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纯真的心思浅白易懂,喻见没戳穿,伸手接过绿豆糕:“那我就收下啦!”
见她收下,大虎嘿嘿地笑起来,兔子也扬了下唇。
程院长依旧不在院里,听董老师说,最近市里新批了一笔资金,用于救助残疾儿童。院里有几个腿脚不便、常年只能卧床的孩子,如今到了可以做手术的年纪,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
程院长大概是为这笔钱去奔走了。
喻见又在榕树下开起了补习小班,和之前一样,一直上到午饭时分才结束。
吃过午饭,大虎和兔子却没有乖乖去睡觉。
“姐姐姐姐!”他们一起跑来找喻见,“我们去逛街吧!”
喻见有些意外,愣了下,最终还是点头:“行,我和董老师说一声。”
说是逛街,其实是去逛每周末都会有的集市。
距离福利院几条街外,沿着一条穿过老城区的河流,两岸空地上,每到周六周日,就会有人提前占好位置,叫卖自己手头的东西。
种类很多,从蔬菜瓜果到杂志文具不一而足,甚至有住在郊区的人赶着自家鸡鸭前来赶集。
总之,每周两次的集市是老城区难得的繁华时刻。
有了上次不愉快的经历,喻见这次选择走大路。日头高,等走到集市,连一向活泼的大虎都热得蔫了下来,直勾勾盯着一旁叫卖冰棍的小贩。
兔子也禁不住投去渴望的目光。
于是喻见买了三支冰棍,一人一支。
赢得大虎一阵欢呼:“姐姐最好了!”
时间还早,他们不着急去逛。三个人坐在沿岸的柳树阴凉下,一边看着来往的小贩行人,一边慢吞吞吃冰棍。
吃着吃着,兔子突然戳了下喻见:“姐姐。”
他盯着不远处的地方。
喻见偏头:“怎么了?”
下意识顺着兔子的视线看去,她目光一顿。
*
池烈把最后一个柜子从小金杯上搬下来,探头扫视一遍车内:“没了,都搬完了。”
“这里交给我,你晚上再来就行。”他又从车里拿出一把折叠凳,然后看向吴清桂,“大件五十小件十五,中间的看着给,没错吧?”
吴清桂点头:“没错!”
“要是有那种看起来实在手头紧的,少要一点儿也可以。”赶着去收其他地方的废品,她叮嘱了一句,匆匆跳上车,“我先走了!晚上来接你!”
小金杯缓缓开走。
池烈开始收拾从车上搬下来的东西。
废品站时常会收到一些还能用的物件,吴清桂把它们攒起来,攒够一定数量,就拿到集市上来卖。
这回攒的东西不少,有几个挺大的柜子、两三把成色还算新的椅子,一张附近学校淘汰下来的老课桌,和其他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儿。
池烈问吴清桂要了那张老课桌,然后主动承担起摆摊的工作。
这项工作并没有想象中那么轻松,特别是在气温渐高的夏天——河流沿岸的柳树树荫一早被小贩占满,后来的人只能在空地上支起遮阳伞,试图在过分炽烈的阳光下寻求一点儿阴凉。没撑遮阳伞的,也会戴上一顶帽子,防止自己被晒伤。
而池烈什么也没有。
这倒不是吴清桂有意苛待他,实在是今天事情太多,电话从早上就一直在响,连轴转忙个不停。出来的匆忙,直到离开时,吴清桂也没想起来还有准备遮阳伞这回事。
池烈第一次来集市,自然更不会清楚这些弯弯绕绕,一直等到在烈日下开始整理东西,才觉得头顶的日头分外毒辣滚烫。
不过他一点儿不在意。
继续顶着阳光,挪动那个比他还高出十几公分的衣柜。
不远处,喻见站在晃动的柳树树荫下,默不作声地看着池烈。
一周不见,他身上的伤似乎已经好得七七八八,看起来没有什么大碍。用力时手臂上肌肉绷紧,线条紧实流畅,轻轻松松就能搬动一个沉重的立式衣柜,仿佛比同龄人都要结实健康很多。
但阳光毫无遮蔽从头顶洒下,他站在日光里,原本冷白的皮肤显得愈发苍白,透着一种隐约的病态感。
少年本人一无所觉,把衣柜和椅子都放好,又铺开一张干净的塑料布,将余下的零碎物品一一在面前摆开。
做完这些,他拉开折叠凳。
没有伞,也不戴帽子,直接坐了下来。
喻见不由一怔。
他该不会打算就这样摆摊吧?
