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非政府拨款的公立机构,阳光福利院规模不大,目前总共有二十七个孩子,年届六十的程院长是他们共同的奶奶。
“不是姐姐……”兔子也在一旁帮腔,“是、是大哥哥!”
听了事情的经过,程院长依旧半信半疑,拽着喻见去了办公室,仔细检查一遍,确认她真的没受伤,这才勉强放心:“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刚才看见你浑身是血,我好悬没晕过去。”
“这一片的环境还是不行,听说前几年进去的那几个最近又放了出来,绝对会继续惹事。还好你过几天就能走了,不然……”
程院长嘴里絮絮念叨着,话说到一半,似乎想到什么,突兀地停顿几秒。
随后,她牵紧喻见:“你放心,奶奶一定帮你把那边的事处理妥当,要是岑家对你不好,咱们就不回去,在这儿接着住。”
程院长语气温和而坚定。
喻见眼睫飞快颤动两下,用力回握住老人粗糙的手:“您别替我操心,如果他们真的是我亲生父母,肯定不会对我不好。”
三个月前,得知DNA对比终于有了结果,喻见和程院长都很高兴。
但这份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
初次对比后,为了最终结果的准确性,还要进行进一步采样与检验。
喻见很快在民警带领下去医院抽血检查,岑家那边却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将预定好的时间一拖再拖。
一周拖成一月,一月拖成一季。硬生生拖到入夏一月有余,这才终于做了采样。
眼下结果还没出来,而喻见当初的欣喜早在节节攀升的气温里融化、蒸发,被灼热夏风一吹,干干净净,瞧不出一点儿踪迹。
喻见应得很轻,程院长看着她略显苍白的脸,又想到岑家今天打来的电话,难免有些心酸:“这有什么操心的,奶奶看着你长大,还能让别人欺负你吗?”
这么说着,程院长眼眶有些发红,借着去书架上拿小药箱的动作遮掩:“快回去把裙子换了,伤口仔细消毒,免得以后留疤。”
程院长背过身去,喻见只能装作什么都没看见,伸手接过小药箱:“您放心,只是些擦伤,不会留疤。”
“嗯嗯。”程院长抬手擦了下眼睛,“你快换衣服吧。”
喻见拎着小药箱回去。
福利院财力有限,人手物资一应不全。占地面积虽不算小,由于资金问题,只盖了一栋二层小楼。不过人口不多,倒也住的过来。
年纪小的孩子们由生活老师带领着住在一楼,喻见作为目前院里最大的小孩,在二楼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单人间。
她从衣柜里找了件干净的裙子换上,把那条沾满少年血迹的白裙扔进盆中,准备一会儿擦完药后去水房清洗。
好在那些擦伤只是看起来可怕,实际并没有多严重。喻见用棉签蘸饱酒精,很快将所有伤口都消毒完毕。
收好棉签和酒精,她没有立刻下楼,而是站在窗前朝外看去。
夏日炎炎,前院的老榕树长得很高,枝叶繁盛,投下近乎大半个院子的浓郁树影。有孩子在绿荫下追逐误入院内的野猫,那只圆滚滚的大橘逃跑时分外灵巧,一个猛子扎出门外,留下满院吵嚷兴奋的笑声。
没结果也挺好。
喻见垂眸。
在福利院生活了整整十六年,这里才是她真正的家。即使有朝一日真的找到了亲生父母,她也舍不得程院长和兔子他们。
“叩叩。”
正这么想着,门被敲响了。
喻见打开门,看见兔子正费力地抱着一个袋子:“姐姐,大哥哥的东西怎么办?”
救护车离开得匆忙,并没有留下收拾的时间。少年的物品散落一地、无人看管,于是喻见就和兔子一起把它们先收了起来。
喻见想了想:“先放我这儿吧,待会吃完晚饭送到医院去。”
*
社区医院离福利院不算太远,吃过晚饭,喻见没有叫上兔子,自己一个人拎着袋子出门。
夏日傍晚,空气躁动。
不大的社区医院挤满了人,醉酒闹事的、打架斗殴的。痛苦的呻.吟声和脏话交织在一起,蜜蜂振翅般嗡嗡作响。
“胡闹!这简直是胡闹!”
一片喧嚷中,喻见刚走进急诊室,就听到郑建军陡然高八度的训斥,“你到底要不要命了?这么瞎折腾自己,是不是想死!”
