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过岑家如何对待池烈,喻见能理解他为什么这样想。
可这世界上并不全都是岑氏夫妇那样的人。
就像老城区有红毛那种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也有吴清桂郑建军这样简单朴实的街坊。而院里无父无母的小孩,如果没有程院长董老师他们的照顾,或许一早就走上了混迹街头无所事事的道路。
生活没有那么好,也没有那么坏。
喻见深知池烈讲不通道理的脾气,说完这一句,已经做好了会被出言嘲讽的准备。
没想到少年挑了挑眉。
他偏头,一双漆黑的眼看过来,狭着一点不易察觉、近乎于无的笑意。
那句“那你呢?”在舌尖上滚了一圈,池烈扬了下嘴角,漫不经心道:“真的?”
两个人一起坐在台阶上,他闻见她发梢上清甜花香,隐约的,缭绕在心口。
让人不自觉坠落沉溺。
喻见没料到池烈居然顺着她的话往下说,顿时精神一振:“当然是真的!”
正琢磨该怎么举例,大虎握着小拳头跑过来:“姐姐!大哥哥!”
“大哥哥,昨天我不该拿头砸你,是我不好。”大虎眨巴眨巴眼睛,一派天真可爱的模样,“这个送给你,不要生我的气。”
他把小拳头伸到池烈面前。
池烈原本就没计较那点小事,也没什么心思陪小孩子玩“收了礼物原谅你”的游戏。
但身侧的少女瞬间兴奋起来,她拿那双漂亮温柔的杏眼一个劲儿看他,甚至还央求似的,伸手来拽他的衣角。
动作很轻。
少年的心口像是被抓了一下,心跳一错,夏风吹过,渐渐乱了节奏。
池烈垂眸,掩去眼底的不自然,淡淡应了声:“嗯。”
他把手摊开,等大虎把所谓的小礼物放在手心。
喻见坐在旁边,没高兴多久,就看见大虎露出一个做坏事时才有的开心笑容。他把拳头里的东西往池烈手上一放,然后转身掉头就跑。
这孩子琢磨什么呢?
喻见莫名其妙,偏头去看大虎给池烈的东西,然后就看见了正在少年掌心里探头探脑的绿色大青虫。
喻见、池烈:“……”
大青虫:“……”
*
抛开大虎的恶作剧不谈,这算是不错的一天。
午饭时,董老师以池烈太瘦还没兔子结实为理由,硬是举着锅铲守在一旁,一连添了三次饭,才心满意足放过实在吃不动的池烈。
“今天晚上也在这吃啊,明天直接去上学一样的。”董老师甚至帮池烈安排好了接下来的计划,“你周内是不是都回老城区住?那以后别出去吃了,放学直接来院里,想吃什么都给你做!”
喻见笑盈盈捧着碗,对池烈投来的视线佯装不知。
该,他这种又别扭又不会说话的脾气,就得让董老师心直口快的好好治一治。
喻见胃口小,吃的不多。
为了盯着池烈好好吃饭,她刻意放慢吃饭速度,等董老师终于不再往他碗里添饭,这才放下筷子。
董老师看了下时间:“见见把碗放这儿,我给你洗。你去收拾你的东西,待会儿司机要来接你了。”
岑家司机约定好午饭后来接喻见回去补课。
董老师说得自然,喻见下意识看了眼池烈。
喻见没怎么提起过岑家的事,所以包括程院长在内,所有老师都不知道池烈和岑家的渊源。
她们只把他当作她的一个普通同学。
池烈倒是没什么反应,董老师盛的饭太多,不能浪费,他微微皱眉,一口一口缓慢吞咽着。
表情毫无波动。
于是喻见放下心来:“那我上去了。”
“老师,待会儿让他洗碗。”起身后,她又指着正在专心吃饭的池烈,“您歇着就行。”
董老师不赞同地看她:“这不好吧?”毕竟也算是客人。
喻见眨眨眼:“有什么不好,他都吃了那么多饭,洗个碗也是应该的嘛。”
“姐姐——”这时,兔子在外面喊她,“叔叔来接你了!”
喻见连忙应声:“来了来了!我收拾一下东西,给我三分钟!”
一溜烟跑上了楼。
喻见跑出饭厅,池烈也吃完最后一口米饭。
“您休息吧。”他把碗放在已经摞满孩子们用过小碗的推车上,淡声,“这些我来洗就行。”
董老师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太多了,这怎么好意思。”
但少年已经推着推车拐进饭厅一侧的水房,董老师没办法,只能连连叮嘱:“记得把手套戴上,洗洁精伤手!”
