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见险险收住脚步:“你干嘛呀!”
说不吃饭就不吃饭,说停下就停下,未免太过随性了点儿。
站在原地,池烈眯了下眼:“衣服怎么洗了?”
他这么一问,喻见有些茫然:“就……洗了啊。”总不能穿着脏衣服在街上走。
完全不理解池烈为什么这样问,她抬头看他。
池烈正盯着晾衣架。
没有其他孩子的衣物,铁质晾衣架上只挂了两套衣服。夏风吹过,吹动浅绿色的裙摆,掀起蓝白短袖的一角。
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里,热风骤然猛烈了一瞬。蓝白短袖被高高吹起,干净雪白,没有一星半点儿泥渍。
他嘴角不由扬了扬:“以后别没事干瞎勤快。”
少年语气一如既往不耐烦,尾音哑着,透出几分显而易见的笑意。
喻见直接被噎住。
这说的是什么话?合着她好心帮他洗衣服还有错了。
尽管早就清楚池烈不讲道理的脾气,喻见也没想到他竟然能这么强词夺理。半天没吭声,最后木着脸道:“哦,知道了。”
再有下一次。
她一定让他浑身是泥的走回家!
*
不过池烈最终没能立刻离开。
他才换好衣服,程院长就匆匆赶了回来。
程院长已经在电话里听郑建军讲过今天发生的事,又拉着喻见细细问了一遍,立刻决定去派出所报警。
喻见有些迟疑:“不……不用了吧?”
倒不是她不信任派出所民警,而是红毛今天没有得逞。即使报警,多半也不会有什么结果。
混惯了的红毛不是毫无社会经验的岑清月,一点儿警告让对方收敛的可能性不大。
“这可不是小事,”程院长待喻见一向温和,此刻却严肃道,“今天他敢把你往水渠里头推,过几天就能推你去河里!”
程院长在老城区生活了这么多年,见惯了这里的各色人等。
那些捅了人,被送进少.管.所甚至监狱的小混混,最初的时候,大多只是爹妈不管,在伙伴怂恿下偷偷尝了口烟,结果被呛到拼命咳嗽、眼泪直流的普通少年。
堕.落和恶意总是日积月累的。
程院长一再坚持要报警,喻见拗不过她,只能老老实实应下:“奶奶,我知道了。”
程院长又看向池烈:“小同学,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
池烈长这么大,头一回被人这样叫,很不习惯。
不过程院长的年纪和身份摆在那儿,他没说什么:“行,没问题。”
于是三个人一起去了派出所。
民警听过喻见的描述,点点头:“那个红毛我们知道。”
他和身后的带班民警对视一眼,在对方垂眼示意后,又说:“他最近还有点儿别的事,放心,这次一定给你处理好,不能让他再继续欺负人了。”
小混混彼此之间的斗殴一般不会选择报警处理,而对福利院孩子们时不时的欺凌固然可恶,又远远不到能拘留的地步。
所以红毛这样的人才能一直在街头游荡。
但民警今天话中有话,程院长和喻见常年生活在老城区,自然听懂了。
程院长安抚地看了眼喻见,冲民警客气笑笑:“同志,那就辛苦你们了。”
池烈站在一旁,琢磨了一下话音,眉骨轻轻一扬。
从派出所出来,天色渐暗。
夕阳像是正在融化的蜂蜜,粘稠而温热地淌过天空,暖烘烘的。
程院长邀请池烈:“小同学,今天的事实在太谢谢你了。要是没有你,见见肯定得被欺负。你看现在时间也不早了,不如咱们一起在外面吃顿饭吧?”
喻见还记着郑建军的叮嘱,立刻看向池烈。
程院长亲自开口,一般来说,没有人会拒绝一个年届六十的老人。
不过显然不能用普通人的标准去衡量池烈。
他甚至都懒得多客套一下,漫不经心地偏了偏头:“不用,我突然想起来手上还有点要紧事,先走了。”
说完,竟然径直转身,仅仅三两秒的功夫,就出现在了马路另一侧。
似乎真的有很重要的事,他的步子越走越快,到最后,干脆直接跑了起来。
金乌西沉。
少年蓝白校服浸在夕阳里,被染成血红的一片,很快隐匿在晚霞里,再也看不见了。
“这孩子……”程院长从来没见过这种脾气的小孩,“什么事这么着急?怎么直接就跑了?”
喻见也纳闷:“不知道啊。”
既然池烈有急事,为什么还要专门和她们来一趟派出所?
