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太阿门又花了近半个月的时间。
陆灼霜这一走,便是一整个月,伏铖在破虚峰上望眼欲穿,偏偏还没办法给她传讯。
他已然化为望妻石,日日蹲守在门口等待陆灼霜回来。
他在脑海中猜测过无数种陆灼霜归来时的场景,唯独没猜到,她会和温毓一同回太阿。
即便谁都没说那人是谁,伏铖仍一眼就识出了,与陆灼霜并肩而立的那个红衣男子是温毓。
明晃晃的阳光照在陆灼霜脸上,她上一刻还在与温毓说笑,看到伏铖的那一刹,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瞬间捕捉到陆灼霜这一表情变化的伏铖眼底一片阴霾。
温毓也在这时注意到伏铖,下意识问道:“这位是?”
众人皆沉默不语,连风都在这一刻止住。
几乎所有人都默认陆灼霜心悦温毓,就连那几个看着陆灼霜长大的师兄都不例外。
起先还没有人抱着这种心思去揣测陆灼霜。
直至她偷剑未遂,回到太阿门以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师父说她骨骼太细本不适合练剑,她便一声不吭跳入淬玉潭中洗髓扩脉。
淬玉潭水有洗髓扩脉之奇效,泡入其中犹如同时被千万根针扎一般,即便是白烬这等剑痴都只泡过三四次。
那个向来懒散、不肯吃半点苦头的小师妹一泡就是近百年。
就连陆灼霜自己都记不清,她究竟在淬玉潭中痛晕过多少回,那段时间,三位师兄几乎是轮班去淬玉潭捞人。
她就像是魔怔了一般,不断将自己往绝路上逼。
师父与师兄们也曾劝阻过,却只换来她一句:“熄染剑定然不能落入他人手中。”
一百年后,她握着一柄无名重剑杀上须弥峰,名动九州。
那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就这般被人扒了出来。
比起那些个平平无奇的温情故事,人们更倾向于将传奇往狗血的方向去进行联想。
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人类对狗血的向外,就连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两个不同朝代的人,都能强行被安排在一起,谱写成一曲家喻户晓的《梁祝》。
更遑剑仙、大师兄、小师妹、第一美人,这等一看就十分引人遐想的字眼。
当年,几乎人人都知晓陆灼霜为夺回大师兄温毓的佩剑可以不要命,却无人在意,夺回熄染剑后,她也一举替五师姐洛雪封夺回了修仙界第一美人这一头衔。
比起夺剑,修仙界第一美人这一头衔得来简直不要太轻松。
以至于让陆灼霜回想起来都觉离谱的程度。
她当年几乎是以砸场子的方式出现在选拔的舞台上。
一上台便道:“我琴棋书画样样不会,就这把剑耍得还不错,你们看行不行。”
彼时的她,是刚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女修罗。
哪有人敢跟她去比美?
参赛女修纷纷被吓跑,全场只余她一人。
她就这般毫无悬念地成为了修仙界第一美人。
后来流传于世的故事版本却是。
她在台上跳了一支剑舞,一舞倾城,羞得参赛女修纷纷弃权离场。
直至今日,都有人在夸夸其谈,说她当年那支舞有多惊艳,仿佛亲眼目睹了一般。
此事究竟是真是假,无人在意,比起乏味的真相,人们更在意的是,这个传奇够不够精彩。
故而,无人知晓,撇去剑仙这一头衔,她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姑娘。
她喜欢漂亮首饰,喜欢花哨衣服,平日里最大爱好就是吃,每日做的最积极的事,便是冲去食堂抢第一炉出锅的烧麦。
以至于,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无法适应这样的生活。
就连自小看她长大的师兄师父都已将她神化。
她也因此,渐渐变得不爱归家,隐姓埋名地在外漂泊。
那些年,她一个人去了很多地方,遇见了很多不同的人。
途径某处时,她恰巧看见一群小屁孩在玩角色扮演。
扮演凌霜仙子的那个女孩云髻高耸,清冷出尘,甚至还只喝露水。
陆灼霜见之,很是认真地告诉这群小屁孩:“真正的凌霜仙子不喝露水,她爱吃肉,爱睡懒觉,头发也永远都是乱糟糟的……”
然后,她这凌霜仙子本仙就被一群气势汹汹的小屁孩给打跑了。
※
温毓的声音拉回了陆灼霜胡乱飘飞的思绪。
她揉了揉突突跳动的太阳穴,颇有些头疼地道:“伏铖,我十四年前收的弟子。”
说完,她又朝伏铖招了招手:“这是你大师伯,温毓。”
她这人说傻不傻,却因心大而在某些方面显得格外迟钝。
直至现在,她才恍然发觉,有啥地方不对劲。
她看了眼温毓,又瞥了眼伏铖。
心道:这两人长得还怪像的。
她盯着伏铖与温毓来回扫视,越看越觉,这两人简直就像父子俩。
她整个人都不好了。
一个邪.恶的念头悄然涌上心间。
难不成……她潜意识中一直都想撬五师姐墙角?
