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自己的钱,不是岑家的。”
过了一会儿,她鼓起脸,很不高兴地补充。
*
周末很快过去。
周一早晨,司机按时来接喻见。
回到别墅,喻见还没来得及回自己的房间,就被岑平远叫去了书房。
岑清月也在,见她进来,冷哼一声,把头扭过去。
这一回,岑平远没训斥岑清月,简短地关怀了喻见几句,然后直奔主题:“刘秘书已经把你的学籍转进了一中,再过半个月要开学。一中开学有期初考试,你看这两天要不要请个家庭教师?”
平城一中是平城最好的高中。
严进严出,学习强度高。一中每年都比其他学校晚放假、早开学。高一升高二的这个暑假也不例外,硬生生比正常假期少了一半。
喻见没想到岑平远叫她来是为了说这个,想了一会儿,没有推辞:“可能确实需要一个老师。”
老城区的教育水平远远不如一中,即使喻见在区高中成绩不错,和一中的学生相比,大概还是有一定差距。
喻见话音刚落,岑平远还没有说什么,岑清月面色难看:“可是周老师已经在带我了!”
岑平远皱眉:“别闹,谁说让周老师教你妹妹了。”
“既然需要的话,就安排刘秘书给你找一个老师。”随即,他看向喻见,笑容和煦,“不过你也别太紧张,慢慢来。只是一次期初考试,尽力就好。”
喻见点头:“我知道了。”
岑平远还有事,没继续留她们。走出书房,岑清月仰着下巴,得意洋洋地瞥了一眼喻见:“你还是抓紧时间学吧,我们一中的考试可没你们老城区那么简单!”
岑清月的语气十足挑衅。
喻见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分给对方。
根本不搭理岑清月,她目不斜视,一脸平静地走回自己房间,然后直接反锁上门。
走廊里,岑清月表情有一瞬的狰狞。
猖狂什么!
不就是个从孤儿院里领回来的野丫头!她还不信了,就算请了家庭教师,野丫头又能考多好?
*
刘秘书最后领回来一位很年轻的家庭教师。
家教姓裴,单名一个殊字,是平城大学的在读研究生。年纪不大,又天生长得面嫩,喻见第一次见面时,差点儿把他错认成自己的同龄人。
“叫我裴哥就行,别叫裴老师,听起来怪老的。”
裴殊一笑,脸颊上一个浅浅的酒窝,“来来来,咱们先把这几套卷子做了,让我看看你的基础怎么样。”
喻见:“……”
这就是所谓的先礼后兵吗?
年轻归年轻,裴殊在校成绩拔尖,教起学生来也很有一套。他不搞乏味的题海战术,在看过试卷后,只着重给喻见补习她薄弱的部分。
“都说名师出高徒,”一点儿不客气,裴殊对喻见得意道,“我对你有信心,到时候期初考试,咱们不说年级第一,至少也能考前十!”
喻见:“……谢谢裴老师。”
她觉得裴殊分明是对他自己自信心爆棚。
不过喻见还是认真准备起来。
对于学习,她一直都有很高的热情。来到岑家后,这大概是唯一能让她感到高兴的事了。
距离一中开学还有三天。
夜渐深,岑氏夫妇参加晚宴没回来,岑清月去同学家通宵补作业,喻见一个人独自待在房间里。
才洗过澡,喻见把头发擦到半干,披在肩上。然后坐在书桌旁,拿出一套英语语法题。
裴殊说她其他科目都不错,唯独英语薄弱一些。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不比那些从幼儿园就开始单独请外教的一中学生,喻见只在学校上过英语课,老城区的教育水平又不高,基础难免要差一截。
喻见做了五十道选择题,开始对答案。
判完对错,她用红笔细细标出重点。
“叩叩。”
今夜有风,窗外枝叶茂密的槐树枝条被吹动,打在窗户上,发出近似于敲门的细碎响动。
喻见没有理会,继续专心致志改错题。
“叩叩。”
窗户又不屈不挠地响了两下。
喻见依旧没搭理,在心里想着或许明天要和杨阿姨说一声,拜托园丁剪掉一些枝条,以免秋天刮风时撞破玻璃。
“叩叩。”
但当声音第三次响起时,喻见笔尖一顿,红笔在纸面上划过,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红线。
不是树枝。
有人正在敲她的窗户。
第十三章
意识到这一点,喻见顿时头皮发麻。
不同于治安状况不稳定的老城区,平城的高级别墅区配有全天候安保,二十四小时都有人手巡逻,轻易不会让无关人员闯入。
更何况,在这幢大到有些过分的独栋三层别墅里,喻见住在二楼,窗外就是槐树枝叶茂密的桠杈。
谁能在这时候敲她的窗户?