*
几小时后。
老城区夜生活不丰富,夜渐深,巷子里慢慢安静下来,偶尔有一两声零星的狗叫。
“砰!”
寂静夜色下,警.察一脚踹开大门的声音格外明显:“都抱头!蹲下!不许动!”
屋内的小混混们顿时惊慌失措,有稍微机灵点的想要冲去厕所毁灭证据,被警察一把掀翻在地:“老实点儿!红毛呢?”
后巷。
临时起意出去喝酒的红毛白着一张脸,在小巷里飞奔。
今天真他妈倒霉!白天遇见了那条疯狗,晚上又招来了条.子!
他的人和货肯定都完蛋了,再不跑快点儿,这条小命绝对也要赔进去!
恐惧与压力并重,红毛一路拼命奔跑,转过拐角,狠狠撞上了一个人:“我.操!”
红毛后退几步,借着月光看清对方,倒抽一口冷气,又立刻认怂,“兄弟,求你了,之前是我不好,你给我条活路吧!”
池烈站在巷口,没有说话。
他淡淡扫了红毛一眼,往路中间迈了一步。
直接挡住最后的去路。
红毛顿时急了眼:“操.你.妈!你这人是不是有毛病!老子推的又不是你!一天到晚管什么闲事!”
身后红蓝交错的警灯与鸣笛声越来越近,红毛一咬牙,直接朝池烈冲去。
生死关头,红毛打起人来疯了似的,完全不要命。
池烈没躲,也没对红毛下重手,只在凌乱脚步声冲进后巷的那一瞬,抬腿狠狠踢向对方的小腿。
“啊!”红毛顿时惨叫一声,疼得在地上来回打滚。
下午在派出所值班的民警冲上来,将红毛按到地下,戴上手铐。抬头看见池烈,就是一愣:“你小子怎么在这儿?没受伤吧?”
显然挨了不少拳脚,少年身上灰一块白一块,头发乱着,形容有些狼狈。
他微微喘着气,低头看了眼自己,声音低得近乎自言自语:“衣服脏了。”
“你说什么?”民警怀疑自己听错了,“我问你受伤了没有!这家伙是贩.毒的!他有没有拿什么东西扎你?”
池烈没再回答。
为了拖住红毛,他方才硬生生挨了对方好几脚,其中有一脚直接踹到了之前被捅过一刀的伤口上。红毛为了逃命,那一脚力度极大。腹部现在隐隐作痛,像是又挨了一刀。
但池烈并不在意这个。
少年皱着眉,伸出手,重重拍了拍蓝白短袖上的鞋印。
第二十一章
阳光福利院的作息时间很规律。
九点一过, 孩子们自觉排队去洗漱,收拾好自己,乖乖躺在床上。到了十点, 生活老师准时关灯, 大家一起陷入绵长黑甜的梦乡。
夜深,榕树上的蝉也纷纷停歇。
白色小楼安安静静、一片漆黑,只有二楼某个窗口透出一点被窗帘遮住的暖黄。
喻见学业繁重, 自然不会和小豆丁们一同作息。
和往常一样, 她把今天才在书店买到的习题拿出来, 准备做五十道选择再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直到几声狗叫突兀地在小巷中响起, 喻见笔尖一顿。
她抬头看了眼闹钟, 时针已经快走到十二点, 而手上的这本语法单选仍然停留在第一页, 离五十道还远得很。
喻见深吸了一口气。
没再做题, 她把习题合上,无意识拨弄着笔帽。
傍晚少年离开得太过匆忙,她甚至没有机会拦下他。回来仔细一想, 越琢磨越不对劲。
要是真的有急事, 一开始在院里就该说了, 何必等到从派出所出来才开口。
他到底去做了什么?
喻见心里有事, 手上力气不免重了些,笔帽一下飞了出去, 骨碌碌滚落在地。
她弯下腰去捡, 再起身时,窗帘上映出红蓝交错的闪烁光芒。
“叩叩!”同时出现的,还有大铁门被敲响的声音, 以及刻意放缓的呼喊,“程院长,我是派出所小刘!“
“我去看一下,奶奶你别着急。”
程院长睡眠浅,听到声音开门,喻见已经轻快的跑向楼梯,她只能在后面喊,“见见慢点儿!小心摔了!”
“慢点儿跑!不着急!”喻见一口气跑下楼,敲门的是下午在派出所见过的民警,“今天和你一起来报案的男生是你同学吧?你有没有他家长的联系方式?”