所以,才会这般禁不住引.诱,把伏铖给……办了?
陆灼霜越想表情越扭曲,犹自在风中凌乱,全然未发觉,伏铖已离开。
温毓正欲言又止地望着她。
陆灼霜被他这眼神盯得浑身不自然,张口便道:“我不是!我没有!”
温毓也不知她这是怎得了,一脸迷茫地道:“我只想在想,他会不会是我流落在外的孙子。”
陆灼霜:“……”
她也不知自己哪儿来这么大的脾气,像颗一点就炸的爆竹似的,逮着温毓一通乱骂:“你怕不是有那个大病!自己有没有儿子心里没点数吗,还孙子!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啊!”
温毓一脸后怕地看着陆灼霜,想不到时隔四百年,小师妹竟变得这般凶残了。
苏衍则与白烬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迷茫。
这剧情怎么越来越看不懂了?
第61章 一步错,步步错
天已彻底暗下来了, 伏铖仍坐在凉亭中等待。
三个时辰前,他在想,陆灼霜若是愿意和他解释, 他可以选择原谅。
他这一等便是小半天,桌上满满当当摆着六菜一汤, 却始终未能等来陆灼霜。
一个时辰前,他又在想,她什么都不用说,只要回来用午膳,他便什么都能原谅。
等到桌上的菜都已凉透, 依旧未见陆灼霜。
寂灭看得直犯愁, 想着法子开导他:“你自己倒是先吃两口呀,指不定她被什么事给绊住了。”
伏铖不予作答, 似那入定了的老僧一般, 一动不动望向门口。
直至入了夜,满天星辰闪烁在天际,陆灼霜依旧没回来。
等了整整四个时辰的伏铖终于起身, 将这些一筷未动的菜统统倒入泔水桶。
晚风很凉, 伏铖并非回房, 魔怔了一般坐在凉亭中继续等。
陆灼霜回到破虚峰已是翌日清晨。
她身上沾着晨时的露水, 连走路时都不忘扬起嘴角笑。
伏铖那双无波无澜的眼眸静静望着她。
陆灼霜愣了一下,良久, 才道:“大师兄回来了,昨日一高兴, 跟大家喝了点酒,忘记跟你说不回来吃饭了。”
明明都是大实话,陆灼霜说这番话时却莫名的心虚。
伏铖依旧什么都没说。
陆灼霜盯着他看了半晌, 颇有些愠怒:
“你这什么表情?不信我说的话?”
“我们结束吧。”
这次,是伏铖主动提出。
他说:“我再也不会缠着你了,你说得对,我的确该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陆灼霜一脸震惊。
她这是被自己养的小白脸给一脚踹开了?
明明是自己想要的结果,为什么她一点也不快乐?
莫非就是因为,话是从伏铖口中说出来的?
陆灼霜许久未出声。
空气陡然变得很闷,拂过面颊的风却带着几分潮湿水汽。
或许,是要下雨了。
伏铖说完,又深深望了她一眼:“师父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他仍抱有一丝侥幸心。
只要她肯开口挽留,哪怕是让他堕入十八层地狱,他也甘之如饴。
陆灼霜大脑一片空白。
她好像有很多想说的话,又好像什么都不想说。
最后只道出六个与她想说之话毫不相干的字:“你什么时候走?”
