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犬——江有无
时间:2021-09-08 09:15:45

  半晌后,她轻轻摇了摇头。
  福利院里的孩子们从小就学会了如何自保,但也仅仅只限于自保。和小混混们相比,他们太小太脆弱,能保住自己已经是万幸,根本做不了更多的事。
  “所以别犯傻,你和我不一样。”池烈从身后的灌木从里随手揪了根狗尾巴草,闲闲叼在嘴里,“你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他们不会对你不好。”
  喻见的目光被那根上下晃动的狗尾巴草吸引:“你为什么……和我说这些?”
  要不是手里还抓着冰凉的橘子汽水,她很难想象一贯散漫不驯的少年居然会和她这么说。
  眼下的一切更像是中暑后产生的幻觉——蝉鸣阵阵,夏风沉闷滚烫,她和他并肩坐在马路牙上,头顶是行道树斑驳错落的树荫,眼前是炽热明媚的阳光。
  很不真实。
  池烈回答得飞快:“不想欠你人情。”
  他站起身,细碎光影落在眉骨处,伸手指了指她手里的那罐汽水:“现在扯平了。”
  少女没动弹,依旧坐在马路牙上,仰着脸,一双杏眸清凌凌看过来,斑驳树影掉进澄明瞳孔,安安静静的。
  池烈不知道她听没听明白,索性当作明白了,于是一句废话不多说,插着兜,直接向前走去。
  “你真的去闹了灵堂?”
  一阵风吹过,送来喻见稍显迟疑的嗓音。
  池烈没回头,脚步不停:“嗯。”
  他并不意外她会知道这些,毕竟他的的确确做了,既然是自己做出的事,那就没有什么不好意思承认。
  现在讲清楚也好。
  早早讲明白,她就不会用那种他根本无法理解的逻辑,莫名其妙对他释放不该有的善意。
  事实上,池烈的确一直没想通。
  生长在这样的地方,连独自活下去都很不容易,按他从小得到的经验教训,应该先管好自己,再去考虑其他。
  怎么就会有这种时而清醒时而犯蠢的小矮子。
  想不通,池烈便不想了。
  得了他那声肯定的回答后,热风里再也没吹来只言片语,在预料之内,少年并没有感到任何沮丧或气馁,径直往前走去。
  这样才对,这样才是正常的。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五分钟,或许是十分钟,池烈听见背后传来的响动。
  和早晨在小巷里听到的一样,少女跑起来时极轻盈,洒下一路细碎零星的脚步声。
  她跑到他面前,因为在烈日下奔跑,脸上好不容易褪去的薄红又鲜明起来。
  不说话也不吭声,她把刚买到的东西举到面前,沉默而固执地盯着他。
  *
  三天后。
  将所有手续办理完毕,岑平远和方书仪来到福利院接喻见。
  兔子眼眶通红,看起来像只货真价实的兔子:“姐姐,我、我会认真学习……”
  大虎在旁边拼命点头,伸手擦小胖脸上的泪:“我也会!一定乖乖写作业!”
  方书仪拉着程院长的手,温声道:“您放心,我们肯定会好好照顾小见。知道您舍不得她,以后让她每周都回来看您。”
  他们和喻见商量过,周内住在岑家,等到了周末,就让司机送她回福利院住。
  岑平远站在一旁,同样笑得温文尔雅:“这段时间我特别忙,捐款的具体事宜安排秘书来处理,下午就让他联系您,也算是感谢您这么多年对小见的照顾。”
  程院长对岑平远提出的捐款没什么反应,客气地笑了下,随后看向喻见,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点临别赠言。
  但最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手摸了摸喻见的头:“走吧,该回家了。”
  喻见抿了下唇,没说话,上前抱住程院长。
  不是的,她在心里轻声说,福利院永远都是她的家。
  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
  不管喻见有多么想在福利院再留一会儿,最终,宾利还是缓缓驶离了小巷。
  车速提起来,院里榕树摇晃的树影、孩子们挂着泪痕的脸,程院长沉默而清瘦的身影,都渐渐被抛下。连同声嘶力竭的蝉鸣声一起,留在苔藓丛生、青砖嶙峋的老城区。
  很快回到岑家。
  岑平远和方书仪似乎还有别的事要办,和喻见吃过一顿午饭,两人又匆匆出了门。
  喻见没什么事可做,回到房间,收拾从福利院带过来的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诸如纸笔、本子一类的文具和书本都留给了院里其他的小孩,兔子得了一支比赛奖励的钢笔,大虎抱走了一套他眼馋很久的连环画。
  喻见只带来了程院长给她买的衣服。
  下面的女孩们和她岁数差得大,一时半会儿穿不了。
  喻见打开衣柜,柜中挂满了方书仪挑好的各式衣裙。种类繁多、款式齐全、春夏秋冬不一而足,裁剪用料都十足用心。
  显然远远不是一个价位,喻见手里的裙子瞬间被衬得灰头土脸,黯淡无光,但她还是很珍惜、很小心的把它挂在衣柜里。
  没有多少衣服,很快,喻见拿起最后一条白裙。
  白裙上还挂着吊牌和标签,她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池烈当初翻过围墙,跑来赔给她的那一条。
  喻见想了想,把这条白裙也放进了衣柜。
  *
  与此同时。
  老城区,废品站。
  吴清桂上下打量着面前眉目硬朗的少年:“你真想来我这儿干活?丑话说在前头,别看这是个小破地方,活儿可一点儿不轻松!”