喻见的心骤然磕了下:“池烈出事了?”
她声音有些发抖,下意识攥紧手心。
“没有没有。”小刘连忙摆手,仔细想了想又头疼,“你说这都是什么事儿啊——”
*
派出所,休息室。
一张长方形会议桌摆放在中央,最长的那根对角线两端,分别坐着池烈和今天晚上值班的老民警。
“你说这件事从头到尾和你压根没关系,这也算是帮助我们抓嫌.疑。人。有什么不好意思让家里人知道的?”
老民警一连做了两个小时工作都没做通,又好气又好笑,“打个电话把你爸妈叫来就成,我们还要表扬你呢!”
跷着二郎腿的少年挠了下眉骨,不为所动:“我没爸妈。”
嗓音很是冷淡。
“好好好。”老城区这一块的情况复杂,派出所每年遇上缺失监护人的小孩儿至少有两位数,老民警没在意,“那你总有认识的人吧?打电话叫他们来接你也行!”
池烈虽然和红毛的案子无关,毕竟是未成年人,不好让他一个人离开。
少年偏了偏头,不耐烦地啧了声:“没有。”
老民警顿时无话可说:“你这孩子脾气怎么这么犟!”
没爹没妈的他们见得多了,没熟人的还没见过。
既然生活在这里,多多少少都有一两个认识的人。
池烈自己也知道这是彻头彻尾的假话,所以没反驳,继续盯着天花板出神。
虽然是不假思索的谎言,但四舍五入一下,倒没什么太大的出入。
池烈来平城有十年的时间,认识的人两只手就能数得过来。已经离开岑家,他不可能去找和那个地方沾边的人,也不可能给老城区的吴清桂或者郑建军打电话。
认识归认识。
他和他们的交情还没好到大半夜喊对方来接自己。
“那……”老民警实在没辙,最后一拍脑袋,“我听小刘说今天有个小姑娘和你一块儿来的,你总认识她吧?她爸妈——”
话说到一半,老民警想起陪同过来的大人是福利院院长,自己被自己噎住。
坐在对角线那端的少年一顿。
想起那碗撒了满满一层糖桂花的木莲冻,他嘴角下意识勾起,露出一个很不明显、近乎于无的笑容。
视线在蓝白短袖残留的脚印上掠过,那点笑意又淡了些。
“别费事了,你们又不能长时间留我。”池烈伸手掸了掸校服,“我真没人管。”
他说这话时语气很平静,甚至有几分吊儿郎当的无所谓。
看不出半点难过伤心。
“行吧行吧。”老民警不禁叹了口气,“那你过来和我签个字,等小刘回来,我让他把你送回去。”
池烈垂下眼,淡淡道:“用不着。”
他察觉到了对方眼神中暗含的情绪,但池烈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值得可怜的地方。
不过是没人管而已。
从小到大,这么些年,他早就过惯这样的生活了。
老民警起身,池烈也跟着站起来。
腹部被踹到的地方现在已经不怎么疼,但今天先是在水渠里滚了一圈,后面又和红毛在小巷中打成一团。方才坐在椅子上还好,一站起身,止不住的疲惫顿时漫上,潮水般汹涌地扑来。
池烈皱眉,下意识挺直了背。
他不习惯在外人面前表露出任何软弱的模样。
老民警从长桌的另一头绕过来,池烈的位置离门近,先走向门口。
手还没来得及落在金属拉手上,呼啦一声,门从外面被直接拉开。
夏夜晚风从走廊灌进来,微凉的。
池烈毫无防备,径直对上一双明澈干净、透着薄怒的杏眼,不由一怔。
对视几秒后。
少女咬着牙,伸出手,往他停顿在半空中的手背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
“大晚上还让你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阳光福利院门口,程院长对已经上车的民警小刘挥手,“谢谢你送我们回来,路上注意安全!”
警车缓缓驶离小巷。
引擎声逐渐消失,月亮安静地挂在天空上,将站在门口三个人的影子拉得细瘦纤长。
程院长转过身来,喻见低头:“我去厨房。”
说完,她没搭理站在一旁的池烈,直接掉头走了。
“今天太晚了,就在这儿住吧。”程院长没管喻见,笑眯眯地看向池烈,“晚上是不是还没吃饭?让见见随便给你做一点先垫垫,吃完再去休息。”
池烈喉头动了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