她下意识循声看去。
毫不意外看见了下午倒在小巷中的少年。
已经从昏迷中醒来,他正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面色一如白日里苍白,那双狭长的眼睛却黑得深不见底,冷冰冰的,仿佛藏匿着湍流涌动的漩涡。
毫无血色,少年连眼皮都单薄,日光灯自头顶打下,照出眼尾处淡青色的血管。
他盯着天花板,一声不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郑建军再度提高声音,这才漫不经心地扯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极轻佻的笑容:“谁说我想死了?”
语调满不在乎。
“你……”夏季是外伤高发期,郑建军早对打架斗殴的患者见怪不怪,但仍被这过于无所谓的语气气得倒仰,“不想死你用订书机订伤口?要不是这次运气好有人替你打120,等着被送去城东吧!”
平城最大的公墓就在城东。
这句严厉的训斥并不好笑,但喻见站在几步开外,看见少年眼尾收拢,笑容愈发散漫怠懒:“哦,知道了。”
简单敷衍的四个字。
竟是根本没把郑建军的话当回事。
郑建军深吸一口气,勉强把嘴边的脏话咽下去,还有别的病人要处理,硬邦邦地丢下几句:“一周后来拆线,伤口不要沾水,也别再跑去打架。”
“见见怎么来了?”
他转身准备离开,骤然发现喻见,面上露出几分惊讶和紧张,“程院长不舒服?还是院里有孩子受伤?”
喻见摇头:“大家都没事。”
她把手上的袋子稍微举高一些:“这是他的东西,我过来送一趟。”
郑建军得知福利院并没有出状况,兀自松了口气,朝喻见点点头,便接着去忙自己的事。
喻见目送他走出急诊室,还没来得及收回视线,就听见一声轻嗤:“你要什么?”
喻见一怔,怀疑或许是急诊室太吵,少年听错了自己刚才说的话,于是耐心解释:“你的东西落在巷子里了,我……”
她没有说完,便被粗暴打断。
池烈睨她一眼,哑着嗓子,不咸不淡地重复道:“说吧,你要什么?”
他声线磁沉,漫不经心,说出来的话却很不好听。
没人会做毫无回报的事。
这是巷弄这个半封闭的底层社会里独有的生存准则。
混混们能为了几包烟勾肩搭背称兄道弟,也能为了几瓶酒相互捅刀打成一片;小贩们时常团结一致通风报信逃避城管,也会为了自己的利益私下举报别人。
池烈不信眼前的少女会没有理由专门跑来医院一趟。
但很可惜,他现在一穷二白,连养活自己都勉勉强强,没什么能给她的东西。
只能先欠着再说。
池烈还在等待回应,半晌后,却看见少女沉默地将袋子放在床尾,然后一声不吭,转身就走。
这人果然是有病!
喻见有一瞬间火大,随即又宽慰自己,连一向好脾气的郑建军都能被气得青筋直跳,她也没什么必要和这个拿订书机订伤口的疯子计较。
总归以后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喻见径自朝急诊室外走去。
傍晚已至,新送来医院的大多是些醉醺醺的患者,跟着他们的同伴也个个喝了不少。酒精上头,落在少女身上的目光便逐渐肆无忌惮起来。
但很快,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又纷纷收了回去。
喻见身前骤然压下一片压迫性极强的阴影,不得不被迫停住脚步。
去路被挡住,她没有仰脸,而是冷静地平视前方。身高不够,看不到少年的表情,只能看见白T恤上星星点点的干涸血迹。
没有最初惊鸿一瞥时那么鲜红。
盯着那点血色,喻见迟疑了下,“你……有事吗?”
她不想再和这个疯子有什么瓜葛。
疯子瞥她一眼,嗓音依旧懒洋洋地发哑,根本听不出来下午被捅过一刀:“你几岁了?”
