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犬——江有无
时间:2021-09-08 09:15:45

  池烈抓着杯子,难得茫然地扫了喻见一眼,视线掠过放在书桌上的白色帆布包,顿时清明起来。
  他捏紧手里的玻璃杯:“这是你的房间?”
  喻见点点头:“对啊。”
  一楼住着的都是孩子,怕池烈不省人事的样子吓到他们,郑建军把他背到二楼来。
  程院长不在,几间办公室和宿舍都锁着,喻见只能让郑建军把池烈先放在她这里。
  她的东西早就全部搬走或者分掉了,如今只是每周回来过个夜,所以也没太多需要顾忌的地方。
  何况没什么比照顾病人更重要。
  喻见毫无心理负担,回答得很是干脆。下一秒,就看见少年把杯子往床头柜上哐当一放,猛地掀开被子,直接朝门口走去。
  显然烧得厉害,他走得跌跌撞撞、十分不稳,眼看着就要继续往地上栽。
  “你干嘛?”喻见顿时吓了一跳,上前扶了池烈一把,又伸出手挡在门口,“你要去哪儿?”
  还没见过发烧之后这么有活力的。
  池烈冷着脸,不说话。
  真见鬼,小矮子不懂事也就算了,福利院里难道没有老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她把他带进她的房间,万一他心怀不轨想要做点什么,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池烈刻意沉下脸时很凶,眉眼冷冷压着,透着种刀刃般的锋利凛冽,乍一看很不好招惹。
  至少去水房洗毛巾回来的兔子和大虎都被吓着了,从喻见手臂下钻过来,哆哆嗦嗦挡在她面前,吓得腿都在打颤:“不、不许欺负姐姐!”
  喻见一开始没明白,池烈怎么会突然生气。直到堵住门口的又多了两个小豆丁,少年表情肉眼可见的愈发阴沉,才反应过来他究竟在气什么。
  于是她好心提醒他:“你之前还半夜翻.墙来敲我的窗户。”
  那才是真的很不合适。
  池烈脸色更难看了。
  一时半会儿找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少女站在门口,他不好直接一把推开她走掉,也不好掉头回到那个属于她的房间。
  只能浑身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动都不敢动。
  僵持片刻,最后,喻见伸手,毫不犹豫将池烈推回去:“赶快喝药,待会儿凉了不好喝。”
  其实院里准备的退烧药都是儿童版,甜味微苦,即使凉了也难喝不到哪里去。
  但不肯再躺回床上的少年蹙眉坐在椅子上,只抿了一小口,眉头瞬间皱得更紧,完全不能忍受这种苦味。
  不过他什么也没说,仰起头,喉结上下滚动,将玻璃杯里的退烧药一饮而尽。
  喻见站在一旁,盯着池烈喝完药,从兔子手里接过湿毛巾,递给他:“敷一下吧。”
  湿毛巾被塞到手里,池烈不太习惯。在他的认知中,没有生病要吃药或者找医生看病的概念,除非是自己实在硬抗不下去的外伤,才会不情不愿地选择去医院。
  然而风从窗外吹进,窗帘被吹得鼓起。热风拂过少年耳畔,轻轻吹来几步开外少女身上的气息。
  隐约的,清澈而温柔。
  他不自然地偏了偏头,感觉自己的确在发热。
  耳侧尤其烧得厉害,一阵一阵发烫。
  喻见原本以为,多少得劝上几句,池烈才肯敷湿毛巾。出乎意料的是,他竟然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把毛巾按在额头上,然后闭着眼,不吭声了。
  夏风薰薰,房间里一时没有人说话,很是安静。
  直到风骤然猛烈了一瞬,薄荷色的窗帘被吹得高高鼓起,池烈睁开眼:“今天……”
  他少见的有些迟疑。
  不知道该怎么和喻见解释今天发生的事。
  “今天郑叔叔说让你好好吃饭。”他还在犹豫,喻见极其自然地接过话头,“晚上留下来吃顿饭吧,做清淡一点儿,你刚好能吃。”
  池烈闻言一顿。
  他不由扫了喻见一眼,发现她正好也在看他。
  依旧是一贯温和无害的模样,少女杏眼里落着些许树影。她安安静静地看过来,眸色澄澈,平和温柔的,带着洞察一切的了然。
  而她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
  仿佛对一切都一无所知。
  池烈嘴角微微上扬:“嗯,行吧。”
  是他忘记了,她一向是个特别聪明的小姑娘。
  *
  或许是儿童版的退烧药效果比想象中还要好,或许是池烈的身体一向很耐摔摔打打,已经对发烧这种小事完全免疫。总之,喝完药没多久,他的体温就迅速降了下去。
  于是再也不肯待在喻见的房间里。
  喻见和这个一心一意往楼下冲的家伙讲不通道理,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找了个小板凳,让池烈在院里的榕树下歇一会儿。
  很快,一群才午睡完的小豆丁探头探脑地凑过来。
  每隔几个月,就会有团体或个人来阳光福利院献爱心,见惯了陌生人,院里的孩子基本不认生。而志愿者们大多二十岁往上走,很少能见到池烈这个年纪的少年。因此,他们对他充满了好奇。
  当然,这其中或许还有一些别的原因。
  “柯基哥哥!你吃什么能长这么高啊!”