伏铖紧握成拳的手终于松开。
悄无声息地勾起嘴角,自嘲一笑:“今天。”
陆灼霜垂着眼帘:“那你路上小心。”
伏铖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房间。
暴雨倾盆而至,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
他垂着头,颓然从墙角滑落。
看不清表情。
陆灼霜也回到了自己房间。
雨下得很大,她趴在矮几上,伸手去接窗外的雨。
活了五百多年,她见过很多场雨,印象最深的却是十四年前那场。
那年伏铖六岁,与她相识不到三个月,还是一只浑身带刺的小刺猬。
那日也恰逢大雨,就像今天这样,下得仿佛天都破了个洞。
六岁的他终于识破陆灼霜的诡计,明白切菜练剑什么都是骗人的。
把菜刀往桌上一撂,再也不肯做饭给她吃。
他小小一只缩在墙角里,连多看陆灼霜一眼都不愿意。
然而,陆灼霜一贯脸皮厚,端着一盘番茄乌梅在他身边来回游荡,时不时往嘴里丢一颗,表情夸张地说:“怎么会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小朋友起先只是好奇,抬头看了她一眼。
也就是这么一抬头的工夫,让陆灼霜找到了他的破绽,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反应,嘴里就被陆灼霜塞入一颗番茄乌梅。
小朋友眼睛登时瞪得溜圆。
陆灼霜认真观察着他的表情,将一整盘都塞入他手里。
笑眯眯道:“这些都是你的。”
小朋友端着盘子,默不作声的吃。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盛夏的燥热就这般被雨水冲淡。
他慢条斯理吃完一盘番茄乌梅,突然仰头望着陆灼霜:“我决定原谅你了。”
在后来的很多年里,陆灼霜惹恼过小徒弟无数次,却次次都能用一盘番茄乌梅轻松搞定。
她今日也鬼使神差的做了一盘番茄乌梅。
可他这次是真离开了。
陆灼霜看着小徒弟空荡荡的房间。
心里像是被人给剜走了一块。
她坐在小徒弟曾坐过的椅子上,捻起番茄乌梅一颗一颗往自己嘴里塞。
一盘见底,她终于起身,轻声对自己说:“结束了。”
夜里,雷声很大。
被吵得难以入眠的陆灼霜又从床上爬起,举着烛台,来到伏铖房间。
那间房依旧空荡荡的,明明除了一柄寂灭剑,他什么都没带走。
她在那间空荡的房中来回踱着步。
她其实也知道伏铖爱把东西藏在哪里,书案下的那个小抽屉。
他幼时总爱把那些甜得能腻死人的糕点放在这里。
她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拉开了那个尘封已久的小抽屉。
抽屉里果真躺了一盒包装精致的糕点,许是被他遗落在此的,盒子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灰。
陆灼霜吹开那层灰,无意识地拆开了糕点盒。
糕点果真不新鲜了,雍州潮湿,甚至还有几枚长出了毛茸茸的白色霉菌。
陆灼霜抓起一块看上去最干净的,放在鼻下闻了闻,豆沙馅的点心,一闻便知,是他喜欢的那种能腻死人的甜。
她张嘴咬了一口,又一口……
那股腻死人的甜味直冲脑门,齁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终于忍不住,全都吐了出来。
她擦了擦呕吐时一同带出的泪水。
不断在心中喃喃。
她早就习惯了与孤单为伴不是么?
她与他,本就是两个截然相反的人。
长夜漫漫,窗外雷声越来越响。
她依旧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从前,她也有过失眠睡不着觉的时候。
只要唤出熄染剑,紧紧抱住,她就能一夜好眠。
今晚,她又像过去的很多个夜晚一样,紧紧拥抱住熄染剑。
“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
大雨磅礴。
伏铖独自一人撑着伞在雨幕中行走。
湿漉漉的街道上缓缓驶来一辆兽车。
兽车就这般不偏不倚地横亘在伏铖面前,与此同时,一只修长的手伸出车厢,掀起门帘
,露出一截尖削白皙的下颌。
伏铖瞳孔一缩,骤然停在雨幕中。
门帘在这一刻被彻底掀开,那只本该死在流萤谷沼泽地里的妖又回来了。
他仍穿着那袭金灿灿的袍子,高高翘着嘴角,眼中却无一丝笑意。
“别来无恙,小剑修。”
雨还在下,天空仿佛破了个洞。
陆灼霜揉了揉眼睛,从床上爬起。
外面的世界依旧漆黑一片,她都快分不清,如今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
她昨夜睡得很不安稳,迷迷糊糊间,似梦到了伏铖。
梦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已想不起,只隐约记得,那是一场噩梦。
陆灼霜心乱如麻,斟酌再三,还是决定写封信寄给伏铖。
她心里很乱,信的内容也写得乱七八糟。
一会儿提起伏铖小时候的事,一会儿又在信中写,这场“包.养游戏”终究是她对不起他。
她洋洋洒洒写了整整十页纸,写完这封信,雨恰好也停了。
胖嘟嘟的灵雀衔着信逐渐飞远。
信封中放有一截伏铖的头发,只要他所在的地方未设结界,灵雀便能一路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