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的话说到一半,程院长用手掩住哈欠:“老了老了,没你们年轻人精力多,熬不动夜了。钥匙给见见了,待会儿让她领你去房间啊。”
一边说着,程院长一边往楼上走。
很快,院里只留下池烈一个人。
夜渐深,福利院里安安静静,连风都悄无声息。少年在老榕树下站着,把手举到面前,盯着已经瞧不出痕迹的手背看了一会儿,最后轻嗤一声。
这小脾气。
还真是挺记仇的。
*
福利院的厨房在一楼最里面,连带杂物间,一共二十多平米。
大半夜的,没人用厨房,喻见只开了一盏灯。
她经常帮生活老师打下手,对做饭并不陌生。利索地洗了两个番茄,把鸡蛋敲在碗里打散,炝炒后盛到一边,再从橱柜里翻出一包挂面。
其他菜做起来都太麻烦,番茄鸡蛋面又快又简单。
水滚起来,喻见把面下到锅里。
身后传来熟悉的、稍显拖沓的脚步声,她没回头,举着筷子,专心致志盯着锅。
离她几米远,脚步声停住。片刻后,少年嗓音闲散着,透着种懒洋洋的劲儿:“啧,你手不疼啊?”
喻见下意识攥紧了手。
方才在派出所,她用力拍在池烈手背上那一下很重。他骨头硬,硌在她掌心里一阵生疼。即使已经回到福利院,手心里还是有种又麻又痛的感觉。
但喻见现在一点儿都不想搭理池烈,松开手,默不作声地用筷子搅了搅锅里的面。感觉差不多了,捞起关火。
然后把两个碗一同放在桌面上。
只开了一盏小灯,厨房里光照有限。
稍显朦胧的光晕下,少女抿着唇,向来温柔绵软的眉眼透出几分清冷,眼睫微微颤着,低头一动不动盯着地板。
一幅很不高兴的模样。
于是池烈就笑了。
他没着急吃饭,双手插兜,吊儿郎当地靠在桌边:“不是吧,这么生气?”
这小姑娘发起火来挺有意思,居然敢直接动手拍他,可见的确被气得不轻。
喻见捏了下手。
“我没生气,我只是觉得你……”她在心里提醒自己,尽量心平气和。一开口,嗓音却不由自主带上几分恼怒,“……有点毛病。”
再找不出第二个跑去堵贩.毒.人员家门口的疯子。
即使红毛只是下家中的下家,掀不起什么太大的风浪。可谁知道那帮瘾.君.子被逼急了能做出什么来。万一出点事,一辈子就算毁了个干净。
但池烈就真去了。
而且还偷偷瞒着她。
“你……”喻见越想越恼火,抬头看见少年噙着笑意的眼眸,心口简直堵得慌,“你先吃饭吧。”
深知和这家伙讲不通道理,她低头去拌面。心里窝着火,手上动作挺重。
一碗好好的番茄鸡蛋面被搅了一会儿,开始逐渐往番茄鸡蛋面糊的方向发展。
池烈不由挑了下眉。
但他没阻止喻见,抱臂瞧了片刻,倏忽笑了起来:“嗯,这次是我不好。”
夜很安静。
少年嗓音一贯慵懒散漫,尾音哑着,透出十足的漫不经心。
所以喻见一开始没反应过来,又用力搅了好几下碗里的面,才后知后觉地停住。
他刚才说什么?
喻见不可思议地抬头。
完全不敢相信,向来强词夺理的池烈竟然能主动说出这种认错的话。
少女脸上依稀有几分怒意,偏偏眼角眉梢又露出止不住的惊讶。两种情绪杂糅在一处,一瞬间看起来有点呆。
池烈就有点想笑。
他清了下嗓子,怕她再生气,最后还是忍住:“我没想到真能碰上那家伙。”
池烈倒没骗喻见。
他一开始原本只想过去看看,确保红毛落网,谁知道居然真的在路上堵到了对方。既然已经遇到了,肯定没有放跑红毛的道理。
只是过程稍微费了点劲儿。
池烈干脆利落地承认错误,喻见就有点儿懵,没想好该怎么回应,少年把手撑在桌面上,朝她稍稍倾身。
两个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
他俯身过来,向来锋利的眉眼浸在暖黄灯光下,褪去平日的冷漠,难得柔软几分。
距离很近,温热呼吸细细扫在她脸颊上,有些发痒。
“还生气呢?”他哑声问她。
离得太近,喻见下意识摇头,几秒后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又迅速点点头。
池烈这回是真的被逗笑了。
“行了,多大点事儿,值得你气成这样。”他嗓子里笑声低沉,刻意压着,有些含糊,“小姑娘家的,别一天到晚总生气。”
喻见不由瞪圆了眼。
不是,这人怎么乱说呢?
