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文顺着裴时臣的视线看去,相隔十几丈左右的地方正是裴和的院落。
不过是族里的侄子罢了,万氏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将裴和的院子分在主院东边,而身为府中的世子爷,却只能住着偏院。
偏心也偏到家了。
“和弟是从偏僻禹州过来的,想必比我更缺华服。”裴时臣示意路文,眯起眸子,道,“将母亲送得衣裳都给和弟拿去,他若是问起来,你如实说。”
路文早就看这些衣裳不顺眼了,当即脚步生风跑到裴和的院子。
裴和白天要去外边书院读书,傍晚回来时见屋里放着一堆锦衣,料子光滑,绣工姣好,真要挑刺的话,就是这些衣裳颜色艳了些。
有守院的丫鬟进来说话:“和少爷,这些原是大夫人送给世子爷去邱家老太君寿宴上穿的,世子爷着人送了些给您预备着,好叫您在寿宴上穿。”
“婶娘没给咱们院子送?只单单送了堂兄?”裴和的关注点在这。
丫鬟诚实的摇头。
裴和冷冷一笑,甩开锦衣:“说什么让我来京城继承国公之位,却连件赴宴的衣裳都不给我准备,好在府中还有堂哥念着我,不然我一身布衣去邱家,岂不是贻笑大方?”
这话诛心了,万氏不给裴和准备华服是有原因的,裴和却不明白,收到裴时臣的“好意”后,连着好几天没给万氏好脸色。
万氏没上心,以为裴和最近读书读累了才心情不佳。
日子一天天过去,万氏坐在家里翘首以待邱家寿宴上的好戏,很快,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丫鬟回来了,然而,事情的走向大大超出了万氏的想象。
府中的二公子裴时勋常年卧床不起,算命的说唯有红色等艳服才能压住二公子身上的邪祟,万氏一听,便命人将裴时勋院里的东西从上到下都换成了艳色。
因每年都换新的,便多出了不少存货,这不,万氏便挑了几件给了裴时臣,颜色多为深红。
选这个颜色也是有原因的,邱家是书香世家,但邱老太君的嫡幼子年轻时喜好舞刀弄枪,三十岁那年,终于忍不住了,瞒着邱老太君隐姓埋名去了边疆作战。
一去就是三年,邱老太君知道幼子上阵杀敌后,急白了头发,无奈幼子性子固执,非要在战场上有所作为,后来作为有了,但命也丢了。
幼子升任为军营领兵前锋将军的当晚,一众将士喝的醉醺醺,后半夜不巧敌军突袭,幼子身穿将军盔甲,一身猩红披肩迎风猎猎作响,厮杀一整夜后,敌军被打得落花流水的同时,幼子因失血过多而亡。
边疆离京城遥远,时值炎炎夏日,尸体根本就不可能保存完好运回京城,最后,一众将军扶棺回京,落到邱老太君手里只剩下一捧骨灰并一件染血的猩红披肩。
从那以后,邱家再也无人敢穿红色衣裳。
裴和倒好,不仅仅穿了,还在寿宴上让邱老太君看到了,红艳艳的衣裳引的邱老太君当场痛哭流涕,险些哭晕。
在宾客的劝慰下,邱老太君这才缓过气来,拭干老泪做的头一件事就是喊家奴将裴和轰出邱家。
裴和在若干冷眼中被扔出邱家时,这才意识到被他视为懦夫的堂兄给他上了一课。
听完丫鬟委婉的汇报后,万氏腿一软,好在有丫鬟搀扶着才没有出洋相。
“勋儿的衣裳不是送给了小贱人的儿子吗?怎么跑到和儿身上去了?”万氏气得胸脯直颤,一字一句的咬牙切齿道。
“听说是世子爷送给和少爷的,和少爷还一度抱怨夫人您不待见他。”丫鬟偷偷的将打听来的话说给万氏听。
万氏听得糊涂,铁青着脸,不悦的挑眉:“我好吃好喝的供着他,花银子送他去书院读书,哪里不待见他了?”
