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眉眼一弯,露出一个温柔可亲的笑容,视线顺势落在喻见身上:“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
每年都会有慈善团体和好心人来到福利院组织活动,从小到大,喻见回答过无数次一模一样的问询。
可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女人这么问,她本能的一个皱眉。
心里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没等喻见琢磨清楚那种异样来自何处,小豆丁们先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跃跃欲试:“我六岁了!”“我八岁半!”“我马上七岁了!”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女人笑容更盛,又冲喻见点头,客气道,“既然程院长不在,那我改天再来拜访。”
贴了单向膜的车窗缓缓上升。
宾利驶离小巷,直到再也看不见车的踪影,孩子们还是很激动。
大虎把玉米和农民伯伯彻底忘了个干净:“刚才的阿姨真漂亮!和见见姐姐一样好看!”
“好想和阿姨回去啊!她们家是不是每天都能吃排骨!”
“那必须的!说不定还有吃不完的水果和零食!”
童言无忌,小豆丁们你一嘴我一句地说了半天,又咯咯笑起来,乖巧地排好队,继续拿着作业找喻见批改。
年纪虽然小,他们心里也很清楚,那辆宾利代表的世界和福利院泾渭分明,对方绝对不会收养自己。
想要离开这里,就只能像程奶奶说的那样,从小好好学习,以后才会有出路。
*
喻见用了整整一上午,给所有小朋友耐心地讲了一遍作业。
午饭之后是休息时间。
生活老师带着年纪小的孩子们去睡午觉,喻见惦记早上没洗完的裙子,重新跑去水房。
水流声哗哗,喻见蹲在地上,用力揉搓着白裙,不由自主想到那个坐在宾利里的女人。
从小心思细腻,她察觉到了对方视线中隐含的感情。像是观察、分辨,甚至还暗自带了一丝试探。
她为什么要这么看她?
喻见下意识想起昨天在院长办公室门外偷听到的那通电话。岑家提出,在DNA配对结果正式出来前先见她一面。
一个模糊的想法在喻见脑海里慢慢成形,还没来得及彻底完整,她先摇了摇头,把这个念头驱逐出去。
没影的事还是不要乱猜,想太多对谁都不好。
这一回,喻见费了一番功夫,直到指节被冷水浸得发红,终于把残存的血迹尽数洗掉。
她揉了一会儿手,满意地点点头,拿着裙子往后院去。
种着榕树的前院是孩子们玩耍嬉戏的地方,后院则空旷得多。除了几排铁质晾衣架,就是一些堆在墙根下、不怕风吹日晒的杂物。
喻见把白裙挂在晾衣架上,又仔细抚平褶皱。
她正要转身回房间,头顶却突然传来一道磁沉沙哑的嗓音:“小矮子。”
夏日燥热。
阵阵蝉鸣间,少年的语气依旧漫不经心,懒洋洋的,带着一点儿轻微的邪气。
*
喻见顿时僵在原地。
午后阳光最盛,晾衣架下没有树荫。毫无遮蔽,她站在日光里,却感觉一股凉气陡然从地上升起,沿着小腿悄无声息爬上后背,冰冰凉凉地渗进骨缝。
怎么可能。
明明昨天回来的路上刻意绕了远路,他怎么还会找到这里?
喻见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
考虑到附近常年糟糕的治安状况,程院长专门请人加高加固了院里的围墙,当时喻见年纪不大,却还记得师傅拍着胸脯一个劲儿地保证,寻常人绝对爬不上来。
然而此刻,少年就坐在那堵高高的围墙之上。
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无处安放的长腿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黑色裤脚松松挽起,露出一段冷白的脚踝。
夏日树影浓郁,阳光自叶隙间穿过,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下颌处新鲜的淤青并未因此被埋没掩藏,热风一吹,碎影随之摇晃,唯独青到发紫的痕迹死死钉在原处,格外惹人注目。
喻见盯着那块淤青看了一会儿,这才将视线往上移。
她对上那双黑而凉的眼眸,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医生不让你打架。”
池烈扬了扬眉。
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并不回应这一句,占据地理优势,他坐在围墙上,慢条斯理打量喻见。
少女语气冷静,吐字清晰,一字一句认真而分明。听上去既没有因他突然出现而产生的惊慌失措,也没有被叫了那声小矮子后的愤怒羞恼。
但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攥在一起,指节绷紧,很容易让人看见那几抹被冷水浸出的红。
池烈视线停顿两三秒,又不动声色瞥了眼不远处晾衣架上的白裙:“你管得着吗?”