他们俩之间到底是谁动不动就不高兴啊。
她正想开口反驳,池烈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伸手指了指桌面:“那你给我做的是什么?”
这还需要问吗?
喻见莫名其妙,不能理解这世界上居然还有人不认识番茄鸡蛋面:“这当然是……”
她顺着他的视线低头,看清碗里盛着的东西,直接愣在当场。
“瞧你这脾气。”少年低低笑出声,喟叹一般,“我都怕了。”
*
最后,尽管喻见强烈要求重新再给他做一碗,池烈还是一口一口、慢条斯理地吃完了那碗伤眼睛的番茄鸡蛋面。
一点儿没剩,干干净净。
“味道还行。”他甚至一本正经地评价,“主要挺养胃的,不错。”
喻见:“……”
这家伙绝对是故意的吧。
这么一闹,她也不好再和他继续生气。上楼收拾出房间,把钥匙放在桌上。
离开前,喻见想了想,还是多说了一句:“你以后不要再乱来了。”
池烈正跪在床上套被罩,闻言瞥了眼喻见:“你在管我?”
略显嘲讽、很是不善的语气。
喻见已经被噎出了经验,这一回没被将住,干脆地点了点头:“对,我就是在管你。”
照池烈这种有事直接硬抗,没事也要创造条件找事硬抗的脾气,再不管的话,等下一次派出所民警找上门,大概就没有这次这么轻松简单了。
这么大的人,竟然还没有福利院里的小孩听话懂事。
喻见原本以为,按照池烈的性格,听了这话多少得刺上两句。
但或许是那碗番茄鸡蛋面的功劳,听了她的话,少年愣了一下,似乎想到什么,面上露出几分古怪的神情。
他没吭声,更没嘲讽,低头和手里的被罩较起了劲。
喻见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进去:“你早点睡吧,晚安。”
轻轻关上了门。
池烈套好被罩,铺好床铺,关灯上床。
他躺在黑暗里,双手规矩地放在胸前,盯着天花板,毫无睡意。
倒不是池烈不想睡,而是还没太习惯眼下的状况。
正是最蹿个头的时候,他平时吃得有一顿没一顿,白天还不觉得如何,到了夜里,安静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胃空荡荡的,身体每一寸骨骼都嘎吱作响的酸疼。
而现在,身下的床垫柔软,盖在身上的被子轻盈。吃过那碗微烫的番茄鸡蛋面,胃也不再一阵一阵作痛。
很不真实。
像是在做梦一样。
慢慢的,疲惫感逐渐涌上。少年却仍旧执拗地盯着天花板,一动不肯动。
意识有些混沌,他分不清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只能努力睁大眼,希望在这场难得的美梦里多停留片刻。
直至天光破晓。
第一缕阳光从窗帘缝隙间透进,池烈终于闭上眼。
仅仅一秒钟,他就坠入了绵长黑甜的梦乡。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45°仰望晴空的地雷
感谢X_xx17的营养液
第二十二章
前一夜睡得晚, 第二天,喻见起来的有些迟。
孩子们已经吃过早饭,年纪大的在屋里写作业, 年纪小的在楼下疯跑疯玩。笑闹声伴着零星蝉鸣, 被尚有凉意的风吹进窗户。
喻见揉了揉眼睛,坐起身。
洗漱完,收拾好床铺, 她看了下时间, 估计池烈还没醒, 于是准备自己先下楼去找点吃的。
结果一推开门, 就看见他正趴在走廊窗户前。
小楼的设计当初由程院长亲自把关, 并没有想方设法尽可能多盖房间。一楼二楼都是同样的布局, 一侧是作为宿舍或办公用的房间, 一侧则是宽阔的走廊和大片大片挑高透明的玻璃窗。
少年还是那幅懒散自由惯了的样子, 身体的大部分重量落在窗沿, 一条腿撑在地上,另一条腿微微屈起。
但他注视院里的表情鲜有的严肃,嘴唇抿成薄薄一条线。和煦日光落进眼底, 黑漆漆的眼珠盯着楼下, 一错不错, 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你怎么起这么早?”喻见就是一愣, “是不是他们吵到你了?”
