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一下就气成了这样?
还没等喻见想明白,池烈沉声:“你伸手。”
是真的不太高兴,他的声音比往日还要低沉,沙哑着,在夏日里听上去冷冰冰的,没有分毫温度。
喻见莫名其妙。
她搞不清楚池烈闹什么名堂,考虑到这里是人来人往的集市,他应该也不会做出什么特别过分的事,于是乖乖伸手。
少女小巧掌心摊在面前,嫩生生的,白净中微微透着点粉。
池烈眸色微暗,脸色愈发不善。
一声不吭,他把藏在手里的小玩意儿放在她手上,然后掉头就走。
喻见只感觉到有一个很轻的东西落在掌心,仿佛带着点儿棱角,不太光滑,扎得肌肤有些微微发痒。
他这是做什么?
喻见还在对着少年远去的背影发愣,一旁,大虎看清她手上的东西,瞬间一蹦三丈高:“姐姐!虫子!虫子!是虫子!”
大哥哥可真是太坏了!
姐姐分明在好心帮他,他怎么还恩将仇报呢!
大虎这么惊天动地的一吼,喻见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把手里的东西往外甩。还好在甩手前看了一眼,不由松了一口气:“别怕,这不是真的。”
掌心里。
是一只由草叶扎成、栩栩如生的蚱蜢。
*
“大哥哥好厉害!”
兔子惊叹地看着喻见手上的草蚱蜢,禁不住用手碰了下芦苇叶编出的触须,“看起来和真的一样!”
就地取材,用的是河岸两边肆意疯长的芦苇叶,少年的手出乎意料灵巧。轻轻按动上翘的长尾,草蚱蜢甚至还会向前跳跃。活灵活现,十分生动。
大虎哼了一声,别开头不看。
他现在反应过来了,大哥哥刚才在嫌弃他蠢!他才不会在姐姐面前给他说好话!
喻见就……挺意外的。
没想到那双总是新伤旧伤交错的手能编出这么逗趣可爱的小玩意儿,她想了想,去岸边摘了几片芦苇叶,编成一个简易结实的小笼子,然后把草蚱蜢放进去,拎在手上。
所以应该没生气吧。
看着笼里的草蚱蜢,喻见想。
然而池烈先前的脸色无论如何都称不上好看,喻见琢磨了一会儿,实在琢磨不出什么,最后干脆放弃试图理解他的想法。
反正他已经收下了冰镇绿豆汤和帽子,这个燥热的夏日午后,就没有先前那么漫长难熬了。
喻见拎好小笼子,继续带着兔子和大虎逛集市。
福利院的小孩平时没什么额外零花钱,不过程院长不管孩子们在学校的奖学金。喻见学习一直不错,每学年都能评优,一年一年积攒下来,小金库里有相当的一笔数额。
岑氏夫妇在这方面倒是很大方,但今天喻见带的依旧是自己的钱。
兔子和大虎如今正是好奇的年纪,无论什么都想凑上去看个究竟。可当喻见问他们想要什么,两个小豆丁又拨浪鼓似地摇头:“就是看一看,不买!”“对!不买!”
他们不想花姐姐的钱,等长大以后有奖学金,就可以自己买了。
喻见把他们的这点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无奈又心软:“好吧。”
于是大家一起站在贩卖金鱼的摊位前,看金鱼摆着尾巴在玻璃缸里吐泡泡。一串泡泡浮到水面上,破裂时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砰”。
“砰!”
气泡破裂的同时,集市另一头发出一声巨大的响动。
*
池烈把草蚱蜢塞进少女手中,然后飞快跑回自己的摊位上。
重新坐下时,他的表情依旧算不上好看,甚至比先前喻见看到的还要阴沉几分。旁边刚过来炸.爆米花的阿婆不由多瞧了他几眼:“小伙子,你没事吧?”
瞅这脸色,看起来像是要杀人一样。
池烈抿着唇,没吭声,只是摇了摇头。
阿婆倒是没被他吓到:“瞧你嘴唇干的,快喝点儿水,别一会儿中暑了。”
池烈很不习惯这样亲切自来熟的寒暄,淡淡点了下头,伸手拿过水瓶。
还在生气,被太阳晒着,他头晕脑胀。直到拧开瓶盖,闻见冰冰凉凉的清甜,才发现这不是他自己带过来的那个水瓶。
池烈手一顿。
几秒后,他若无其事地喝了口绿豆汤。
水瓶做了保温设计,在井中凉着的冰镇绿豆汤此刻依旧凉爽。小贩往里面加了绵绵的白砂糖,一口下去,唇齿间都是止不住的甜。
阿婆坐在一旁,看见旁边的少年明明只是喝了几口水,不知为何,放下瓶子时,眉眼间凌厉的神色却缓和很多。
算了。
池烈回味着那点甜,整个人懒洋洋的。这一回,他就不和她多计较了。
池烈心情难得不错,接下来的摆摊生涯似乎也跟着一同顺风顺水。要价不高,几个大件很快被买走,没过多久,只剩下一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还有那个最大的立式衣柜。
日子好像也没那么难过。
池烈一边数钱,一边想。
尽管他近乎身无分文地离开岑家,搬进老城区的第一天就和人打架,如今还得在废品站打工谋生,但生活的确一点一点变得温柔起来。
他活着。
而且会活得更好。
“这柜子多少钱?”