和昨日一样不善的语气。
喻见:“……”
这句提醒原本只是为了勉强撑住场面,被这么一噎,她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与少年周旋,于是闭上嘴,低头盯着地面,不吭声了。
少女垂眸时模样很乖,安安静静。巴掌大的脸又白又小,几缕发丝被风吹起,在空中拂动,看上去温和而无害。
池烈却想起昨日她飞快逃离的背影,果断而敏锐,灵巧得像只蓄势待发、随时准备给人一爪子的猫。
于是他难得笑了:“你叫什么名字?”
带着点夏日热烈的温度,少年低低笑起来时声线难得柔软几分,仍旧有点哑,钻进耳朵里微微发痒。
喻见脸色蓦然一变。
她对这个句式万分熟悉,那些盘桓在这片区域的小混混们总爱拿这一句当开场白,随之而来的就是裹挟颜色的嬉笑,不怀好意的眼神,以及毫无止境、惹人厌烦的纠缠。
尽管眼前的少年昨天才狠狠揍过那帮小混混,喻见的心还是不受控制,瞬间拼命跳了起来。
她甚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小步,直接拉开同他的距离。
这个招数以往都非常好用。
老城区巷陌纵横、道路交错,即使身后跟着没安好心的流氓,喻见也能在小巷里绕来绕去,最后平平安安地回到福利院。
可现在她根本没办法绕路。
只能眼睁睁看着池烈一个纵身,轻而易举从高高的围墙上跳下来。
少年落地时很轻,像是敏捷的猫科动物,悄无声息,没有一点儿动静。
那双长到有些过分的腿随便一迈,就直接挡在了她面前。压迫感极重的阴影再度落下,将穿过树荫的那点阳光尽数遮去。
两个人距离太近,仿佛是错觉,喻见似乎又闻见了昨日似有若无的血腥味。
她一瞬间神经紧绷:“你不要乱来,我会报警。”
这根本称不上是有效的威胁,连街头最弱的小混混都不会当回事。
池烈同样这么想。
觉得少女陡然惊惶的模样有点意思,他也没在意她这句没有威慑力的话,只是慢悠悠抬手。
喻见以为他要动手打人。
在街上游荡的小混混找起事来不分性别,更没有什么所谓不打女生的江湖规矩。怀着十分的恶意,他们恃强凌弱、毫无怜悯,只想着把所有美好都一脚踩进泥里,彻底粉碎摧毁。
然而此刻避无可避,喻见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池烈缓缓抬手。
一只骨节漂亮的手举到她眼前。
没有昨日浓重的血色,少年的手和脸色一样苍白。指节清晰分明,上面带着些擦伤,有新有旧,重叠在一起难以分辨。
这是什么意思?
喻见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却没有等来预料中的疼痛,她盯着他手上交错纵横的伤口,满心满眼全是茫然。
池烈耐心一向有限,等了一会儿,很快不耐烦了。
“小矮子,”他再次抬了下手,“你拿着啊。”
喻见这才注意到他手里还有个不透明的黑色纸袋,封着口,看不见里面装的是什么。
她没有伸手去接。
附近的混混们曾经也玩过类似的把戏,在街上拦住她,试图送上包装精美的“礼物”。
然而喻见前一天才听见他们在街角抽着烟,毫无顾忌地指使小弟去抓最恶心最吓人的虫子,和垃圾装在一起,好治一治她没眼色假清高的毛病。
不清楚池烈的用意,喻见又想往后退,他却先一步动作,直接把纸袋粗暴地塞到她手中。
少年骨头硬,连带着指尖也透着被敲打过后的粗粝。仅仅只是一瞬的接触,喻见的手便有些发疼,不由轻轻嘶了一声。
“记住了,我叫池烈。”
可他才不管这么多,径直丢下一句话,然后转身。
那道高高的围墙在池烈眼里似乎只是个徒有其表的摆设,不需要垫脚的石头,更不需要助跑,只是纵身一跃,就轻盈越过了枝叶繁盛的树梢。
短短几秒钟的时间。
院子里只剩下了喻见一个人。
不知道从何处突然刮来一阵风,晾衣架上的裙子被吹得呼呼作响,险些落在地上。
搞不清这是什么情况,喻见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小心翼翼拆开他强行塞进她手里的纸袋。
封条被轻轻撕下。
没有虫子、没有垃圾,纸袋里装着一条崭新的白裙。
第四章
池烈越过围墙,落地时,身形不易察觉的一晃。
小腹传来带着阵阵撕裂感的疼痛,下颌挨过一拳的地方也隐隐发麻,他不由停顿了几秒,随即若无其事朝社区医院的方向走去。
夏日躁动,沿着墙根洒下的些许阴影可以遮住兔子,却挡不住瘦瘦高高的少年。炽热阳光迎面洒下,将他身上的淤青和伤口照得清晰。
一道一道分毫毕现、狰狞可怖。
小混混们三五成群聚在街角,目露畏惧地看着他走过。
没有一个人敢在这时上去强出风头。
“不是说红毛昨天捅了他一刀?怎么看起来跟没事人一样?”