  “柯基哥哥!你把我抱起来玩举高高好不好!”
  “柯基哥哥!我也要我也要!先举我!”
  柯基哥哥……
  池烈坐在树下,被团团围住。不好和这帮站起来还没他坐着高的小孩儿认真计较,于是面无表情的,看向一旁偷偷抿嘴的喻见。
  给他穿的这是什么破衣服?
  池烈先前在水渠里滚了一圈,校服沾满了泥,从蓝白变成灰白,自然不能再上身。福利院里又没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喻见找来找去,最后从上个月收到的捐赠物资里翻出一套超大号卡通睡衣,上面印满了圆滚滚的柯基。
  少年眼风冷冷扫过来,喻见强忍笑意:“哥哥今天生病了,不能陪你们玩举高高,下次好不好?”
  她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喊池烈。
  骤然失去举高高工具人,小豆丁们难掩失望的神情,喻见只好给他们找点儿别的事做:“上午布置的题目都做完了吗?拿过来给我看一下。”
  孩子们纷纷回屋拿作业,池烈也趁这个时候,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开。
  喻见给孩子们一一看过习题,再抬头时,池烈已经连影儿都没了。
  人跑哪儿去了?
  喻见站起身,仔细扫视了好几遍院子,终于在几十米外的墙角下,发现了少年颀长清瘦的身影。
  似乎生怕这帮小家伙再愣头愣脑地缠上他,池烈挑了个离榕树最远的地方,没继续坐着,而是一个人独自靠在白墙上。
  孤零零的。
  遥遥一眼扫过去,像是做错了事之后自我罚站。
  但当喻见走过去时,池烈显然没有任何罚站的自觉,狭长漆黑的双眼微微眯起,眸色晦明难辨。
  他瞥了她一眼:“笨死了,和你一个样儿。”
  这群小笨蛋一点警惕性都没有,见到陌生人毫无防备,不但不机灵地躲远点儿,还纷纷没心没肺地要举高高。如果他是不怀好意的人贩子,这院里现在估计一个小孩都不剩。
  嗓音略显沙哑,池烈眼尾凌厉地挑着,双臂抱起,一副极不耐烦的凶狠模样。
  但他身上的柯基正在傻乎乎憨笑,这份凶狠多少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刻意而滑稽。
  所以喻见完全没恼火。
  “你是我带进来的,他们对你很放心。”她好脾气地解释了一句,想起池烈刚才被小豆丁围住时难以形容的脸色,又忍不住抿嘴,“待会儿我就跟他们说,以后不那么喊你了。”
  其实,喻见刚才以为,至少有两三个小孩要被抓过来狠狠打.屁.股。没想到池烈竟然硬生生忍了下来,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
  看来他的脾气也不总是那么差嘛。
  池烈不知道喻见在想什么,抱着手臂,冷着脸,靠在墙上不吭声。
  这时候,兔子端着两个小碗蹬蹬蹬跑过来,一脸兴奋:“姐姐!吃这个!董老师才从冰箱拿出来的!”
  听到兔子提董老师,喻见就笑了:“是木莲冻吧?”