岑家司机在院里等候。
勉强算个脸熟的人,有不怕生的小孩举手冲他要举高高。司机耐心好,一连举了好几个孩子,院子里的笑闹声连成一片,即使在水房里也能听见。
池烈面无表情、按部就班地洗着碗,听见小豆丁伤喉咙的笑声,淡淡挑了下眉。
他其实明白喻见为什么突然打发他来洗碗。
少女的心思简单易懂,无非是怕岑家会知道他和她有联系。以岑氏夫妇的性格,要是知道喻见把池烈带回福利院过夜吃饭,说不定会直接动关系把他赶出一中。
他厌恶他们,他们也厌恶他。
水龙头开着,水房里流水声哗哗,即使带着乳胶手套,在冷水下待久了也有几分寒意。
少年却轻轻扬了扬唇角:“傻瓜。”
微不可闻的,不知道在说谁。
第二十三章
回到岑家后, 喻见并没有提起任何关于老城区的事。
岑氏夫妇各忙各的,谁也没多问。只有裴殊在拿到成绩单后笑得一脸灿烂:“我就说吧!以你的水平,考个年级前十肯定没问题!”
“这段时间咱们重点抓英语。”高兴完, 他又勉励喻见, “争取下次能考年级第一!”
喻见点点头,也笑了起来:“那要辛苦裴老师了。”
这个周末就这么安静地过去。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
周一。
上周出了期初考试的成绩,于是一向踩点进班的李文章难得在早读课前就进了教室, 着手安排起调整座位的工作。
沈知灵牵着喻见的手往外走:“你放心, 咱们排座位不是只看排名, 就是根据成绩调整一下。你和那个谁的身高差得远, 老李肯定不会让你们俩坐同桌。”
喻见反应了一会儿, 才明白沈知灵口中的“那个谁”指代的是池烈。
她哭笑不得:“池烈哪儿有那么吓人。”
少年连被大虎往手里塞虫子都没生气, 不知道沈知灵他们怎么就这么害怕他。
“嘘!”听见喻见直接喊了池烈的名字, 沈知灵伸手捂她的嘴, “小声点儿!别待会儿让他听到了!”
喻见嘴被捂住。
只能无奈地点头示意沈知灵她知道了。
在李文章的指挥下, 班里同学陆陆续续走出教室,在走廊里排成两队。
很快,教室里只剩下最后一个人。
“池烈。”李文章站在讲台上, “你还待那儿干什么?要重新排座位了, 快出去排队。”
坐在最后一排的少年无动于衷。
没像往常一样一进教室就趴在桌子上补眠, 他拿着笔, 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听见李文章喊自己的名字,顿了顿, 最终出于尊重老师的原则, 抬头淡淡看了对方一眼。
然后继续埋头做题。
李文章:“……”
李文章向来是不会生气的老好人性格,加上池烈成绩一直很好,对于这个特立独行的学生, 老师们都有种默契的纵容。
所以他也没不高兴,见池烈不动弹,就拿起成绩单:“喻见。”
喻见松开沈知灵的手,走进教室。
她下意识往池烈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他正好也在看她。
仿佛只是随意打量,少年视线漠然扫过来,冰冷的,不带一点儿感情,像是在看一个毫无瓜葛的陌生人。
目光骤然对上的瞬间,他短暂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垂眸。
似乎方才的对视只是错觉。
“你还是坐第一排啊。”李文章给喻见指完位置,又冲她笑了一下,才开始念下一个人的名字,“徐度!”
喻见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同学一个个走进来,她没在意,认真琢磨方才池烈的眼神。
很快明白过来,他又开始坚持那一套不许她接近他,两个人在学校里保持距离的荒谬原则。
这家伙真是……
喻见不由咬了下牙。
什么狗脾气!
李文章已经在家里研究过怎样调整座位,只用了大半节早读课的时间,就重新排好了座位。
沈知灵正好坐在喻见后面。
她伸手戳了戳喻见,乐滋滋的:“我就说吧!老李肯定不会把你们俩安排在一块儿!”