午后时分,正是阳光最毒辣最滚烫的时刻。即使她站在河边的柳树阴凉下,从垂下的枝条中吹来的风依旧沉闷滚烫,携着夏日独有的炽热气息。
而池烈坐在空地上,毫无遮挡,连一点树荫都没有。
这么晒下去肯定会晒出问题来。
喻见看了一会儿,等着他什么时候从一旁的柜子里拿出遮阳伞或帽子,然而一直等到兔子和大虎珍惜的把冰棍棒都舔得干干净净,也没看见少年有任何动作。
明明几个摊位外就有卖帽子的小贩,他却像没看见一样,头都不抬。
苍白的后脖颈被太阳直接晒着,已经有些微微泛红。
这家伙是真的不要命了!
喻见难以置信。
中暑这件事可大可小,轻了只不过头晕目眩,可要是万一严重起来,甚至会死人。
她有一瞬的恼火,随即,想起岑家别墅里那个狭小昏暗的楼梯间,一时间又无话可说。
于池烈而言,这大概已经是衡量利弊后做出的选择。
到底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这么胡来,喻见去小贩那里买了一顶帽子,拿到手上,却又有些犹豫。
池烈多半不会接受这顶帽子。
他似乎有一套自成体系的古怪逻辑,强硬地抗拒别人对他的好意,把所有带着善意的举动都粗暴归到别有用心的那一栏里。
有人对他好,他就要找机会立刻还回来。
一点儿不想欠所谓的人情。
就连那瓶红花油,都是她趁着少年难得怔愣的那几秒,强行塞到他手里的。要不是跑得快,想必他会追上来,不依不饶把玻璃瓶重新塞回她手心。
池烈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上次接了红花油,这一回,要是她再露面,他说不定宁愿被晒到中暑。
喻见想到这里,捏紧帽子,一时间不太知道该怎么办。
*
池烈在日头下坐了一会儿,最终不得不承认,午后的阳光实在晒得有些过分。
不远处有卖帽子的小摊,他眯起眼,看清瓦楞纸上用水彩笔歪歪扭扭写出的价格,不由啧了声,懒懒收回视线。
算了,不过是一个下午而已。
连被捅一刀、两天半不吃饭还得打架都能忍,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不能忍的东西?
总归他命硬。
一时半会儿想死都死不了。
这么想着,池烈没有起身,只是挪动了一下折叠凳,借着立式衣柜投下的一点儿阴影,稍微将自己遮住。
午后气温逐渐上升,蝉鸣愈发聒噪。
地面似乎都升腾着热气。
池烈再一次把手伸向放在一旁的水瓶,察觉到分量有异,低头看了眼。
天气太热,他又直接坐在阳光下,短短十几分钟的时间,带来的水就被喝掉一大半。
河水能喝吗?
池烈下意识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河流。
视线自河面上纵横的青绿藻荇上飞速掠过,他面无表情地把头扭过来,再拧开瓶盖时,动作和速度都放慢了许多。
倒不是没那一两块买水的钱,吴清桂人不错,提前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但后头还有房租和学费等着,一两块零钱是不怎么起眼,零零碎碎积攒下来就很多了。
池烈喝了一小口水,没有立刻咽下。在脑海里将未来几个月的支出和收入盘算了一遍,这才慢吞吞把水咽下去。
将瓶盖仔细拧好,池烈放下水瓶。
再抬头时,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正站在摊位前。
打扮挺滑稽,他头上歪歪扭扭地扣着顶明显大出许多的帽子,怀里则抱着一个容量很大的水瓶。水瓶似乎灌得很满,小男孩要用两只胳膊一起努力使劲儿,才能勉强抱住。
池烈瞥他一眼:“你要什么?”
来者都是客,倒也不必拘泥年龄。
小男孩不吭声,笨拙地把水瓶放到摊位前,又从头上摘下那顶帽子,扣在水瓶上,然后眨巴眨巴眼睛看他。
池烈:“……”
这谁家倒霉孩子?
被晒得有些发晕,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大虎也傻愣愣不吭声,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好半天后,池烈一个皱眉。
“谁让你来的?”
池烈下意识望向四周。
今天来逛集市的人很多,热风吹过河岸,柳树柔软的枝梢下人头攒动。一眼扫过去,并没有那个熟悉的单薄身影。
但他莫名觉得还是她。
大虎得了喻见的叮嘱,立志一定要圆满完成任务。听见池烈这么问,低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小脸一板,严肃道:
“我姐姐说了,不能告诉你!”
第十一章
喻见担心会被池烈发现,于是拉着兔子,刻意躲在柳树后。
生长多年,柳树树干粗壮宽阔,藏匿两个孩子完全没问题。
这一次她不露面,他应该不会拒绝了吧?
