直至风声散尽,再无外物来干扰, 久别重复的师兄妹二人相视一笑。
也不知是谁先向谁走去,又或是, 他们都在不自觉地向对方走近。
原本相隔千米的师兄妹二人,就这般突然地站在了一起。
温毓万分感慨:“小霜长大了。”
下一刻,他目光又落回熄染剑上:“想不到还能再见到我这老伙计。”
陆灼霜笑着拍了拍剑柄:“那是, 有我在,谁都抢不走。”
那时年少,为抢回被剑修盟收走的熄染剑,她还曾潜入剑修盟营地去偷。
她这毫无技术含量可言的偷剑贼自然一下就被抓住了,她却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只抱着熄染剑不停地哭,翻来覆去不停念叨着“大师兄”这三个字。
彼时的剑修盟盟主便是凭借着这三个字一下就猜出了她的身份。
耐着性子与她道:“你便是温毓当年捡回来的那个小姑娘罢?”
听到“温毓”二字,她哭得愈发大声,上气不接下气地道:“这,这是我大师兄的剑。”
盟主闻之,愈发无奈,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这把剑现在还不能给你,你若是想要,就努力去变强,唯有当世最强大的剑修才配拥有它。”
陆灼霜从往事中抽回心神,忍不住笑了笑:“正是因为老盟主那句话,我花了整整一百年的时间,成为继你之后的第二个剑仙。”
她说完,垂眸望向被温毓握在手中的那把骨剑:“你手上这是?”
温毓嘴角一掀:“我的股骨。”
苏衍与白烬赶来之时恰巧听到最后两句话。
二人四目相对,皆有些摸不着头脑。
陆灼霜也是一脸懵怔:“股骨?不是大腿骨吗?”
听闻它是人身上最长的一根骨头来着。
温毓没有立即回复陆灼霜的话,再拿出一柄一模一样的骨剑。
“股骨共有两根,所以,我如今使得是双剑。”
“除此以外,我还用臂骨、脊骨、肋骨制了些短刃和匕首。”
他哗啦啦掏出一堆白森森的骨制兵刃,看得众人目瞪口呆。
陆灼霜惊了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么多骨头都被打磨成了剑刃,那你人呢?”
温毓两手一摊:“死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似有一阵阴风掠过。
陆灼霜搓了搓刚从胳膊上冒出头的鸡皮疙瘩,心道:这可真是个恶劣的玩笑。
温毓仍不徐不疾地道:“然后我花了四百年的时间把那堆骨头都练成了兵刃。”
什么叫做物尽其用?
梅有谦看了肯定哭着喊着要效仿。
可陆灼霜脑子一时间有些转不过来。
苏衍终于从惊骇中缓过神来:“大师兄如今莫不是成了鬼修?”
温毓微微颔首:“差不多是这样。”
温毓一语罢。
陆灼霜、苏衍、白烬三人皆陷入一片沉默之中。
他却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一个个都哭丧着脸作甚?不过是从头再来一遍罢了。”
陆灼霜勉强挤出一个比哭好看不了多少的笑。
“那……五师姐呢?”
温毓指着自己心口:“她在我这里,待我修得正果飞升之日,她亦能回来。”
当年洛雪封与他一同被搅入封印混沌的地牢,他们二人的魂魄早已融为一体。
他既是温毓,又是洛雪封。
这情况委实复杂。
陆灼霜想了半天都想不通是怎样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可她向来不喜为难自己,索性不再去想。
总之,就是五师姐还在。
始终保持缄默的白烬也终于说了句话:“大师兄接下来有什么打算,会回太阿吗?”
温毓道:“先回一趟,看一看师父和三师弟。”
陆灼霜、温毓、白烬三人目光炯炯地望着他:“然后呢?”
温毓无端被这三人逗笑,嘴角又向上扬了几分:“会去碧落谷修行。”
碧落谷为鬼修的聚集地,那里的确比太阿门更适合如今的温毓。
他说完,朝师弟师妹们眨了眨眼:“你们随时可以来找我。”
三人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