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手摸了摸下颌处的淤青,想起少女故作平静的语气,眼尾淡淡压了下:“你别多想,我只是讨厌欠人情。”
欠得多了,他还不起。
“押金和剩下两个月的房租到时候也还你,身份证先放你这儿押着。”伤口被重新消毒处理,池烈起身,放下衣摆,从衣兜里掏出身份证,直接丢在郑建军面前的桌上,“还有事,走了。”
郑建军一怔:“哎哎哎!你先别走啊!”
等他追出去,少年已经走到了巷尾,一个转身,就淹没在了盛夏灼热刺眼的阳光里。
池烈沿着墙根前行。
一路上,依旧有小混混时不时偷偷朝他投来打量探询的目光,没有人光明正大的端详,更没有人上来动手,替红毛强出头。
谁敢招惹一个连命都不要的疯子?
池烈对小混混们畏惧的视线置若罔闻。
他皱着眉,一步一步的走。
方才在医院还没什么太明显的感觉,或许是午后的日头愈发毒辣,池烈走了一会儿,感觉浑身上下都疼。
被捅了一刀的小腹疼,挨过一拳的下颌也疼,走着走着,似乎每一个关节每一寸骨头都被重重敲打,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
“小哥来牙西瓜吧?”直到路边的摊贩热情招徕他,池烈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停下了脚步,“刚切的瓜!一牙一块!不甜不要钱!”
酷暑难耐,汁水丰盈的西瓜是解热降温的佳品。
摆在手推车上的西瓜的确是小贩才切出来的,一牙一牙挨挨挤挤放好,离得近了,热风送来沙沙的甜味,格外沁人心脾。
池烈忍不住看了一眼。
随即挺直身板,面无表情地继续往前走。
吃什么吃?
他舔了下有些干裂的嘴唇,喉头艰难地动了动。
连赔人家小姑娘的裙子都要借钱,按他眼下的境地,没资格这样奢侈的享受。
*
夏风薰薰。
福利院里,孩子们正围在榕树下,乖乖排好队,等着老师和喻见给他们分西瓜。
喻见扶着一个西瓜,小心翼翼地下刀,还没完全用力,已经熟透的瓜发出轻微一声响动,竟然自己裂成了两半。
在一旁眼巴巴盯着的大虎立刻欢呼:“这个瓜好!熟透了!一定好吃!”
喻见觉得好笑:“在你嘴里这世界上就没难吃的东西!”
大虎是院里最不挑食、最壮实的孩子,喂什么都吧唧吧唧吃得很香。明明和兔子一个年纪,已经比兔子足足高出小半个头。
大虎闻言挠头傻笑:“西瓜最好吃!”
喻见已经习惯了他吃什么说什么最好吃的脾气,分给大虎一牙,又递给兔子一块:“去吃吧,慢一点,别被呛到了。”
大虎捧着西瓜,欢呼雀跃地跑远。
兔子在喻见身后找了个位置坐下,一边吃,一边安静地看喻见切西瓜。
福利院的条件算不上好,程院长却从来没有亏待过孩子们的饮食。一日三餐有肉有菜,隔三岔五还会有水果。
夏天吃西瓜,冬天吃蜜桔。
春秋两季也有当时的应季果子。
喻见帮生活老师分完西瓜,自己拿了一牙,坐在兔子旁边,和他一块儿吃。
西瓜一直放在冷水里冰镇,即使七月温度高,吃进嘴里也冰冰凉凉。只要轻轻咬上一口,顿时一片清凉。
兔子吃完自己手里的西瓜,发现喻见举着只咬了一口的瓜发呆,不由奇怪:“姐姐,你怎么了?”
喻见回过神:“没、没什么。”
她冲兔子笑了笑,继续吃瓜,心里还在想那个叫做池烈的少年。
要把他来过的事告诉程院长吗?