丫鬟支吾道:“和少爷院里的黄石说和少爷不满夫人只给世子爷准备赴宴的衣裳……”
“!!”
万氏顷刻哑口无言,在屋里来来回回渡步半天后,还是忍不住揪醒尚在病中的裴国公泄愤。
休养中的裴国公听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惨白无人气的瘦脸生生涨出了红晕,只见裴国公拼命锤床,操着沙哑的声音冲万氏发火。
“你个毒妇!邱老太君的寿宴你竟也敢乱来!”
万氏不甘示弱的怒吼:“你怪我?你不也想让小贱人的种从世子的位子上下来吗?我好心办事,你竟敢怪我?!”
病容枯缟的裴国公被万氏吼得胸口发疼,捂着嘴猛咳了数声后,方挣扎抬头狠狠剜了万氏一眼:“臣儿是我的儿子,你张嘴就是贱人的种,我看你这女人分明就不把我放在眼里!”
聊起这个,万氏肚子里的话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你的种?”万氏细长的黛眉猛得拔高,声线上扬,语出讥讽,“裴弘晋,就凭你这破烂身子,能让贱人一次就怀上?”
这种关乎到男人尊严的事,裴国公作为男人,决不允许万氏踩踏。
“你瞎说什么呢!”裴国公耷拉下眼皮,冷着脸道,“臣儿是我的儿,我说他是,他就是!”
柔娘跟他之后,再也没有接过其他的恩客,肚子里的孩子当然是他的种。
裴国公这个人有很多缺点,唯独子嗣上,还算有点良心,虽辜负了柔娘,但裴时臣这个儿子他还是认的。
只不过,认归认,在裴时臣低贱的出身上,裴国公和万氏一样,都嫌弃的很,一度认为皇上册封裴时臣接任国公府是在笑话裴家。
堂堂公府之门,竟衰败到让一个妓生子上位,可不就是笑话。
所以万氏提出过继裴和时,裴国公想都不想就点了头。
只不过光裴国公点头无用,这世子之位还得让圣人认可才行。
冒然请皇上下旨更改继承人当然不妥,万氏又出了主意,只待裴和今年八月乡试中拔得头筹,来年再中了状元,声名大噪之后,裴家便有了说辞,到那时再跟皇上提重新拟认世子,皇上些许会同意。
万氏算盘打得好,可惜,邱家寿宴闹出的糟心事一下让皇上记住了裴和。
能把邱老太君这个至亲姑姑惹哭的人,皇上那会有好印象?
这不,万氏跟裴国公正互相逼逼时,宫里来了圣旨。
吊嗓子的太监没给裴家人好脸色,尖细的声音刮得万氏和出来接旨的裴和脑袋嗡嗡大叫。
“禹州学子裴和轻薄无行,不顾羞耻擅闯邱府,使得大长公主在寿宴当中险些丧命西去,皇上孝贤在天,故下发口谕,着裴家即可遣送裴和回禹州,不得有误!”
万氏用尽了全身的劲力才敢去看太监,哆嗦的问:“大监,这事怎么传到皇上耳里了?”
来传圣旨的太监冷笑:“瞧国公夫人这话说的,皇上坐镇龙椅,这京城里的大小事,有什么能瞒得住他老人家?”
万氏闻言,眼底的惊慌藏都藏不住。
寿宴才结束,皇上训斥的圣旨就到了,可见皇上多么尊崇邱老太君这位大长公主。
裴和得罪了邱家,万氏本就胆战心惊,如今在皇上那里还留了糟心印象,心想裴和这个侄子算是废了。
大监将圣旨交到早已吓傻的裴和手上后,正欲离去时,忽然又道:“府中的世子爷可在?”