白日里下了一场小雨,气温难得降了下来。凉爽舒适的晚风从纱窗吹进,喻见垂在肩头的发丝微微拂动,脑海里不停冒出的各种诡谲画面随之上下翻飞、愈演愈烈。
她紧紧捏着笔,低下头。
保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一点儿也不想知道窗外究竟是什么。
过了一会儿,也许是五分钟,也许是十分钟。夜风再一次吹起,送来一道略显沙哑的嗓音:“小矮子,你发什么呆?”
夏夜晚风静谧。
少年尾音慵懒,低沉磁性,透出几分若隐若现的笑意。
喻见手里的红笔用力一划,在纸面上再度划出一道痕迹。
她难以置信地抬头:“池烈!”
书桌正对着窗户,喻见抬起头,隔着一层薄薄的纱窗,对上那双熟悉的漆黑眼眸,狭长眼尾轻轻压下,傲慢而凛冽,漠然又轻佻。
不是池烈还能是谁。
“你……”喻见直接瞪圆了眼睛,“你是不是疯了!”
这里是二楼!
这个疯子究竟是怎么爬上来的!
又惊又怒,少女巴掌大的小脸雪白一片。池烈没回答,只是勾了下嘴角,唇边那点似有若无的笑随之明显了些。
一边单手抓住窗沿保持平衡,他一边抬手,继续按着刚才的节奏敲了敲窗户:“把纱窗打开。”
理所当然的语气,玻璃发出“叩叩”两声。
喻见被这个无礼放肆的要求惊呆了。
他疯了她又没疯,连老城区的小混混都没做过夜里十点跑来敲窗户的事,她怎么可能乖乖听话,直接把窗户打开。
“你要干嘛?”
惊吓渐渐压过愤怒,喻见反而奇异的冷静下来,“这么晚了,你找我有事?”
集市那一次过后,喻见没见过池烈。即使周末回福利院住,也没有在青苔丛生的小巷里遇上少年颀长清瘦的身影。
这并不奇怪,老城区那么大,碰不上面很正常。
而且她压根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方才确实被吓得不轻,少女眉眼里还依稀有几分惊恐。她轻声说着话,嗓音清软,语气却十分警惕。
像只机敏警觉的小兽。
于是池烈就笑了。
完全不在意自己已经在二楼窗户外挂了好一会儿,他单手抓紧窗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东西,在她眼前晃了晃:“还你钱啊。”
少年手里是一张崭新的粉红色纸币。
特别新,像是才印出来一样。
喻见愣了下:“啊?”
这些天一直忙着准备开学后的期初考试,她满脑子都是各种单词语法,竟然完全忘了还有这回事。
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她脸上的表情难得有点儿呆,傻里傻气的可爱。
池烈眼神不自觉一沉。
“窗户打开。”视线顿了顿,他语气里带上点儿不耐烦,再度敲了下玻璃,“不然怎么给你。”
喻见迟疑两三秒,最后还是起身。
站起来时她才发现自己腿都是软的,绵绵使不上力气,于是迅速把纱窗卡扣打开,挪开一道缝隙,然后坐回椅子上。
要是被少年发现,肯定会不怀好意的嘲笑她。
喻见只把纱窗打开了一条很窄的缝隙,池烈挑眉,很自觉地伸手拉开纱窗,又低头去看放在书桌上的习题:“这么晚还学习?怪不得不长个。”
喻见:“……”
世界上再没有比他更不讲道理强词夺理的人了。
“过两天要开学,有期初考试。”但喻见还是好脾气地回答,“听说难度很大,我英语成绩一般,需要再练一练。”
她不想被一中的学生甩开太远。
池烈目光从习题册上划过,很快明白少女从谁那儿听来的消息,不由冷笑:“不用管那个岑清月,她自己能考及格都不错了。”
岑清月的心思从来没放在学习上,回回考试吊车尾。岑氏夫妇溺爱这个女儿,也舍不得因此训斥她。
于是成绩更是越来越差。
少年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奚落和嘲弄,喻见微微一怔,想到那个狭小昏暗的楼梯间,又有几分了然。
岑平远和方书仪对池烈不好,岑清月又是那种跋扈的脾气,对自己尚且如此,待池烈又能好到哪里去。
不想在这时戳他的伤疤,喻见轻轻摇了下头:“和她没关系,是我自己想学。”
即使没有岑清月的挑衅,喻见也会认真准备考试,这是在福利院里养成的习惯。程院长从小教育院里的孩子,以他们的处境,只有好好学习,未来才能有出路。
没有任何可以依靠的人,他们只能靠自己。
而岑氏夫妇显然并不是什么值得信赖的长辈。
喻见本来以为池烈听了这话会笑,少年似乎天生就是不留情面的脾气,说话总是带着尖锐的刺,和他本人一样棱角分明,扎得人生疼。
但这一回,他居然鲜见的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把那张全新的纸币压在习题册下:“那我走了。”
喻见顺着池烈的动作,看了眼习题册,心念一动。
她轻声喊他:“池烈,你等一下。”
池烈已经松开了抓住窗沿的手,正准备转身纵跃,突然被叫住,诧异地抬眼看喻见:“嗯?有事?”