喻见有些犹豫。
为了不给程院长添麻烦,她向来很少提起外面的一切——这也是福利院里孩子们的共识,奶奶为了他们四处奔波很辛苦,回到院里,他们不想再让奶奶操心。
只要不是被欺负得太惨,大家一般不会主动说起。
但这次有些不一样。
小混混们胆子再大,终究没胆量和本事越过高高的围墙。而池烈仅仅纵身一跃,就轻而易举翻了进来。
喻见不觉得池烈和那些小混混是一样的人,疯归疯,他脾气不好,说话也带刺,到底没有伤害她,还专门跑来一趟赔裙子。
只是那条白裙是喻见衣柜里没有的款式,程院长见了,肯定要问上几句。
喻见慢慢咬着西瓜。
最后决定暂时先把裙子压在箱底,不提起这件事。
要是那个总是无所顾忌、自说自话的少年再一次翻.墙进来,她再告诉程院长也来得及。
吃完西瓜,生活老师去准备晚饭要用的东西,喻见领着大一些的孩子收拾剩下的瓜皮和垃圾。
才收拾好,程院长就回来了。
喻见有些惊讶:“奶奶今天回来的真早。”
一般情况下,程院长一出去就是一整天,早上在微薄晨曦里出门,要到晚上路灯亮起才会回院里。
像这样半下午回来比较少见。
随即,喻见看见门外送程院长回来的车——统一制式的蓝白涂装,车顶上是红蓝相间的警灯,车里,穿着夏季浅色制服的民警正冲她微笑点头。
喻见一下明白了。
“奶奶和你一起去。”程院长牵住喻见的手,“别紧张,奶奶陪着你,咱们不害怕啊。”
喻见点点头:“我没事的。”
这么说着,她还是不自觉抓紧了程院长的手。
尽管当初的喜悦在岑家不断推诿中消磨殆尽,如今,那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又瞬间冒了出来,随着心跳一下一下敲着,激烈到几乎要破骨而出。
他们会是什么样的人?
喻见想。
她没敢用那两个陌生而熟悉的词汇指代,从有记忆起,那四个字就是最普通、最寻常,却又最遥不可及的概念。
喻见轻轻地呼吸。
生怕稍一用力,就会惊醒这场夏日里难得的美梦。
警车一路平稳行驶,很快到了派出所。
喻见扶着程院长下车,一抬头,就看到了在派出所门口并肩而立的一对男女。
她短暂地一怔。
目光相接,上午才见过的女人兀自红了眼眶,跌跌撞撞地冲过来,一把将喻见搂入怀里:“我的孩子!你受苦了!”
“这孩子真不像十六岁。”一旁,男人用手帕擦了下眼角,声音哽咽,“看着太小了。”
喻见骤然落入一个充满香水味道的柔软怀抱,顿时僵在原地,脊背下意识绷紧,瞬间进入自我防御的状态。
过了好一会儿,在女人的啜泣声中,她缓慢抬起手,学着曾经在福利院里见到的场景,轻轻搭上对方的肩。
喻见回抱住女人,脑海里想的却是与这场重逢毫无瓜葛的事。
原来。
少年昨天那句你几岁了并不是在戏弄她。
第五章
真实情况其实没有那么夸张。
和同龄人相比,喻见只是个头矮了些,在学校常年领最小号的校服,升旗仪式总排在队伍的前半截。
但她瘦,肌肤又是惊人的细白,往人群里一站,往往被衬得无比单薄,平白透出几分稚气。
女人抱着喻见不撒手,最后,还是开车来接她们的民警出声:“有什么先进所里说吧,别在外面站着,让孩子吹风了。”
一行人进入派出所。
所里专门安排了用于见面的会议室,民警客气地把他们引进来,又对着程院长介绍:“这是岑平远先生和方书仪女士。”
方书仪还在搂着喻见掉眼泪,岑平远拿下金丝眼镜,擦了擦泛红的眼眶:“程院长,这么多年辛苦你照顾小见了。”
程院长到底上了年纪,反应了几秒,才明白岑平远说的小见是谁:“不辛苦,她叫我一声奶奶,我照顾她是应当的。”
程院长一边这么说,一边不动声色打量岑平远。
她还没忘记先前岑家推三阻四的态度。
岑平远在商海沉浮多年,是何等精明的人,当即明白程院长在想什么:“家里之前有些麻烦事,不得不处理,实在不是故意忽略这个孩子……”
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岑平远说到一半,话锋一转,干脆利落地承认错误:“还是我们当父母的不好,让小见和您都担心了。”
说着,他起身深深鞠了一躬。
程院长连忙避开:“岑先生太客气了。”
岑平远言辞恳切,态度端正,程院长就不好再多问,只能把目光投向一旁刚刚相认的母女。
方书仪紧紧搂住喻见,哽咽道:“上午我不敢认你……都是我和你爸爸的责任,要是那时没请那个保姆,你也不会……”
喻见只知道自己是在打拐行动中被警方解救的,并不清楚具体情况,如今从方书仪断断续续的描述中,倒是勉强拼凑出大概。
当时负责照顾喻见的保姆年纪不大,在某次带她去医院检查时疏于看顾,一个不小心,让人.贩.子钻了空子,抱走了喻见。
