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风吹过少年的衣襟,又吹过少女的裙摆。
温柔的,带着谁也没察觉出的缱绻。
离开种满洋槐的街道,池烈又抄了几条近路,很快来到河边。
今天是周末,河岸两边一如既往、早早摆开了集市。
行人小贩很多,这里的路况不太适合骑自行车,只能推着走。
喻见从后座跳下,池烈推着自行车,稍稍落后喻见一点儿。
她走在他前面,白色的帆布鞋,浅绿的裙子。细瘦的手腕和脚踝落着阳光碎影,嫩生生的,仿佛一伸手就能尽数握住。
池烈禁不住圈起指尖,眯眼比划了一下,手伸到半空中,又冷不丁收回来。
还是算了。
他总有种这么随便比划两下,都可能把她折断弄哭的错觉。
喻见不知道身后少年的动作,继续安静地走着。
两个人一前一后,谁都没再开口。
夏日午后漫长,蝉躲在柳树柔软的枝稍间,一声又一声鸣叫。
很快来到大路上。
“可以了,剩下的路我自己走回去。”喻见回头,看向池烈。
离福利院已经很近,她一个人回去完全没问题。
池烈嗯了一声,停住脚步。
喻见冲他挥挥手:“周一见。”
池烈此时又不说话了,不知道在想什么,盯着路边的芦苇出神。喻见没在意,独自向前走去。
她走了一会儿,突然回过头。
停在原地,还没离开的少年显然没有任何准备,目光相撞,不由愣了一下。
随后,他别开视线,不情不愿地冲她摆了摆手。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提前更新,明天还是正常时间~
感谢35391842的营养液
第十八章
是真的非常不情愿, 池烈皱着眉,挥手挥得极其敷衍,一点儿也不像在说再见, 反而更像是赶人。
看上去凶的不得了。
池烈没料到喻见会突然回头, 而喻见也没想到池烈竟然还没离开。她顿了顿,看见少年拧眉不耐烦的模样,又莫名有点想笑。
行吧。
依着他往日从来不说再见的脾气, 如今能摆一摆手, 已经算是很客气很给面子了。
于是喻见扬起嘴角:“再见!”
夏日树影斑驳, 从河岸吹来的风拂动少女浅绿的裙摆, 她站在柳树树荫里, 一双杏眼干干净净, 澄澈又明亮, 清凌凌看过来, 脸颊上一个很浅的梨涡。
少年唇角不自觉勾了勾, 随即,又很不自然地压下。
他若无其事地再次冲她摆手:“快走。”
语气依旧带着几分不耐和倦意,动作却认真许多。线条利落的手臂肌肉绷紧, 像是胸膛里一同轻轻揪紧的心。
喻见冲池烈笑了笑, 转过身。
这回她真走了, 没回头, 沿着路边人行道慢慢往福利院走。
贯穿整个老城区的河流在这一处分成三支,主流顺着集市延展的方向朝东流去, 剩下两条支流则分别汇入南北方向的街边水渠。
支流水量不大, 水位线自然不高。有十一二岁的小孩贪图凉爽,穿着短裤成群下渠玩耍嬉戏,清澈水面堪堪没过大腿。
喻见当然不至于和这群小孩一样跑去玩水, 不过有水的地方确实很清凉,她走着走着,渐渐走到了岸边。
吹来的风带上水汽,不再滚烫闷热,反而有几分夏日难得的凉爽。
这条街很长,穿过去再走五分钟,就能到达福利院所在的小巷。
还剩最后几十米的距离,喻见加快脚步。
即将走出街口时,右肩处突然多了一股力道,满怀恶意又极其凶狠的,重重搡了她一把:“死丫头!”
喻见没有任何防备,被这么一推,脚步踉跄几下,眼看就要一头栽进水渠里。
离水面只有不到半步的距离,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温热而有力,稳稳扶住了她。
“扑通!”接着是一阵巨大的落水声。
险些落水,喻见惊魂未定,一颗心咚咚跳得厉害,下意识抱着书转身,更是瞳孔一缩:“池烈!”
少年已经和被一脚踹进水中的红毛扭打在一起。
说是扭打,其实更像是单方面的压制。
红毛一开始还能像模像样地比划两下,几十秒后,就被池烈踢翻在地,踩着后脑勺,直接按进了渠底的淤泥中。
水渠里的水不深,远远不到会呛死一个十七八岁年轻人的地步。但泥巴与水草和着水灌进嘴里,红毛拼命咳嗽,努力挥舞双臂,换来的是愈发沉重凶悍的力道,毫无收敛,几乎要踩碎骨头。
都怪他眼瞎!怎么就不看看死丫头后面还跟着谁!