这回换他来问她了。
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喻见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说:“你还在念书吗?”
她蓦然想起最初在小巷中的相遇。
满目鲜红的血迹里,散落在地的除了订书机,还有作业本和草稿纸。所以她才会把池烈错认成规矩懂事的好学生。
池烈显然和规矩懂事这四个字不沾边。
但他大概还是想学习的。
然而九年义务教育里没包括高中,连程院长都要为了每年多出来的学费发愁,喻见不清楚池烈的经济情况,不过从集市上发生的一切来看,显然不怎么样。
所以……
喻见正在斟酌措辞,池烈低低笑了起来。
依旧是有些发哑的嗓音,随风落在耳膜上,一阵一阵发痒。
“啧,”少年勾起嘴角,笑得很坏:“你挺关心我啊。”
池烈眯眼看着喻见。
只开了一盏书桌上的台灯,光芒有限,无法照见更远更深的空间,只能照亮坐在桌前的少女。
乌黑发丝坠在肩头,她坐在暖黄色的光晕里,本就温柔精致的眉眼被衬得愈发柔软,眸色清澈,半点儿看不出那天集市上气呼呼拍他时的嗔怒。
但她还是因为他这一句不着调的话迅速着了恼,细白手指抓紧了笔,毫无威胁力地瞪他一眼:“我才没有。”
谁没事干要关心他啊。
她只是推己及人,有些在意池烈还能不能继续上学。
脾气固然坏了点儿,笑容散漫的少年和红毛他们终究不一样,喻见不想在将来的某一天,发现他也变成街头巷尾那种没有未来、昏沉度日的小混混。
他不会、更不该是那样的人。
少女没掩饰自己的情绪,所有想法都直白地写在了脸上。池烈愣了下,唇边笑容更盛。
“管好你自己。”不过说出来的话就没那么好听了,他伸手,修长指尖随意在她的错题上点了两下,“这种最基础的语法题怎么还能错,真是笨死了。”
喻见瞬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
不是,这家伙怎么这样,她和他说的是这个吗?
喻见磕绊了几下,想要据理力争,然而还没来得及开口,池烈就把手收了回去。
“走了。”他懒懒看她一眼。
并不说再见。
这回是真走了,话音刚落,池烈就消失在了窗口。
楼下传来一声不算大的落地声。
喻见怔愣了一会儿,连忙起身,跑到窗户旁边。
仅仅几十秒的功夫,池烈已经跑出很远。他穿过草坪、穿过喷泉,敏捷地翻过别墅的雕花栅栏,一如当日越过福利院围墙时的轻盈。
夏夜月色晴朗。
溶溶月光下,少年像猎豹一样消失在黑夜中。
*
别墅区面积很大,池烈一口气跑了很久,这才躲开了夜间巡逻的安保,从一处稍矮的围墙处离开。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选择这种费时费力的方式,大晚上做贼一样去敲人家小姑娘的窗户。但上一次的事之后,岑平远和门岗安保打过招呼,再不许池烈进入别墅区,必要情况下可以直接考虑报警。
于是池烈不得不多费点功夫。
将近十一点,公交车已经停运,地铁也只剩下最后一班。不过池烈没去地铁站,而是拐了个弯,在一簇茂密的灌木丛里,拖出一辆七成新的自行车。
这辆自行车是吴清桂收来的,今天要来找喻见,他就借用了一下。不然路程太远,走路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
尽管有代步工具,池烈回到废品站时,月亮已经高高地悬在了夜空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