喻见被沈知灵戳了一下,回头去看。
实际上,李文章并没有给池烈安排任何一个新同桌。
和往常一样,少年独自占据靠窗的角落。
一个人坐着,孤零零的。
像是被所有人一起默契无声地遗忘了。
*
池烈对新的座位安排十分满意。
他立刻就领会了李文章对自己的照顾——班上的同学一向对他印象很差,与其强行塞过来个同桌,两个人一块儿难受,还不如直接让池烈自己一个人坐。
自小习惯独来独往,池烈觉得这样很好。
而且……
他抬眸,漫不经心地瞥了眼教室前排。
教室不算很大,第一排和最后一排之间的距离不太遥远。即使坐满了学生,池烈一眼扫过去,也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少女白皙纤瘦的脖颈。
清晨,太阳刚升起不久。
阳光金灿灿落在她的发顶,明媚的,温柔又活泼。
少年唇角微微一勾。
他收回视线,不再看她,继续算刚才没算完的题目。
今天池烈坐公交车上学,比平时骑自行车晚起一个多小时。他又在途中好好睡了一觉,等到了学校,再没有出现那种头重脚轻、连简单站起来都眼前发黑,只能趴在桌上补眠休息的情况。
难得有个头脑清醒的早晨,池烈抓紧时间学习。
才开学不久,老师上课讲的慢而浅,池烈没跟着老师的进度,自己做自己的事。
一整节课下来,几乎不怎么抬头。
课间,他也和往常一样,在周遭学生聊天笑闹的背景音里认真做题。
计算到某个关键部分,池烈不自觉皱眉。
尽管大家一贯默契地装作班里没池烈这个人,但仍有不少同学偷偷关注他的动态。见少年毫无缘由地沉下脸,教室里瞬间眼神乱飞。
往后排走动的学生少了很多。
附近聊天的声音轻了下来。
池烈没理会他们的小动作。
他又算了一会儿,得出最终答案,正准备倒推回去验算一遍,身侧的椅子被轻轻拉动。
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稍显刺耳的响声。
池烈手一顿。
教室里蓦然静住。
喻见对几步开外疯狂眨眼示意的沈知灵视而不见,径直拉开椅子,极其自然地在池烈身边坐下。
她每做一个动作,周遭的议论声就明显几分。
“艹艹艹这是什么情况!她不害怕那个谁发火吗!”
“是不是刚转过来不懂情况啊,这也太倒霉了。”
“就是,沈知灵你怎么不给人家科普一下?”
沈知灵气得跺脚:“我怎么没说过!该说的早都说了!”
喻见明明上周还乖乖地远离池烈,结果过了个周末,就像把之前听过的话都忘了一样。
一下课就往后面走,拦都拦不住。
还没见过哪个人不要命的往池烈身边凑,一时间,大家的视线纷纷投向教室后排。
喻见不太习惯被这么多人盯着看,略显不自在地眨了眨眼。
但很快,她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又稳住心神。
喻见偏头看过去:“池烈。”
少女声音一贯软而轻,和在白日逐渐苏醒的蝉鸣里,并不分明。
少年眉心却骤然一跳。
池烈下意识攥紧了手,列着完整步骤的草稿纸瞬间被揉成一团。刚计算出的答案窝在褶皱里,再也看不清了。
他深吸一口气:“你有事?”
刻意压低嗓音,少年声线沉沉,眉头紧皱,比平时更加烦躁不耐。
周遭竖着耳朵的同学心里一颤,喻见也被他不善凶狠的语气吓到,稍微磕绊了下:“也没……”
话说到一半,被粗暴打断。
“没事就别来烦我。”
池烈冷冰冰地甩下这一句。
沉着眉眼,他并不看喻见,嗓音里没有平日一贯的懒散笑意,透着十足的冷漠。
池烈其实很清楚,喻见为什么要坐到他旁边。
小姑娘看着弱不禁风一吹就倒,实际心里比谁都有主意。昨天能为了向岑家遮掩,毫不犹豫把他赶去洗碗。今天也能为了扭转在学生间流传的谣言,想都不想直接坐在他身旁。
简直傻得不行。
池烈不打算让喻见掺和进他的事,当着满教室学生的面,又不能像之前那样拧她的脸。
只能刻意摆出一幅凶狠的模样。
语气的确很重,而效果也非常好。至少才坐在椅子上的少女愣了几秒,不知所措地眨了眨眼,最后咬着唇,一声不吭地起身走了。
原本就单薄的背影似乎更脆弱了些,似乎轻轻一伸手触碰就会破碎。
周遭视线纷纷随着喻见的身影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