  多少打零工的大小伙子都吃不了这份苦,第一个月没干完,连工资不要就跑了。
  池烈点头,十分坦荡:“嗯,我现在缺钱。”
  和在餐馆洗盘子比起来,废品站的工作辛苦归辛苦,赚的要多很多。
  眼下他欠着郑建军的房租,等到下个月开学后,还有一笔为数不少的学费。如果不趁现在赶快打工挣钱,到时候他不但没有地方住,甚至可能连学都上不起。
  少年语气认真,神情不似作伪,吴清桂想到那张压在雨刷器下的十块钱,最终点了头:“行吧,那我先给你预支一个月工资,你接下来就好好干,要是偷懒耍心眼,小心吴姨我抽你!”
  池烈没吭声,直接去院里搬东西。
  休息了几天,他的体力多少缓过来一些。此刻一点儿都不知道节省,专挑又沉又笨重的大件下手。日头毒辣地照着,少年使劲时肌肉鼓起,汗水沿着额头下淌,大颗大颗砸在地上。
  最后吴清桂不得不吼他:“我说祖宗!你明天还得过来呢!少用点儿力气!我又不是周扒皮!”
  池烈这才停下。
  他从吴清桂手里接过瓷碗,将水一饮而尽,坐在门槛上休息。
  吴清桂过来拿碗,瞥了眼他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淤青,没多问其他的:“你要红花油不?”
  池烈摇摇头:“我有。”
  吴清桂很是怀疑,上下打量他一番,到底没说什么,拿着碗走了。
  池烈独自坐在门槛上。
  确实很累,他半闭着眼,倚靠着院门。微风拂动,掠过下颌处狰狞分明的青紫色,带来幻觉般的刺痛。
  少年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裤兜,摸到那个小巧的玻璃瓶子,喉头动了动,又若无其事地收回手。
  池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从喻见手中接过这个。
  他明明已经还完了她的人情,自此之后可以两不相欠、再无瓜葛。可当少女站在面前,仰脸看他,倔强沉默地举起手时,鬼使神差的,他心神晃了下,回过神,玻璃瓶已经安静躺在掌心里。
  真见鬼。
  池烈听着树上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懒洋洋地想。
  小矮子太笨,连带着他也一起跟着犯蠢了。
 
 
第十章 
  喻见在岑家度过了平静的一周。
  岑氏夫妇似乎很忙碌,时间表安排得满满当当。岑平远忙于各种会议和见面,方书仪每天都接到新的看秀请柬或珠宝展邀约。两个人极少在家,只吩咐杨阿姨一定照顾好喻见。
  “岑总和夫人一直都这么忙。”厨房里,杨阿姨一边准备晚饭,一边跟喻见说话,“有时候忙起来一个月不见得能回来一次,所以你别往心里去。”
  喻见点头:“我明白。”
  杨阿姨又继续劝慰:“别担心,总归现在已经回家了,以后有的是时间继续相处,这感情不都是处出来……”
  话说到一半,杨阿姨觉察到不对,闭上嘴,揭开砂锅盖:“汤还得再炖半个小时,小见你先去忙你的好了。”
  喻见很不习惯之前的称呼,提过后,阿姨们就改了口。
  喻见佯装没听到最后那一句:“我没什么事儿,一个人待着无聊,您和我再说一会儿话吧。”
  其实杨阿姨说的也没什么错。
  血缘天生归天生,情分却都是经年累月相处出来的。十六年不曾相见,别说岑平远和方书仪,就连喻见自己,在相认之后,都对这两个本该最熟悉的人感到十分陌生。
  眼下这种互不打扰的状态已经是最好的情况。
  喻见继续待在厨房里,和杨阿姨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或许是得了方书仪的嘱咐,这一次,当她再问起池烈时,杨阿姨要么转移话题,要么干脆不开口。
  喻见问过几次,也就不再问了。
  明天是回福利院的日子,她有些东西要收拾,于是出了厨房,准备上楼去。
  刚走到正厅,就被才到家的岑平远叫住:“小见!”