岑家当即报警,然而十几年前的监控系统远远没有现在完善,也没有建立DNA打拐数据库,几经周折,最后还是没能找到喻见。
提及往事,方书仪痛哭失声:“都怪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喻见不太熟练地安慰方书仪:“不怪你,不是你的错。”
福利院里的小孩分为两种,一种像兔子那样因为先天残疾而被亲生父母抛弃,一种则是喻见这种被拐卖的孩子。
前者的家长根本不配做父母。
而后者只是无妄之灾,真正的罪魁祸首是丧尽天良的人.贩.子。
喻见这么一安慰,方书仪哭得更凶,将她搂得更紧些:“好孩子、好孩子……”
喻见一向不是爱哭的性格,此时听着方书仪的哭声,也难免红了眼眶,小心翼翼地抱住对方。
这一场相认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直到月亮挂上树梢,方书仪的情绪才勉强稳定下来,和程院长交谈几句后,恢复成白日里温柔可亲的模样。
岑氏夫妇很体贴喻见对福利院的感情,没有要求她立刻搬回家,而是先邀请她第二天先去岑家看一看。
喻见对上方书仪期待的眼神,最后轻轻点了点头:“好。”
还好。
她终究不是被父母抛弃的小孩。
*
翌日清晨。
岑家司机来接喻见时,喻见正和兔子大虎一起,站在楼下看施工队修补房顶。
福利院的二层小楼有些年头,当年承包的工程队早就不知道去了哪儿,年久失修,还是前几日兔子和大虎跑到顶楼玩耍,才发现屋顶有条不大不小的裂缝,已经生出了一片野草。
程院长当即联系人来处理,时间正好安排在了今天。
喻见听着叮叮当当的响动,再次沉着脸叮嘱:“以后不许随便跑到楼上去!万一掉下来怎么办!”
喻见平时很少发火,因此冷下脸就格外让人害怕,兔子自然乖乖点头,连向来没心没肺的大虎都咬着嘴,小声地应了句:“以后不会了。”
大虎瘪着嘴想哭又不敢的样子格外可怜,喻见最后还是免不了心软,伸手揉了把他的头:“我这是担心你们。”
兔子点点头:“我们知道的。”
岑家司机并不着急,戴着白手套站在他们身后,直到喻见和两个小豆丁说完话,这才客气地冲她微微躬身:“小姐。”
喻见对这个称呼很不习惯,怎么听怎么别扭,最后还是没说什么:“麻烦你了,走吧。”
离开狭窄弯曲的巷弄,来到大路上,不过二十分钟的车程,就进入了一片新天地。
和青苔斑驳、小巷幽暗的老城区截然相反,正值早高峰时段,商圈里高层建筑林立。明净玻璃幕墙映出行色匆匆的白领,他们妆容精致、套装笔挺,即使是倒影也熠熠生辉。
喻见坐在后排。
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攥紧。
司机车开得极平稳,驶过商圈,最后到达位于平城核心区位的独栋别墅区。
“小见来啦!”方书仪和岑平远今天都没外出,等喻见一下车,就亲切拉住她的手,“快进来,看看给你准备的房间喜不喜欢!”
喻见被方书仪牵着往里走。
心中更多是无措的情绪。
DNA初次匹配成功后,程院长和她都不清楚岑家的信息,直到昨天正式见面,才从民警那里得知了岑平远和方书仪的身份。
岑家在平城经营百年,涉足广袤,如今家大业大,是平城商圈里不容小觑的存在。而岑平远以次子的身份,越过大哥继承了家业,和世交之家的方书仪育有两女。
一个是喻见。
“你姐姐上个月和同学去国外玩了,下周才能回来,不然说什么都得让你们见上一面。”
一个是方书仪口中的姐姐。
说是姐姐,岑家长女岑清月其实只比喻见早出生两分钟——方书仪当年怀的是异卵双胞胎,为此,岑家还邀请了平城大半个商圈,专门举办了庆祝晚宴。
没想到后来会发生拐卖事件。
方书仪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眼眶有些泛红:“要是当年……”
“好了好了,好不容易小见回来,提这些不愉快的做什么。”岑平远笑着打断,又看向喻见,“怎么样,对你的房间满意吗?”
其实完全不必问这一句。
岑家条件优渥,买的是地段寸土寸金的独栋三层别墅,房前屋后都有花园,内里装修大气精致。喻见前十六年不在,两个主卧分别由岑氏夫妇和岑清月居住,如今专门为她收拾出的套房也毫不逊色,光是露台都比福利院里的单人间大。
喻见却没有什么特别高兴的感觉。
她无端想起福利院楼顶裂缝里长势旺盛的野草,轻轻点头:“很好。”
方书仪就笑了:“你喜欢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