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见一连拐进两三条小巷都被堵住,渐渐的,体力有些跟不上,步伐开始慢了下来。
可她不敢停。
只能一路在巷子里飞奔。
喻见拐过巷角,狠狠撞在一道劲瘦有力的身影上。
跑得太快,这一下撞得结结实实,她疼得几乎站立不稳,踉跄几步,眼看就要跌倒在地。
身后,混混们骂骂咧咧的声音已经很近了。
同样毫无防备,被撞到的少年愣了一下,随即伸手。
再一次的。
他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
第八章
喻见被池烈伸手拉住,这才没有狼狈地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红毛也带着小混混们追了上来。
看见池烈,他们都是一愣,还有几个人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怂什么怂!”红毛心里发怵,面上还在努力摆大哥的谱,硬气道,“咱们这么多人怕个球!”
完全忘了前几天就是这么多对一挨揍的。
都在这片混,小流氓们不好不听红毛的话,一个个腿直发抖,强撑着往这边走。但走着走着,又逐渐有了底气。
他们一共有七八个人,而对方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毫无战斗力,另一个之前才受过伤。
真要打起来,哪方赢面大还不好说。
喻见同样这么想。
昨天刚见过池烈再一次昏迷过去的模样,她对他的身体状况多少有了猜测。即使已经过去了一晚上,以他现在的状态,想要打过这帮小混混也不容易。
不然还是算了。
吃一时的亏总比造成更严重的后果好。
喻见这么想着,不防池烈突然偏头,似有所觉地看过来。
不同于曾经狭着笑意的戏谑眼神,这一眼极深、极寒凉。在七月的夏日里覆着深冬飞雪,冷冰冰的,尖锐而凛冽,一下制住了她想要走上前去的步伐。
喻见僵在原地。
池烈没说话也没动作,只是静静地盯着她,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身侧的少女终于安分地低下头,这才勾了下嘴角,松开被自己捏住的纤细手腕。
“怎么。”随即,他抬眼看向红毛,“上回还没挨够揍?”
少年嘴里说着挑衅的话,语气倒很平淡,似乎根本没把眼下的局面当回事儿,显出几分不为所动的轻蔑。
方才还信心满满的小混混们气焰瞬间就有点蔫,纷纷迟疑地停下脚步,不敢再前进。
“你……”红毛被这群不成器的小弟气得倒仰,“你少在这儿装腔作势!真以为老子不敢打你?!”
池烈闻言,没有说话,似笑非笑地看了红毛一眼。
然后把手伸向放在一旁的编织袋。
喻见先前的注意力全放在小混混身上,根本没发现池烈还拎着个袋子,此刻站在一旁,懵懵地看着他从编织袋里随手捡起一个啤酒瓶,而后向前一步,挡在她面前。
直到这一步,他所有的动作都冷静克制,云淡风轻,一点儿看不出昨日对岑平远动手时的凌厉暴躁。
“啪!”
接着,啤酒瓶重重砸在布满苔藓的青砖墙面上。
巷子窄小,清脆的破裂声显得格外清晰。破碎的玻璃四下溅开,落在少年脸上,割出细小的伤口,有些许血珠渗出来,微微发疼。
池烈连眉都不皱。
他瞥了眼手里剩下的半个啤酒瓶,目光从尖锐的裂口上划过,嘴角随之勾了下,又顺手掂了掂酒瓶:“那你试试看?”
少年苍白的脸上几道血痕,眼尾冷冷收拢,黑眸中是不加掩饰的漠然狠戾。
他攥着啤酒瓶,肩颈和手臂上的肌肉绷紧,摆出蓄势待发的姿态,随时准备给第一个冲上前的人狠狠来上一下。
小巷里一时没有动静,只有夏蝉的鸣叫一声一声,由远而近地刮在耳膜上。
两三秒后,红毛作为大哥,身先士卒,第一个转过身去,带头拔腿就跑。
他怎么忘了!这是个挨了一刀后第二天还敢主动上门来找茬的神.经.病!
这疯子绝对会拿啤酒瓶捅死他!
小混混们早在池烈砸啤酒瓶时就惊呆了,如今红毛一跑,哪里还会继续忠心地替大哥出头。短暂地一愣,接着纷纷有样学样,直接掉头逃窜。
似乎害怕池烈会追上来,他们跑得一个比一个快。
没多久,凌乱的脚步声就听不见了。
池烈没松手,难得极其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确定小混混们不会再折返回来,这才把啤酒瓶重新扔回编织袋中。然后蹲下.身,清理散落一地的玻璃碎片。
这一切只发生在两三分钟之内,喻见先前跑得太快太久,气都还没缓过来,只能先靠着墙歇息。
池烈把大块的玻璃碎片捡起收好,将那些细小的、不会划伤人的碎片踢去墙角,起身后,瞥见少女透着薄红的脸,不由嗤笑:“就你这小胳膊小腿,刚才还想自己抗?”