这疯狗绝对是想活生生淹死他!
喻见站在岸边,眼睁睁看红毛胳膊挥舞得越来越慢,腿也不再上下踢动,不由呼吸一窒:“池烈!”她又喊了声他的名字。
这样下去肯定会弄出人命来。
水渠和岸边只有一米多一点儿的距离,池烈却像什么都没听见,单脚死死踩住红毛。他一动不动,嘴唇紧紧抿着,锋利的,像一把薄薄的小刀。
喻见顾不得会弄脏裙子,把书丢在岸上,跳下水渠。
渠底淤泥湿滑不堪,她差点儿没踩稳,踉跄几步,扑过去抓住池烈的手,拼命把他往后拽:“松开!这家伙不值得!”
福利院里的小孩基本都被欺负过,曾经,喻见也偷偷地想,只要用一把小刀,就能轻轻松松解决问题。
混混们偶尔会这么做,未成年,不满十六周岁,大不了关上几年,等出来还能继续在老城区为非作歹。
更何况她是受害者,为了保护自己,一时防卫过当,甚至可以什么责任都不用承担。
但喻见不想这样。
她不愿意成为和红毛他们一样的人。
担心自己拉不动池烈,喻见一上来就用了很大力气,没想到只是这么一拽,竟然直接拽开了将红毛死死踩在水底的少年。两个人同时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儿一起跌坐在水渠中。
喻见抓着池烈的手。
敏锐觉察到一丝异样。
上一回,即使在身体状况糟糕透顶的情况下被堵在巷子里,池烈也是一幅不动声色、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这世界上没有任何能让他惧怕恐慌的东西。
然而此刻,少年骨节修长的手依旧有力,却止不住微微颤抖,他甚至无意识抓紧了喻见,她细白的手指被他死死捏住,很疼,有种骨头被捏碎的错觉。
喻见不由嘶了一声:“池烈,你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
池烈站在水里,没吭声。
水渠里的水很浅,少年个头高,水面只堪堪没过膝盖。但方才和红毛扭打在一起,不可避免地在水里滚了一圈,蓝白校服吸饱了水,黏在腿上,湿淋淋的。
有几株水草软趴趴勾在胸前,往下连串连串地淌水,很是狼狈。
他低头看了一眼,瞬间往后猛地退了一大步。
水面被搅动,淤泥和水草一同翻涌。原本清澈的水变得浑浊不堪,那张眉眼熟悉、充满惊恐的稚气小脸只来得及显现了一秒,就被死死压进水底。
水漫上来。
冰凉刺骨、无穷无尽。
喻见被池烈捏的生疼,又不敢挣开,只能强忍着,看着少年原本冷白的脸色变成毫无血色的苍白,抓着她的手越来越紧,像是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片刻后,他松开她的手:“你没事吧?”
嗓音格外沙哑。
喻见摇头:“我没事。”
池烈点点头,不再说话了。
红毛得以逃出生天,早就跑了个无影无踪。池烈没有去追,甚至也没管喻见。
他从水渠里爬上来,没搭理那辆倒在岸边的自行车,独自一个人往前走。
阳光照着,池烈浑身湿透。漆黑碎发凌乱搭在额前,湿漉漉往下淌水,一步一个带着水渍的脚印。
刚走出两三步,阵阵蝉鸣里,咚的一声。
少年一头重重栽到了地上。
*
“没看出来有什么问题,生命体征挺平稳的。”
阳光福利院里,郑建军皱着眉头,给昏迷不醒的池烈再次仔细检查一遍,又扭头问喻见:“怎么回事?那群小混混盯上你了?”
喻见摇头:“应该没有。”
当时红毛的身边没跟其他人,大概只是偶然碰到她,一时起了教训人的心思。却没想到池烈竟然一直跟在身后,反而被按进水渠里教训了一番。
“大哥哥什么时候能醒?”兔子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看了眼躺在床上的池烈,“他不会……”
郑建军摆手:“不会,休息一下就好了。”
今天他也是临时路过那边,先是撞见一个泥猴儿似的人光着脚一路飞奔,接着就看见倒在人行道上人事不省的池烈,还有才从水渠里跌跌撞撞爬上来的喻见。
两个孩子一身都是水,衣服沾着泥,狼狈得很。
郑建军问旁边五金店的老板借了辆小三轮,和喻见一起,把池烈弄回福利院。
“等他醒了之后让他好好吃饭,别成天瞎对付,长身体的时候乱来什么。”
郑建军和别人有约,眼看时间快到了,起身收拾东西。想了想,又叮嘱喻见,“今天的事还是跟你们程院长说一下,就算不报警,好歹去派出所讲一声,让他们那边注意点儿也好。”
他明白福利院孩子们不愿意给大人添麻烦的心思,也明白这种时有时无的欺凌未必能得到彻底遏制。
但说比不说总归要好得多。
喻见谢过郑建军,把他送到院门口,重新折返回来。
兔子和大虎依旧留在房间中。
“大哥哥为什么不好好吃饭?”大虎听了郑建军的话,以为池烈是饿晕的,趴在床边看了半天,眨巴眨巴眼,“一点儿都不乖!”