“快闭嘴吧!他们那帮人今天早上和他又打起来了,你是没看到红毛那惨样!脸都认不出来是谁了!”
“离远点离远点,真他妈是个不要命的……”
小混混们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池烈面无表情,仿佛根本没听见身后的窃窃私语。
大概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少年额上薄薄一层汗。
阳光福利院离社区医院不算远,寻常步行只要二十分钟就能走到。但他慢条斯理地前行,用了将近四十分钟,才走完这段充斥热风与骄阳的路程。
“我看你真是不想活了!”郑建军今天在医院里坐班,见了池烈,气得额上青筋直跳,“说好了去给人家小姑娘赔裙子!怎么着,不跟人动手打架就不舒服是吧!”
池烈冷笑:“是他们自找。”
郑建军不可思议:“你才搬过来多久?能不能消停点。少给自己找麻烦!”
在社区医院工作了小二十年,郑建军见惯了小混混之间的打架斗殴,原本不该这么多嘴。但眼前皱着眉头的少年昨天才租了他家的院子,于情于理,他都得提醒几句。
只可惜对方一点儿不领情:“不打才是找麻烦。”
“我今天不动手,他们以后就会放过我?”昨日缝合的伤口因为激烈打斗而渗出血来,池烈眉峰敛得更紧,却还是低低笑出了声,嘲弄道,“别做梦了,不可能的。”
他和那帮小混混素不相识,自然更谈不上有什么仇怨。昨天只是偶然在小巷里遇见,三言两语不和,对方便拉着小弟招呼上来。
先前落下的拳脚或许只是人多势众的欺压。
可后面那一刀再偏一点,就能直接要了他的命。
混混们也许会忌惮造成更严重的后果,一时偃旗息鼓,不再找麻烦。然而等这段时间过去,就会再度卷土重来。
池烈没那个耐心继续纠缠。
他们害怕闹出人命,他无所谓,横竖就这么一条命,他豁得出去。
比谁更不怕死就是了。
郑建军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你这孩子……”
“你准备什么时候搬过去?”于是,他索性换了个话题,“那院子很久没住人了,我给你添置点东西。”
这一片独自过活的年轻人不少,所以昨天池烈询问租房事宜时,郑建军并不怎么惊讶。直到拿到身份证才发现,比他高出一个头的少年只有十七岁,竟然还没有成年。
不过郑建军并没有多问。
只是以一个极低的价格把院子租给了池烈。
在这里生活的小孩都不容易,近了有阳光福利院那群被程院长收留的孩子,远了有父母而十年不回家最后流落街头的小混混。郑建军是这片的老住户,见惯了世间百态,并不打算打探别人家里的私事。
池烈倒是愣了下:“不用,我自己有,什么都不缺。”
他顿了顿,又说:“明天我去那边把东西拿过来,等下个月再把欠你的钱还你。”
郑建军不知道他说的那边是什么地方,猜想或许是打工的场所,连忙摆摆手:“不着急,见见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就当我给她买衣服了。”
郑建军原本只把池烈当成职业生涯里少见的病人,但昨天下班时,少年难得收敛起锋芒,向他询问过租房事宜后,又提起要给喻见赔裙子的事。
这倒让郑建军有点意外。
最后看池烈不像说笑,就告诉了他福利院的地址,又借出去一百块钱。
池烈身上带的钱不多,只够交一个月的房租,连押金都不够。
“不过……”郑建军到底觉得自己有些欠考虑,又急忙找补,“衣服赔了就行,你以后也不用去找她了,她们院里都是孩子,你去了……”
郑建军不觉得池烈和街头那帮混混是同类,但能用订书机订伤口的也绝不是什么善茬。
福利院里老的老小的小,遇到意外状况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这么多年安安分分没出什么大事已经算得上奇迹,要是池烈动了什么别的心思,到时候后悔也来不及。
池烈明白郑建军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