  “来来来,”一边叫住喻见,他一边看向身侧,“清月,这就是你妹妹。”
  喻见循声回头。
  看见一个女孩站在岑平远身旁。
  虽然是双胞胎,岑清月和喻见在容貌上却一点儿也不相似。她习惯性扬起下颌,拿眼白盯着喻见看了一会儿,然后挽住岑平远的手臂撒娇:“爸爸,我们晚上去吃之前那家餐厅的鱼露吧?”
  竟然完全不理会喻见。
  岑平远顿时脸色一变:“清月!”
  他没说什么其他的话,只是语气重了些,但岑清月立刻气呼呼地甩开手,狠狠瞪了喻见一眼后,径直跑上了楼。
  岑平远万分头痛:“怎么就养出这么个性子!”
  “都是我们没教好,把你姐姐教成这个脾气。”他带着歉意看向喻见,“小见你别往心里去,我待会儿就上去好好说她一顿。”
  喻见垂眸,没有说话。
  这两天,阿姨和她隐晦提起过岑清月的脾性。拐卖事件发生后,岑氏夫妇对这个唯一的孩子格外娇宠,要什么给什么,硬生生惯出了一幅谁说话都不听的大小姐脾气。
  喻见低头不吭声,到底是才接回家的女儿,岑平远也心疼,安慰几句后又道:“今天不去外面,正好你妈妈晚上回来,咱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好好吃顿团圆饭。”
  说完,他上楼去敲岑清月的门。
  别墅隔音做得很好,喻见站在楼下,听不见岑平远说了什么。
  但砸东西时发出的沉闷响动断断续续从楼上传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消停。
  晚饭时分,将近一周没回家的方书仪果然回来了。
  听过岑平远讲了下午发生的事,方书仪没偏袒岑清月,而是给喻见夹了一筷子炒西芹:“你别管她,多大人了还跟自己亲妹妹闹别扭,都是惯的,这次冷上她几天,也算治一治那些毛病。”
  岑清月走到餐厅门口,正好听见这么一句,当即不干了:“妈!你说谁有毛病!”
  自小娇养长大,她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红着眼睛瞪向喻见。
  方书仪脸色一冷,把筷子往瓷盘上重重一搁:“你看看你这个样子,像是当姐姐的吗?”
  岑清月从小到大没听过几句重话,下午被岑平远训斥后,憋着气等方书仪回来告状。没想到一连被训了两次,又委屈又恼火:“我不吃了!”岑平远皱眉,指了指桌上的菜:“今天做了你喜欢的菜,青椒牛柳,豌豆虾仁,都不吃?”
  话没说完,岑清月已经捂着脸跑走了。
  “别管她,爱吃不吃。”方书仪瞥了眼面色不虞的岑平远,给喻见舀了一勺豌豆虾仁,“小见吃这个,这虾仁是空运过来的,特别鲜。”
  喻见谢过方书仪。
  岑平远也顺势给她夹了几筷子菜,又说起明天回福利院的事,光看饭桌上的气氛,岑氏夫妇倒也像是一对合格温柔的父母。
  只是……
  喻见看了眼碗底的虾仁,想起岑平远刚才说的话。
  从回来后,直到现在,他们似乎并没有问过她喜欢吃什么。
  *
  第二天。
  惦记着今天可以回福利院,喻见起得很早。
  方书仪和岑平远还在休息,岑清月昨天才从国外飞回来,更不会早早起床。喻见独自吃过早饭,坐上了回去的车。
  一下车,在门口眼巴巴等了半个多小时的大虎小.炮.弹一样往她怀里冲:“姐姐!”
  兔子稍显腼腆地跟在后面,抬手擦了下眼睛。
  “哭什么,都七岁了,不能动不动哭鼻子。”喻见搂着大虎,又抬手揉了把兔子的头,“这么早就起来了,吃饭了没?”
  大虎立刻骄傲挺胸:“吃了!全吃完了!一点儿也没剩!”
  兔子闻言,立刻偏头,红着眼睛瞪他。
  “啊,不、不是!”大虎被这么一瞪,顿时想起来,小胖手在衣兜里掏了半天,“没吃完!没吃完!姐姐,这个给你吃!”
  他把肉乎乎的小手摊到喻见面前。
  兔子也伸出手来。
  喻见一看就笑了:“都留给我呀?”
  两个小豆丁手里是用锡纸包住的绿豆糕。
  为了孩子们的身体,阳光福利院的早餐吃得比较丰盛,每天都有牛奶鸡蛋。但绿豆糕一类的小点心不常有,通常一个月能吃上三四回。
  兔子有些不好意思,别扭地挪开视线:“我们不喜欢吃。”
  他和大虎都知道,姐姐喜欢吃这些甜口的小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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