跪下地上目光痴楞的裴和听到世子爷三个字,脑袋一阵清醒,心里既委屈又恨,仓促起身叫嚣道:“大监,小人去邱府穿的衣裳是堂兄送给我的,是他,是他陷害于我!”
万氏嘴唇抖了抖,不带脑子般附和道:“是这样没错,和儿一向躬行节俭,那种奢靡衣物只有臣儿这个世子才有,还望大监行行好,在皇上跟前替和儿美言几句。”
裴和赶紧跪倒,又是磕头又是求饶,一副好人的模样,痛哭流涕的表述那些衣物是裴时臣所赠,至于在邱家冲撞邱老太君的事,定是裴时臣故意引导他而为之。
宣旨的太监是皇上跟前的人,单万氏一张嘴,太监就将事情的情因后果猜的清清楚楚。
这万氏身为嫡母,不帮着自己的孩子说话,偏要向着外来的侄子,要说这里面没有故事,大监死活不信。
见一男一女明里暗里指责裴时臣有罪,大监听得面有愠色,抬了抬佛尘正想点拨万氏这个国公夫人几句时,只见拐角处走出一俊美少年。
大监心思活络,眼珠一转,脸上倏而笑出一朵花来。
“哎哟,这位不会就是府里的世子爷吧?”
作者有话要说: 黄素馨是一种野迎春花哦。
裴嘉瑶:“要不要一起去爬山啊?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
严惊蛰:“……”
第29章 不去京城(●—●)
“大监安好。”裴时臣笑着春风和煦, 身为世子却朝太监行了一礼,身后紧跟着的路文路武兄弟二人皆恭敬的垂首。
大监铺满厚重白.粉的老脸上笑纹一层一层,生为断了根的阉人, 满京城真正给他们笑脸的人少之又少, 何况裴时臣这种令人舒适的笑颜, 看了着实赏心悦目。
这般想着,大监连忙近前虚扶裴时臣,眼皮子上下扫了一圈后,笑容渐大,意味深长道:“世子温文儒雅,面如冠玉,如此好颜色不怪邱老太君时常在嘴边叨念。”
“得邱老太君疼爱,是晚辈的福气。”裴时臣不卑不亢的垂眸。
大监神情复杂的看了眼裴时臣, 见少年眼神清亮待人温和,轻轻叹了口气, 上前一步凑近裴时臣耳边低语道:“奴才多嘴一句,世子爷这回办得事不地道, 邱老太君如今高龄七十,说句大不敬的,也没几个年头活了, 世子爷为何就不能给老太君露个好脸色, 逗她老人家一笑?何必……”
跪在地上的万氏和裴和见两人亲密交谈, 难以置信的面面相觑。
万氏只知道自家这个庶子和邱老太君很投缘,至于为何投缘, 万氏就不得而知了。
看大监和庶子攀谈的神态,万氏心里急得像是有千万条蚂蚁噬咬,大监言笑晏晏的样子, 不太像责骂,万氏暗想,庶子何时跟宫里的人有了交情?