一群小孩子叽叽喳喳的动静确实不小。
听见少女略显惊讶的声音,池烈视线一顿, 从那群绕着榕树转圈圈的小豆丁身上挪开。
他偏头看她, 轻嗤一声:“是你起得太晚吧。”
喻见:“……”
满打满算,她只睡了六个小时,到底哪里晚了。
喻见懒得和池烈计较这些小事:“早饭时间过了, 下去随便先吃一点儿吧,过会儿就开始准备午饭了。”
福利院里孩子多,通常早饭结束不久,就开始准备中午要用的食材。
池烈抬了抬下颌:“那还吃什么?”语气里几分疑惑。
他没有一日三餐按时吃饭的习惯,也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过了饭点还要继续吃饭。
喻见早已意识到这是个毫无生活常识的家伙,不打算和池烈多解释:“走了,快点儿。”
她顺手扯了扯他的校服下摆。
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动作,喻见用的力气并不大。
闲闲趴在窗台上的少年蓦然一僵,整个人不自然地绷紧,甚至连搭在窗沿的手都瞬间攥成了拳。
烧已经完全退了,耳后却又迅速热了起来,一片滚烫,像是有火在烧。
最后,他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嗯。”
*
池烈其实不太想和喻见一起来厨房找吃的。
昨晚的情况他心里已经有猜测,大概是民警去找了喻见,喻见又拜托了程院长,这才一起去派出所接他。
池烈对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有数,尤其是福利院老师这类偏严肃的职业群体,通常来说基本不会喜欢他。
池烈向来不怎么在意他人的看法。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回,他难得生出几分迟疑忐忑的情绪。
结果一进厨房,就被以董老师为主的生活老师们团团围住。
“瞧这孩子瘦的!怎么看着还没咱们大虎壮实!”
“昨天不是说留下来吃饭吗?怎么一转眼人就没了?”
“来来来,刚洗过的荔枝!快拿着,可甜了!”
董老师甚至还亲热地拍了拍池烈的背:“中午想吃点啥,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别客气,直接给我说!你能点的我都会做!”
等到生活老师们开始准备午饭,池烈终于被晕头晕脑地推出了厨房。
手上塞满了荔枝面包酸奶,还有其他零零碎碎的水果和小点心。
和预想中的场景完全不一样,池烈很是茫然。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只睡了两三个小时,醒得太早,所以大白天就出现了幻觉。
一向神色凛冽的少年难得露出几分不知所措的表情,喻见抿了下唇,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吧,我们去外面吃。”
没走多远,拐出走廊,两个人一起坐在楼前的台阶上。
中间隔着五六公分的距离。
不远也不近。
“酸奶在冰箱里放着,凉得很,你把面包吃了再喝。”喻见撕开小面包,没有立刻吃,而是先叮嘱池烈,“荔枝是董老师昨天买回来的,特别甜,待会儿搁凉水里冰镇一下更好吃。”
她说完这些,才小口小口咬起面包。
池烈怀里抱着一大堆东西,坐都不好坐。
他把那些吃的一一放在身旁,终于腾出手来。
还是有些发愣,他下意识偏头看了眼喻见,身边的小姑娘正乖乖吃着面包,专注的很,压根没看他。
池烈喉头上下动了动:“我算是明白你怎么这么笨了。”
池烈之前一直没想通,明明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斥各种不稳定因素的地方,喻见为什么还有着不切实际的天真。
现在他懂了。
福利院从上到下,连老师都傻得可爱,更别提这群自小生活在这里的孩子。
简直一个比一个笨。
少年声线压着,带着往日惯有的散漫恣意,低沉的。
喻见一点儿不生气。
吃完小面包,给酸奶插上吸管,这才开口:“池烈。”
她轻轻叫了声他的名字。
院里的老榕树生长多年,枝叶葱茏,树影几乎覆盖大半个院子。日头还不算高,微凉的风从叶隙间穿过,吹起少女柔软的发丝。
并肩坐着,发尾细细扫在脸上,池烈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瞬间挺直了背:“嗯?”
喻见没注意到池烈的小动作,只是在心里盘算接下来该说点儿什么。
想了想,最后,她委婉道:“其实,董老师和兔子他们都挺喜欢你的。”
和池烈相处也算有一段时间,喻见终于琢磨出了他的想法。在少年的心里,大概已经给所有人都预设好了立场。他默认他们对他天然带着恶意、恨他、讨厌他、永远不会对他好。
这当然是很偏执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