他还记着上次池烈说他不聪明的仇。
喻见没解释,只是摸了摸大虎的头:“那你和兔子要乖一点,每顿都要好好吃饭。”
大虎骄傲挺胸:“嗯!每顿都吃三大碗!”
喻见让两个小豆丁先替她守着池烈,自己去了一趟水房,把今天弄脏的衣服泡在水里,倒上洗衣粉,准备待会儿找时间洗掉。
再回来时,躺在床上的少年依旧双眼紧闭。
池烈面上毫无血色,甚至比之前被捅刀子后更加苍白。他闭着眼,单薄眼皮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分明,嘴唇抿成薄薄一条线。
郑建军替池烈换了干净衣服,先前被水打湿的黑发也被喻见用毛巾仔细擦干,但她坐在床边,想到的是少年站在水渠里,浑身湿透,额发不停往下淌水的模样。
池烈他……是怕水吧。
喻见想。
她已经见过两次他昏迷不醒的时候,少年骨头硬、心气更硬,即使因体力不支而倒下,也不曾显露出一丝一毫的脆弱,依旧顽强凶狠、执拗坚忍。
此刻,他陷在柔软的床垫里,身上搭着一层薄被,却更像一张毫无厚度的纸,单薄无比,几乎看不出床上躺着一个人。
胸膛甚至都没什么起伏,呼吸微不可闻。
喻见又守了一会儿,见池烈仍旧没有任何醒来的迹象,起身去水房,把刚才泡上的衣服洗干净,挂在后院的晾衣架上。
现在天气热,到了晚上基本就能干了。
重新回来时,池烈还没醒,脸色倒没有先前那么苍白。相反,甚至还突然透出一点儿平日里鲜有的、很不自然的红。
难道是发烧了?
这么想着,喻见伸出手,小心翼翼拨开他漆黑的碎发。
才洗完衣服,她的手很凉。因此,掌心下,少年温度偏高的额头就显得格外滚烫。
火烧一般。
燎得人手心微微发疼。
喻见不禁吸了口气,准备起身去找药,不防一直没醒来的池烈眉头一皱,突然睁眼。
“啪!”
随即,他一把拍开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辞昭丶、35391842、阿葵的营养液
第十九章
这一下拍得特别狠, 房间又不大,清脆的声音像是直接炸开在耳边。
包括池烈自己在内,所有人都愣住了。
几秒后,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大虎。
“大坏蛋!大坏蛋!”大虎不再喊哥哥, 小.炮.弹一样冲过来,直接拿自己的头伤敌八百自损一千地撞池烈,“叫你欺负人!叫你欺负人!”
之前嫌弃他也就算了。
现在居然还对姐姐动手!
大虎从小吃得多身体棒, 力气远比一般小孩儿大。池烈才醒来, 躺在床上人还是懵的, 一时反应不及, 被哐哐砸了好几下。
脸上那点才烧出来的红因此迅速褪去几分, 面色一下苍白起来。
喻见赶快拽住大虎:“好了好了, 哥哥不是故意的。”
“你们俩去水房拧条湿毛巾, 我找董老师拿药。”她把气呼呼还想往上冲的大虎往兔子手里一塞, 又转头看了眼池烈, “你发烧了,别乱跑。暖壶在那儿,要喝水自己倒。”
说完, 拉着两个小豆丁出去。
池烈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刚睁眼时他根本不清醒, 胸腔里还残留着水漫上来的窒息, 拍开喻见的手完全出于求生本能。
被大虎的硬脑壳狠狠砸了三四下, 总算是清醒了,但少女已经脚步轻快地跑走, 连说句对不起的机会都没留。
池烈头直发晕, 用手撑住柔软的床垫,慢慢坐起身,打量自己所在的房间。
空间不算大, 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就占据了绝大部分的地方。薄荷色的窗帘只拉了一半,榕树树影从另一半窗户里透进,地板上晃动着斑驳的碎影。
他盯着被风微微吹动的窗帘,心里有种隐约的怪异感,在发烧,还没太琢磨明白,喻见拿着退烧药进来。
她完全没提方才的事,拎起暖壶,把冲剂冲开,又兑了点凉水,用手背试过温度后递给池烈:“喝吧,这个见效快,一会儿就能退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