池烈正在出神,有一个中年人问起立式衣柜的价格。
他迅速把钱收好:“五十。”
其实按理说这么大的柜子,又没有什么损伤,收来的时候近乎白送,完全可以卖出更贵的价格。但吴清桂已经定了价,池烈也就不打算多要。
至于虚报价格从中抽成的念头,他压根想都没想过。
中年人递给池烈一张五十块钱,又指了指停在不远处的卡车:“小兄弟,帮我搬到车上吧。”
池烈点点头,正要拿过那五十块钱,不防一旁突然冲出来一个年轻人,扯着嗓子大喊:“不能买!这柜子是偷来的!”
池烈手一顿,还没作出什么反应,中年人先把钱收了回去,佯装吃惊地同年轻人一唱一和:“真的吗?怪不得卖这么便宜!我还觉得奇怪呢!”
两个人存了找茬的心思,刻意将每一句话都说得格外大声。集市上人多,不一会儿,看热闹的人就凑成了一个小圈,把他们团团围住。
“和你说话呢!”
年轻人嘴皮子不带停地说了半天,始终没见池烈吭声,担心这个少年不上套,于是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池烈后退一步,撞在立式衣柜上。
衣柜原本放得很稳,但中年人趁年轻人大声宣传的时候偷偷挪动,已然有些歪斜。如今他这么一撞,衣柜跟着向后倒去,砰的一声,直接砸在阿婆用来炸爆米花的机器上。
“哦呦呦!”阿婆吓了一跳,“你们有话好好说,不要动手!”
池烈没说话。
衣柜轰然倒下,爆米花机被砸倒,连带着那个装着绿豆汤的水瓶也骨碌碌地滚开,顺着人群缝隙,离他越来越远。
池烈盯着滚落在地的水瓶,莫名想起当年去到岑家的第一天。
那时他还小,大概只是六七岁的年纪。岑平远和方书仪笑着拉起他的手,带他去看专门为他准备的房间。房间很大,床上放着变形金刚的正版玩具,书柜里摆满当时最火的连环画。
那个时候,他也像今天一样,模模糊糊地觉得,生活终究是在变好的。
水瓶渐渐滚远,被围上来瞧热闹的人群遮住,再也看不见了。
池烈收回视线,面无表情地盯着还在表演的两个骗子。
真可笑。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活得更好?
第十二章
离开了那个根本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就遇到了岑平远和方书仪。好不容易摆脱掉岑氏夫妇,又陷入更深、更无止境的漩涡中。
这个世界注定不会待他好。
他的确活着,咬紧牙关、狼狈不堪、跌跌撞撞地活着。
能活下去就行。
何必幻想那些从一开始就不属于他的东西?
池烈盯着还在表演的年轻人,神色渐渐冷下来。他的手背在身后,拳头缓慢攥紧。这一套动作做过无数次,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只要对方再胡言乱语一句,就毫不犹豫出手。
没必要讲道理或辩解,没人会听。
他们只会像现在这样围在一旁,看戏一般,对他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你骗人!”
即将动手的前一秒,身后,少女清软嗓音响起,脆生生的,带着显而易见的怒意。
池烈一怔,捏紧的拳头顿了下,没能打在年轻人脸上。
他愣神的功夫,一片裙角从身侧划过,柔软雪白,像晴空里捉摸不透的云。
喻见凭借纤细的身形,从围观人群里挤出来,毫不客气地直接对上年轻人:“这是废品站吴老板拜托他来卖的东西,你敢不敢把刚才的话在吴老板面前重新说一遍?”
听见那声响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有些担心,于是领着大虎和兔子过来看一眼。没想到一走近,就听见这两个骗子在毫无廉耻地扯谎。
喻见知道他们打的什么算盘,无非是看池烈面生又年轻,一个人好欺负,于是随口编个谎言来讹诈。要么骗走那个衣柜,要么强行逼着池烈掏出钱来息事宁人。
老城区不缺这样的骗子人渣,但喻见倒是不怎么怕他们。
比起毫无顾忌不知分寸的小混混,这些欺软怕硬的家伙好对付多了。
“什、什么吴老板!”果然,一听她提到吴清桂,年轻人立刻怂了,“你该不会和他是一伙的吧!”