池烈盯着身前的少女。
她离开得太过干脆,他反应不及,躺在病床上,对着那道纤细的背影望了一会儿,才发现她比自己先前以为的还要单薄。
整个人瘦瘦小小的,纸片一般,挤在人群里,有种随时会被扯烂揉碎的错觉。
此刻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稍一低头,就能看见白皙细瘦的脖颈。
幼小,脆弱。
谁都可以轻而易举摧毁。
池烈问得自然,喻见脸色微微一僵。
一时判断不出来这是真心实意的发问,还是和那些露.骨目光一样别有用心的戏谑,她眨了眨眼,飞快回应:“和你没关系。”
喻见答得格外斩钉截铁。
和细瘦伶仃的小身板完全不相称。
池烈没想到她竟然还会有这么强硬的语气,难得愣了愣。
待到回过神时,少女已经绕开了他,迅速朝医院大门的方向跑去。
单薄纤弱的身形在此刻成了最大的优势,她灵活地穿梭在走廊熙攘的人群中,不受任何影响,像只机敏警觉的猫。
仅仅几十秒的时间,那片有些泛旧的白色裙摆就消失不见,消弭在夏夜微热的晚风里,再也寻不到任何踪迹。
池烈一个人站在急诊室门口。
灯光将少年笔挺的影子拖得细长,站在原地,他扫了眼人潮拥挤的走廊,目光沉沉,眼尾一并压着,透出几分刀锋般的冷冽。
半晌之后,池烈轻轻勾了下嘴角。
也是。
能在这种地方活下去的,不会是什么懵懂脆弱的小孩。
第三章
喻见生怕他会追出来,不敢停歇,一路跑得飞快,直到冲进福利院大门,终于有空回头去看。
不同于社区医院附近的热闹喧嚷,福利院所在的巷子偏僻而安静,鲜少有人走动。夜渐深,几盏斑驳掉漆的路灯在门外次第排开,照亮有限的空间。
昏黄灯光下无数小虫飞舞。
并没有少年颀长的身影。
喻见这才放心。
福利院周围的环境算不上好,光是应付那些成天无所事事的小混混,就够孩子和老师们一块儿头疼。她不想在这时再招惹上一个疯子,给大家带来更多麻烦。
长时间的奔跑几乎耗尽所有体力,喻见在院里坐了一会儿,待到气息慢慢喘匀,蹑手蹑脚地上楼去。
*
第二天依旧是晴天。
喻见起得很早,简单吃过饭后,一头扎进了水房。
沾着少年血迹的白裙格外难洗,昨天清洗许久,还是有星星点点的暗沉,在白色布料上格外扎眼,显然不能再穿出去。
按着程院长的意思,直接把这条裙子丢掉就行。喻见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舍得把白裙扔进垃圾桶。
福利院里的小孩穿的基本都是哥哥姐姐的旧衣,她上面没有年岁相近的孩子,平时衣服都是程院长新买的。
价格不贵,放在外面甚至不够家境优渥的女生一顿饭钱。
但已经足够让喻见成为所有孩子羡慕渴望的对象。
日头刚挂在榕树枝梢上,气温还没有热起来,水龙头里流出来的水因此格外冰冷。而浅淡的血迹无论怎么揉搓都十分顽固,直到喻见指节开始隐隐作痛,还是没有一点儿消失的意思。
喻见皱眉,一边揉着自己的手,一边思考到底怎样才能洗干净这条裙子。
她正在犯难,兔子啪嗒啪嗒跑进水房,手里拿着一个本子:“姐姐,我写完了,你给我批一下吧?”
喻见侧身避开兔子,甩了下手上的水:“你写完了?速度挺快的啊。”
眼下是暑假,院里正在念书的小孩都不用去学校。人手不足,照顾那些身有残疾的孩子已经耗掉生活老师们所有精力,没有余裕再管剩下小孩的学习。
喻见作为姐姐,自然主动承担起教育的责任。
好在小豆丁们一个个都很争气,即使不像兔子这样早早就能完成功课,也不会故意推诿糊弄,一笔一画写得极其认真。
学习为重,喻见暂时把裙子抛在脑后,出了水房,和兔子一起搬着小板凳坐在榕树下。微风吹过,树影沙沙,少女的声音很轻:“你看这个地方……”
日头渐高,榕树下的临时补习小班慢慢多了一长串学生,喻见给兔子改完作业,又从下一个小朋友手里接过新的功课。
“不好意思,打扰了。”
喻见给去年才入学的大虎解释“玉米被农民伯伯种到地里”与“农民伯伯被玉米种到地里”的区别,眼看大虎的眼神愈发迷茫混乱,小嘴越瘪越紧,正要安慰几句,被一道陌生的柔婉女声打断:“我找你们程院长,请问她在吗?”
喻见抬头,朝大门的方向看去。
门外停着一辆崭新的宾利。
喻见不认识豪车,但宾利的黑色烤漆镜面色泽幽深,没有一丝划痕,和福利院已经掉漆生锈的大铁门格格不入,看起来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产物。
同样,坐在车里妆容精致、气质不俗的女人也绝不属于这片拥挤衰败的老城区。
喻见把作业本还给大虎,起身走到门口,和宾利保持了一段距离,停在几步开外:“程院长出去了,可能要到下午才能回来,您有什么事?着急的话,可以先留个联系方式。”
程院长并不总是像昨天一样留在院里,为了筹措资金,时常往平城新市区跑,偶尔还会到周边的县市去。
今天更是一大早就出了门。
院里有几个孩子今年升入高中,不再属于九年义务教育的范畴,高中学费是一笔不小的数额。
听了喻见的话,女人摇头:“不用了,我没什么着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