怕不是一出去就要被打哭了。
喻见好不容易才把气喘匀,正想对他说一声谢谢,被这么一噎,直接哽住,好半天都说不出话。
这家伙怎么说话总是这么呛人!
她明明是怕会连累到他好吧。
池烈一点儿不在意喻见会怎么想,重新把编织袋扎好口,又扭过头看她:“对了,废品站怎么走?”
*
“手机早上掉水槽里了,一大早赶紧拿去找人修,这不才回来,下午就去你们院!”废品站里,吴清桂一看到喻见,就笑开了花,“天气热吧?你看这小脸红的,等着啊,姨给你倒点水喝!”
喻见没好意思说她那是跑出来的:“不用了吴姨,你赶快忙你的吧。”
老城区环境不好,人口成分复杂,不过并非全都是红毛那种无所事事、游手好闲的不入流小混混。
吴清桂独自开废品站,干活勤快办事利索,一个人忙里忙外,将一切安排操持得井井有条。虽说赚不到什么大钱,生活倒也富足美满。
她心好,骂起找茬的小流氓毫不嘴软,对来废品站的老人和小孩则愿意多照顾几分。瞅着池烈问她要了记号笔,在装着玻璃碎片的袋子外写上“内有锐器,小心割伤”的字眼,就暗自在原本数好的钱里又添了一张十元纸币:“好了,一共这么多,你自己数一下啊。”
池烈接过钱,只扫了一眼,立刻看出不对,皱眉道:“老板,你给多了。”
他拿过来的东西总共没多少,里面又没什么值钱玩意儿。尽管不清楚废品买卖的具体价格,想来应该也不会有这么多。
吴清桂白他一眼,并不搭腔,直接拉着喻见进里屋说话。
“我听派出所小刘说你找到亲生父母了?”吴清桂给喻见倒上水,端了个凳子坐到她旁边,“那是不是过几天就要走了?啥时候搬出去?以后还能回来看你吴姨不?”
喻见被这连珠炮式的发问弄得有点懵,愣了一下,轻轻摇头:“是找到了,不过……也不一定会搬走吧。”
吴清桂纳闷:“为什么不搬?”
“他们不认你?嫌弃你?对你不好?”随即,她脑补出一连串可能,“我跟你说现在都有媒体曝光,他们不认你就去找记者!哪有这样的家长,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
喻见哭笑不得:“不是……吴姨你都想些什么呢,没有那样的事。”
平心而论,岑家的确在刚开始时拖延了些,让人忍不住多想。不过相认之后,岑平远和方书仪没有对她有什么不好。这两天接触下来,不说面面俱到,也尽了为人父母的本分。
只是……
喻见垂眸。
想到岑氏夫妇谈起池烈时语焉不详、漏洞百出的谎言。
其实倒也算不上漏洞百出,倘若她从没见过池烈,没去过那个狭小.逼仄的楼梯间,瞧见昨日池烈对岑平远动手的一幕,大概会相信他们的话,毕竟那是血浓于水的亲人,没有理由欺骗她。
然而他们确实骗了她。
十六年未见,喻见之前一直没待在岑家生活,她不是不明白,自己或许根本没有立场在意这件事。毕竟她只是初来乍到,全然不清楚池烈和岑家有怎样的纠葛。
可她总忍不住去想那盏红色的老式台灯、木板与高脚凳支起的简易床铺,还有少年单薄而明显的肩胛骨。
岑家没有哪里不好。
漂亮的花园、宽阔的卧室、全天候二十四小时供应的热水,以及随时随地可以吃到的糕点和零食,每一项都能让院里的孩子们惊呼出声。
但喻见还是更喜欢那个院里只有榕树、楼顶长着野草的地方。
吴清桂看喻见脸色有些差,没有多问,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要是谁对你不好,就跟吴姨说!吴姨力气大,帮你打他们!”
喻见这回是真的笑了:“那到时候吴姨你下手要轻点。”
吴清桂脾气火爆、威名在外,附近的小混混都不敢轻易招惹。
两个人又说了一会儿话,喻见惦记着还要回福利院,起身告别:“吴姨,我先走了。”
她出来时,院里已经没有少年的身影。
大概早已离开了。
吴清桂把喻见送到废品站门口,殷切叮嘱:“天气热,挑阴凉地方走,别回去中暑了!”