结果没一会儿,就看见大虎吭哧吭哧的,又把水瓶和帽子抱了回来。
他哭丧着小脸:“姐姐——大哥哥让你下回派个聪明点儿的。”
喻见:“……”
行吧。
她原本想让兔子去送东西,顾忌池烈可能会记得兔子的长相,进而联想到她,这才拜托了大虎。
没想到同样被发现了。
“给我。”既然已经被拆穿,那也没什么需要顾忌的,喻见从大虎手里接过水瓶和帽子,又叮嘱兔子,“你们在这儿等我,乖乖的,不要乱跑。”
兔子干脆应下:“好。”
大虎还在拼命挠头,他的小脑瓜想不明白,自己到底哪里露馅儿了?
喻见绕过柳树,一出来,就对上少年似笑非笑的神情。
坐在折叠凳上,位置不占任何优势。他却像那一日在围墙上一般恣睢放肆,用手撑着下颌,好整以暇、慢条斯理地打量她。
炽烈阳光下,那双黑眸愈发深邃,沉沉的,泛着幽暗的光。
喻见深吸一口气,顶着池烈投来的视线,一步一步走到摊位面前,把水瓶和帽子放在矮柜上。
“这是绿豆汤,冰镇过的。”把东西放下,她的尴尬多多少少淡了一些,耐心和他解释,“天气太热了,你留下喝吧。”
喻见是真怕池烈再晕倒一次。
他又不是铁打的人,更何况如果半个月内一连晕过去三次,就算真是铁打的也扛不住。
喻见没什么坏心,池烈一如既往不领情,冷嗤一声:“多管闲事。”
他就不明白了,是他之前说得不够清楚,还是她天生傻里傻气。明明碰见那帮小混混时,还聪明的知道拔腿就跑,现在怎么就不懂离他远一点儿?
池烈偶尔也会觉得,和这个小矮子沾边的人似乎都傻乎乎的。远了有不知道什么毛病,硬是把身份证还给他不要抵押的郑建军。近了有非得喊他来废品站吃饭,美其名曰可以顺便多干点儿活的吴清桂。
他们有种让他本能抗拒、感到不适的善意。
池烈很清楚这是多么虚假缥缈的东西。
少年嗓音微哑,语气潦草漠然,十足的不留情面。
换做以前,喻见免不了被刺得尴尬万分,无话可说。但这段时间接触下来,她已经习惯了他从来不会好好说话的脾气,因此根本没放在心上。
池烈还等着少女像之前一样被气到,然后气呼呼地跑走。却不防额前落上一片阴影,头顶被骤然扣上一顶帽子。
要是平时,喻见肯定够不到。
但现在他坐她站,难得能仗一回身高优势,她把帽子轻快地扣在少年头顶,又趁他没反应过来,将水瓶塞到他怀中。
经常在福利院里这么哄弟弟妹妹,喻见玩这一套特别熟练:“那我走啦!
赶在池烈回神前,她赶紧开溜。
池烈愣在原地。
帽子扣过来,多少遮挡住一点儿阳光。在日头下晒得太久,他浑身都在发烫,装着冰镇绿豆汤的水瓶被塞进怀里,冷热相撞,一种奇怪的发麻感顺着胸膛往上爬,死死扼住咽喉。呼吸瞬间不畅。喉头艰难地动了动,仿佛吞咽不下任何一口空气。
几秒后,池烈猛地咳嗽起来。
温热空气涌入胸膛,他一连呼吸了好几口,这才终于摆脱短暂的窒息,得以抬头望去。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喻见已经跑开很远。
熙攘人群里,那抹白色的裙角若隐若现,柔软裙裾下,少女匀称的小腿细白,被阳光照着,泛着莹莹的光。
渐渐的,他看不见她了。
一阵风吹来,沉闷燥热的夏风里,他却觉察出一丝酸酸甜甜的冰凉气息。
像是那一日,他强行塞进她手里的那罐橘子汽水的味道。
这个小矮子!
池烈不禁咬了下牙。
轻手轻脚把手里的水瓶放下,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折叠凳倒在一旁。
喻见十分擅长逃跑,在来往的小贩和行人里灵活穿梭片刻,很快回到集市另一头的葱茏柳树下。
还没来得及和兔子大虎说话,就看见两个小豆丁一脸惊恐地盯着她身后,眼睛瞪得一个比一个大。
喻见:“?”这是怎么了。
光天化日,为什么露出见了鬼的表情?
喻见下意识回头,然后也被吓了一跳。
池烈就站在身后。
距她一步之遥,少年牙关紧咬,覆着一层薄汗的额头隐隐现出几道青筋。他攥着手,指节绷紧,修长手指拢成拳状,活脱脱一幅气极之后要找人打架的模样。
喻见:“……”
不是吧。
就算他讨厌她送东西,也远远不该被气到想要动手打人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