万氏越看裴时臣越不顺眼,心想才进国公府才两年而已,这贱人种就敢瞒着她结交了权贵,果真是谄媚小人一个,她真是低看了庶子,这厮私底下哪有她想象中那么好掌控。
万氏恨得牙痒痒,而裴和嫉妒的眼珠子都快滴出血。ゞcχ τεǎмツ
皇上下口谕驱逐他,这就相当于皇上厌弃了他。
三五年里,他甭想在京城露脸,今年是乡试大比之年,即便他成功考中禹州解元,可那又怎样,翻年的会试,但凡有点脑子的考官大人都不会让他的考卷出现在皇上面前,也就是说,他想科举出头,必须躲几年,等这件事的风波在老百姓和皇上记忆中淡了,他才能卷土重来。
旁边裴时臣低着头似乎和大监说了什么,惹得大监捂着嘴笑嘻嘻的乐呵,裴和紧紧攥紧五指,眼眸划过一丝危险的精光。
他若想今年高中,其实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那就是换一个皇帝。
新皇登基,如果他有从龙之功加身,到时候裴家跪着将世子爷的位置捧到他面前,他都不屑于去接手。
身为宫侍的太监不能在外逗留太久,和裴时臣说了两句话后,大监甩甩佛尘,领着一小队御林军扬长而去。
临走前,大监脚步在万氏跟前停了停,发出一声耐人寻味的冷笑:“皇上前些日子还说,老国公正气凛然光明磊落,身为老国公的后辈子孙,不说有老国公三分刚烈,却也不至于在大事上失了气节,世子爷是府里拔尖的孩子,夫人何必咄咄逼人宠着外人的血脉,何况还是皇上和大长公主可憎可恶的货色。”
说着拂袖而去,徒留万氏面目难堪的瘫软在地。
裴和还好,主要是他已经深知自己在皇上那前途无望,既然如何,他得另择明主。
踉跄起身的裴和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一抬头却撞见裴时臣正笑意盈盈的盯着他看。
裴和心肝扑腾狂跳,经邱家一事,两人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从前裴和觉得他这位堂兄憨傻的很,如今细想,只觉头皮发麻。
轻轻一招就把他赶出了京城,还让他和婶娘之间有了嫌隙,果真是不会叫的狗,咬人才最凶。
裴时臣将裴和满脸敬恐的表情尽收眼底,裴和这样式的小杂物,他想捏死简直小菜一碟,只不过皇上驱逐的圣旨已经下了,倘若这时候他再对裴和赶尽杀绝,外人定会想入非非。
为了一个裴和脏了自己的名誉,不值当。
裴和迈开长腿,转头看向万氏,神情柔和而又委屈:“适才我远远的听见母亲在大监面前说我喜好奢靡之物,好生冤枉,放眼望去,和畅园中所有的东西加起来都不及二哥房里的零星。”
万氏一噎,气得张口准备破口大骂一个妓子生的贱种也配用好东西时,裴时臣抢先责问:“母亲如何不看重我都没事,可事关裴家门风的大事,母亲怎好糊涂?我是没有和弟卓绝,但走出去终究是顶着裴家的脸面,母亲在大监面前百般责难我,就不怕裴家在皇上面前失了圣心?”
万氏脸色苍白,她也是气晕了头才在太监面前暴漏了恶毒嫡母的面目,经裴时臣这么一说,万氏悔的肠子打结,她苦心经营了大半辈子的贤妻良母形象算是付之一炬了。
万氏现在就盼着太监能少管一些闲事,今日在裴家发生的一切,只要不传到皇上耳里,她万氏照旧是国公府贤良淑德的大夫人。
然而,事与愿违。
太监回宫做得第一件事就是跟皇上说了此事。
龙椅上的永兴帝并非先皇的嫡子,因年轻时有身受皇家宠爱的大长公主的鼎力相助才从诸位皇子中脱颖而出。
后来永兴帝顺利登基,上位做得头等大事就是替早年丧夫的大长公主择婿。
满朝文武英俊之才,任由大长公主这个寡妇挑选,大长公主是个知足的人,并没有邀功希宠,而是在众多权官达贵中挑了最不起眼的邱家。
大长公主这一招以退为进做得尤为出色,皇上本还担心大长公主会嫁入显赫世家,这下好了,皇上放心了。
邱家几代都是读书人,皇上唯恐委屈了大长公主,便提拔邱家子弟在朝中担任各处鼎力职位,邱家人不负众望,这些年渐渐成为朝廷的顶梁柱。
邱家人很聪明,知道皇上如此看重邱家主要是因为大长公主的缘故,因此对大长公主格外的尊敬,大长公主为人宽厚,将邱家打理的井井有条,这些年,邱家蒸蒸日上,一度跻身钟鸣鼎食榜首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