送走喻见,吴清桂准备开车出去收废品,来到小金杯旁,极其意外的“咦”了一声。
雨刷器下压着个东西。
是她刚才多给出去的十元钱。
*
有了几个小时前遇到小混混的事,回去的路上,喻见不敢再从巷子里绕近路,而是老老实实在街上走。
临近中午,日头渐高。
市政对这片区域的绿化不怎么上心,街道两旁没种多少行道树。树影零星细碎,阳光炽热,一路吹来的风都带着沉闷滚烫的气息。
喻见瓷白的脸很快透出一层薄红。
这回是热的。
有些想念那天最终没能吃到嘴里的绿豆冰,她环顾四周,这条街上却全是修理摩托车、贩卖五金配件的小店。没有卖冷饮的普通小卖部,更没有走街串巷吆喝绿豆冰的小贩。
实在热得不行,喻见走了一会儿,逐渐脸颊滚烫、头脑发晕,像是中暑的征兆。
于是赶快找了片离得最近的树荫。
喻见坐在马路牙上,头顶交错的行道树枝叶将烈日遮住,多少比先前凉快点儿。但那种头重脚轻的晕眩感还是很明显,她不由眯起眼,双手抱膝,微微埋头,试图让自己舒服一些。
没过多久,脸上蓦然一冰。
喻见登时一个激灵,下意识抬起头,正对上少年那双噙了点笑意的黑眸。
蹲在身前,他伸出手,将一罐橘子汽水贴在她脸上。
第九章
才从冷柜里取出没多久,橘子汽水的罐身很冷,冰冰凉凉地贴在少女面颊上。
空气躁动,细小水珠迅速成型,沿着易拉罐缓慢下淌。
池烈起了点坏心思,不但没松手,反而稍稍用力,将那罐橘子汽水贴得更紧了些。
果然看见还在发愣的喻见瞬间回神,往后一躲,动作幅度有些大,她连忙将手撑在地上,这才没丢脸地摔进身后的灌木里。
他挑眉,把汽水塞进她手中:“笨死了。”
熟稔的、不耐烦的语气。
喻见:“……”
这人实在是不讲道理。
冰凉的汽水罐捏在手里,她重新坐好,看向池烈:“你一直跟着我?”
从废品站出来时明明没看见人,还以为他早就走了。
池烈点头:“嗯。”
承认得极其干脆利索。
他回答得毫不犹豫,喻见反而有些拿不定主意:“你昨天不是说……”
昨天,眼前这个蹲在地上的少年分明语气认真地说过,让她以后离他远一点。
怎么今天突然变卦了。
池烈没想到喻见会提这个,短暂地愣了愣,随即一点儿不在意地弯了下唇角。
并不起身,他继续蹲在她面前:“你不打算回岑家?”
方才废品站里,喻见和吴清桂说的话,他在外面都听见了。
喻见下意识扣了下橘子汽水的拉环:“和你没关系。”
拉环被扣了一下,回弹时撞在杯壁上,发出微小却清晰的一声“啪”。
池烈瞥了易拉罐一眼,轻嗤:“我的事和你也没关系。”
他想不通,眼前这小姑娘明明看着挺机灵,怎么还会有这么犯蠢的时候。
蹲的时间长,池烈有些腿麻,索性站起身,跺了两下脚,直接坐在喻见旁边:“再说了,你不愿意回去,他们就真的不会接你走?”
喻见抿了下唇,攥紧橘子汽水:“不可能。”
怎么想都不可能。
DNA最终结果已经出来,有法律效力。除非岑家故意推诿拖延,否则,作为亲生父母,岑氏夫妇自然可以把她接回去。
阳光福利院没有任何权利留下喻见。
即使她在这里生活了整整十六年。
少女细白手指绷紧,嫩生生的,池烈扫了一眼:“今天要是真动手,我肯定打不过他们。”
少年话题转得突兀,喻见不由偏头,他不看她,反而仰起脸,眯眼去看不远处在高压电线上蹦跶的两只鸟。
“但我不能跑。”池烈看见其中一只鸟飞走,又懒懒收回视线,“逃跑就彻底完了。”
一次逃跑或许可以带来短暂的安宁,可随之而来的,会是愈发无穷无尽、难以挣脱的暴.行。
想要立足,就只能比他们更凶狠、更放肆、更不管不顾。
只有这样,心存顾忌的小混混们才不会再来招惹他。
“你呢,小矮子。”他转头看她,嗓音里带着一贯的笑意,很是磁沉,“你是能打过那群人,还是能跑一辈子?”
少年眼尾勾起,显出一点凌厉而尖锐的弧度。喻见对上他微眯的狭长黑眸,一时间无话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