  她伸手接过,瓷白小碗里果然盛着晶莹剔透的木莲冻。夏日燥热,点缀糖桂花的木莲冻冒着些微寒气,一眼看过去都有丝丝凉意。
  平城位于北方,这道在江浙一带流行的夏日小吃并不常见。而董老师是南方人,来福利院的第一年夏天,就做了满满一冰箱的木莲冻。
  比起雪糕冰棍一类的冷饮,老师们还是更愿意让孩子们吃这个,毕竟里面没有多余的添加剂,相对冷饮要健康得多。
  兔子给喻见和池烈一人分了一碗,啪嗒啪嗒跑走了。
  喻见扫了眼自己手里的木莲冻,又看了看池烈的碗:“和我换一下。”
  她伸出手。
  池烈有些纳闷:“不都一样?”同一锅木莲籽做出来的,能有什么区别。
  嘴上这么说,他还是把木莲冻递了过去,接过喻见手里的碗,视线随意一瞥,不由一顿。
  显然还是有些不一样,池烈现在手里的这碗木莲冻,糖桂花要放得多一些。相应的,味道自然也会比他原本拿到的那碗甜一点。
  池烈下意识看向喻见。
  没再看他,少女已经端着碗,认认真真吃了起来。她吃木莲冻时模样很乖,一小口一小口。偶尔起了玩心,还用勺子去舀落在瓷碗里的细碎树影。
  夏风吹着,散在雪白肩头的发丝被吹起。
  扫在心尖上,微微发痒。
  池烈喉头动了下,若无其事收回视线。
  他舀了一勺木莲冻,送进嘴里。薄荷水的清凉和糖桂花的甜蜜瞬间弥漫开来,轻而易举盖过了残余的苦涩药味。
  这么多年。
  第一次有人记住了他的口味。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阿阿阿颖、烟凇斯、911的营养液
 
 
第二十章 
  一小碗木莲冻分量不算多, 没过一会儿,很快就吃完了。
  去还碗的时候,池烈眉间的凌厉已经尽数褪去, 只留下一点往日惯有的懒散轻慢。
  似乎心情很不错, 甚至被小豆丁们又追着喊了几声柯基哥哥都没生气,只是轻嗤了下,扭过头去。
  一副懒得和小破孩儿计较的模样。
  喻见不由多看了池烈好几眼。
  听见孩子们一口一个柯基哥哥的喊, 她又有点想笑。碍于先前已经答应过池烈, 不让他们这么叫他, 只好抿了下唇, 掩饰微微扬起的嘴角。
  和小孩子解释缘由不能光讲大道理, 他们太小了听不懂。
  “以后不能这么叫哥哥。”于是喻见蹲下来, 一本正经道, “柯基的腿很短, 可是哥哥很高, 所以你们这样叫他是不对的,明白了吗?”
  喻见这么一解释,小豆丁们顿时恍然大悟:“明白了!”
  他们一起抬头看池烈:“哈士奇哥哥!”
  池烈:“……”什么玩意儿?
  喻见:“……”
  她刚才说的好像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榕树下补习小班的效果在此刻显现出来, 小豆丁们眼睛滴溜溜地转, 很快在哈士奇哥哥的基础上衍生出了一系列“大灰狼哥哥”“大老虎哥哥”, 还有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大妖怪哥哥”。
  池烈之前被叫柯基哥哥还勉强能忍, 如今听见这一堆愈发混乱的称呼,嘴角禁不住抽了下, 一言难尽地扫了喻见一眼。
  少年眼风不轻不重扫过来, 喻见难免有些不自在,小声解释了句:“他们太小了,还不懂事。”
  其实小豆丁们在外面都很乖, 也很会看人眼色。
  或许一开始还不太熟练,但毕竟无父无母,在外头没人护着更没人撑腰,被欺负几次,吃上两三回亏,就不得不迅速成长起来。
  只有在福利院里,奔跑在枝叶繁盛的榕树下,才能重新做回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小孩。
  所以喻见也不想为这点小事训他们。
  池烈对这个解释不置可否,挑了下眉,没说什么。
  最后,还是向来最会看眼色的兔子察觉出了端倪,在孩子们中间混了一会儿,终于勉强扭转了越来越乱的局面。
  池烈懒得和这帮毛都没长齐的小孩儿多计较:“我衣服在哪儿?”
  “后面晾衣架上挂着呢。”喻见以为他不想穿身上这套印满柯基的卡通睡衣,指了指后院的方向,“现在应该还没太干,你要穿的话,待会儿吃完晚饭再换吧。”
  刚才去水房洗裙子的时候,喻见顺手把池烈的校服也洗掉了。校服料子轻薄好洗,随便搓两把就能干净,并不费事。
  池烈摇了下头:“现在换吧,我该走了。”
  说着,自顾自迈开步子,朝后院走去。
  喻见一愣:“现在就走?”
  他之前明明答应了她,今天留下来吃晚饭。
  喻见怔愣的功夫,池烈已经走出很远。他腿长,随随便便迈上几步,没一会儿就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于是喻见不得不小跑了一段,才能赶上不紧不慢、懒散前行的少年:“你不吃饭了?”
  池烈插着兜走在前面,听见身后轻而细碎的脚步声,步子放缓了些。
  等喻见追上来,他没看她,平淡道:“不吃了。”
  先前那是刚喝完药脑袋不清醒,才会一头热地答应下来。退烧后仔细想想,哪儿有莫名其妙跑来蹭一顿饭的道理。
  池烈还记得郑建军曾经的叮嘱。
  尽管池烈不是街头那种游手好闲的小混混,但福利院也不是他该来的地方。院里的老师们或许碍于喻见的情面,不好直接开口赶他走,心里多半并不愿意招惹这么个大麻烦。
  所以根本没必要继续留下。
  池烈丢下这一句,走得快了些。绕过那栋白色的二层小楼,转过拐角,脚步一顿。
  池烈一走快,喻见就有点跟不上他,为了不被甩下,只能一路半走半跑。
  偏偏走到一半,少年毫无预料地停了下来。她反应不及,差点儿直接撞上他背后正在憨笑的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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