吴清桂性格大胆又泼辣,无论骂人还是打架都是一把好手。附近这一片没人不知道吴老板的厉害,即使是最无法无天的小混混,也会选择远远绕开废品站。
喻见一点儿不怵年轻人的胡搅蛮缠:“那你可以现在打电话问吴老板。”
吴清桂人缘好,一条街上大半人家都有她的号码。
喻见言之凿凿,条理清晰,又是个漂亮可爱的小姑娘。见她这么说,周围的人立刻信了大半,纷纷催促起年轻人:“就是就是,你说话得有证据。我手机借你,现在就给吴老板打个电话?”
年轻人哪料想过会有这种局面,视线一瞥,看见中年人已经趁乱悄悄溜出人群,一咬牙:“我才不问!”
说完,他猛地推开离他最近的一个人,竟然直接拔腿跑了。
骗子跑得没影儿,围观群众顿时失了看热闹的兴致。回摊位的回摊位,逛集市的逛集市,才围起来没多久的圈子顷刻散开。
等人都走了,喻见这才扭头看池烈:“你刚才怎么不解释?”
她声音里难得几分恼火。
骗子固然可恶,一声不吭的少年却更让人生气。原本只要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事,他硬是一句话都不说。而且刚才她看见了,他背在身后的拳头捏得紧紧的,分明是想直接冲上去揍人。
哪有这么解决问题的。
喻见气得不行,池烈不说话。
他只是稍稍低下头,垂眸看她。
少女还是那幅细瘦纤弱的模样,即使因为生气,眸中沁着薄怒,也依旧毫无攻击力。一如既往的脆弱、幼小,轻而易举就会被摧毁。
可就是这么一个单薄的小姑娘,在所有人看热闹的时候,却毫不犹豫站到他身前。
明明她自己遇上小混混都只能慌不择路地逃跑。
温热夏风吹过,蝉鸣声骤然聒噪,刮在耳膜上,一声高过一声。
池烈喉头动了动,若无其事别开视线:“你凶死了。”
眉眼冷淡,嗓音发哑,少年语气和以往一样懒散恣意。
他嘴角略微上扬,露出一个很不明显、几近于无的笑容。喻见顿时愣住。
直接被这一句气懵了,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最后想起手上正好拎着芦苇叶编成的小笼子,于是干脆利落的往他身上砸:“你乱说什么!”
他好意思吗?
一个只知道动手的家伙哪来的底气说别人凶。
天生的体力差距摆在那儿,喻见没什么力气,草叶编制的小笼子又软,即使距离近,砸在少年胸口上也一点儿都不疼。
他嘴角那点笑意甚至更明显几分,弯腰去捡滚落在地的小笼子。看清里面装着的草蚱蜢,动作顿了顿。
这次池烈是真笑了:“以后别随便拿东西砸人。”
心情很好,少年尾音里都带着磁沉的愉悦。
他把小笼子塞回依旧气呼呼的少女手中,不再看她,转身去扶那个倒在地上的柜子。
立式衣柜做工不错,倒是没什么大问题。但被压在底下的老式爆米花机就遭了殃,摇手与葫芦头连接的部分彻底断裂,池烈一连试了几次,都没能将这两个部件重新拼在一起。
阿婆没说什么,只是苦着脸看爆米花机。
她一个人带小孙子,靠低保不够养活一老一小,这才想着来集市上卖爆米花。如今钱没赚到,机器反而先坏了。
池烈蹲在地上,试了最后一次,确定凭自己的本事不可能修好爆米花机,抬头看阿婆:“这机器多少钱?我赔您。”
毕竟是他先撞上了衣柜,才会砸到爆米花机。尽管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并不是他,但那两个骗子已经跑得没影儿,无论如何不可能追回来。
阿婆连忙摆手:“不用不用!”
然而少年一再坚持,不得已,她只好说了一个价格。
三位数,不算太贵。
池烈下意识伸手去拿钱,摸到钱包,动作又有些迟疑。
今天出来他没带多少现金,估计不够赔给阿婆。摆摊赚来的钱倒是绰绰有余,但那些都是吴清桂的钱,他一分也不能拿。
当然,不是不可以先紧急借用一下。以吴清桂的性格,多半不会拒绝,只会乐呵呵地说没问题,甚至还要夸一句做得好。
可池烈做不出这样的事。
不是他的,他不会碰。
池烈还在犹豫能不能和阿婆商量,先付一部分,剩下的等他明天送上门。没来得及开口,手被拍了一下。
少女依旧在生气,偏头不看他,只把那张粉红色的纸币用力拍到他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