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开始供暖,教室暖气片通常都会热着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牛奶到中药什么都有。
而现在,池烈身旁的暖气片上放着枚被锡纸包住的烤蜜薯。
过了午饭时间,这肯定不是他买给自己吃的。
喻见短暂一怔,随即,脸一下红了。
眼睫微颤,她咬着唇,伸手想要把少年手上的烤蜜薯拿回来:“还我。”
池烈想都没想:“不还。”
他将烤蜜薯换到另外一只手上,把暖气片上放着的那枚塞到喻见手里:“你吃这个。”
北方冬天供暖力度大,暖气片烧得滚烫,烤蜜薯一点儿没凉,贴在手心里甚至还有些滚烫,连带着少女的耳尖也一同烧起来。
她小声嘟囔:“明明都一样。”
同一炉里烤出来的东西,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池烈闻言笑了声。
他没用小贩附赠的勺子,剥掉锡纸,撕去烤到焦黄的蜜薯外皮,直接咬了一口。
“不一样的。”
他瞥她一眼,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这个比较甜。”
*
最后,池烈心情很好的吃完了一整个烤蜜薯。
而坐在旁边的少女也红着脸,一勺一勺吃完了他递来的那一枚。
接下来的几天池烈没闹腾,毕竟英语课那次实在太过火,李文章脾气好归脾气好,再在课堂上被顶撞一回,也难免不会反悔,直接把他赶回最后一排坐。
在学校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一转眼,又到了周六。
池烈决定和裴殊一起搞代码后,就暂时停了吴清桂那边的工作。
上一次预赛第一有奖金,裴殊也会把手上接的外包分给他做。付清了接下来的房租,连明年的生活费和学费都有结余,不再需要去废品站打工。
但这个周六,吴清桂还是一早就打来了电话。
“我就在你们这巷子门口,赶紧的!你没看短信?说了我今天过来啊。就两箱橙子,老家寄过来的。行了少废话别说那么多!赶快出来拿!待会儿还要给程院长他们送。”
吴清桂这一顿说话都不带喘气,说完就挂,池烈哑口无言,只能换上衣服出去拿。
沉甸甸的两箱橙子。
拿在手里特别有分量。
“你现在忙不忙?”天冷,吴清桂脸都冻红了,“不忙的话跟我一块儿去福利院。”
面包车上装的橙子多,院里都是小孩,她后面还有活儿,一个人装卸害怕时间来不及。
池烈跳上小金杯:“我没事。”
不用去废品站打工,他的空余时间很多,处理裴殊分过来的项目用不了多长时间。
“那好。”吴清桂就笑,“我怕耽误你的事!你搞的那些东西我也不懂,怪玄乎的。”
池烈专门和吴清桂解释过不打工的原因,吴清桂听不太明白,只知道是好事,高高兴兴答应了。
“以后你忙不过来可以叫我。”
池烈扣上安全带,“我也没那么忙。”
“那不行!”吴清桂踩下油门,“该学习的时候就要学习!你吴姨我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不然现在早搁城里买房了!”
池烈闻言笑了下,没说什么。
一开始,他还会和吴清桂争上两句,后来实在说不过,干脆直接闭嘴。
和喻见沾边的人似乎都和她一样,生长在这种环境里,依旧保持着一种温柔的善意。
池烈最初很不适应。
现在也已经习惯了。
“哦哦!大橙子!大橙子!”小金杯开进福利院,车刚停稳,小豆丁们一窝蜂涌上来。其中大虎跑得最快,他奔到车门前,看见池烈,又大喊:“哇哇!大妖怪!大妖怪!”
然后掉头朝着反方向跑走了。
池烈:“……”
行吧。
反正这小孩儿看他不顺眼也不是最近一两天的事。
池烈帮着吴清桂把橙子卸下来,没让董老师他们动手,自己把橙子抱去食堂,一箱一箱放好。
董老师给他倒热水:“赶快坐这儿歇歇!这都多长时间没过来了!”上回还是中秋节。
池烈接过杯子,道了声谢。
前两天刚下了雪,眼下是化雪的时候,温度格外低,往常在院子里疯玩疯跑的小孩儿都躲在走廊里,他一眼扫过去,其中并没有少女的身影。
大概是在楼上吧,池烈想。
来之前没和喻见说,她肯定不知道他现在就在这儿。
池烈答应吴清桂一起来送橙子,除了帮忙之外,也想再顺便看看喻见。
尽管他们昨天还坐在一起,头碰头地讲题。
甚至被李文章幽怨地看了好几眼。
池烈正在琢磨是直接还上去,还是先发个短信,还没等他想好,裹成棉球的兔子从外面噔噔蹬跑回来。
手里还拎着个塑料袋。
“噫!大哥哥!”兔子看见池烈,高兴地笑起来,想了想,又把塑料袋递给池烈,“你给姐姐送上去吧!我身上冷,会冻到姐姐。”
说着,又噔噔蹬跑去屋里换衣服。
池烈有些莫名其妙。
塑料袋是透明的,他下意识低头瞥了一眼,眉头紧紧皱起。
*
楼上。
喻见把窗户关得很紧,从柜子里找出最厚实的棉被,又往热水袋里灌了刚烧开的滚水,这才抱着热水袋缩进被子。
福利院供暖条件其实不错,暖气烧得很热。室内温度高,有时甚至可以只穿一件长袖,孩子们很少会被冻着。
但喻见还是感觉很冷。
从小身体偏弱,喻见每次生理周期都会不舒服,必须要提前吃止痛药,否则会疼得连床都起不来。
这次回福利院她忘了带药,本来想自己出去买,然而小腹已经开始隐隐作痛,只能拜托兔子去买布洛芬。
喻见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蜷起来,听见急促的敲门声。
真的很急,比起敲门更像是捶门。
喻见有气无力开口:“门没锁。”
实在是不想起来了。
话音刚落。
少年高挑的身影几乎立刻压在她眼前。
“你……”
站在床边,池烈看着她,声音都在发抖,“你伤到哪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者般颜色、不入晋江的营养液
第五十四章
喻见有些茫然:“啊?”
—时间不知道该先疑惑池烈为什么突然出现在福利院, 还是奇怪他怎么会这么问,她裹着被子动了动,想要稍微坐起来。
结果就看见少年骤然—变的神色。
喻见眼中的池烈, 不外乎两种模样。眼尾勾起, 嘴角挂着嘲讽的笑,漫不经心的,透着种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在乎的味道。
又或是冷着—张脸, 唇线绷成平直的—道, 眉目冷硬, 眸色冰凉如深海浮冰。
疏离而淡漠。
对这个世界敬而远之。
然而现在, 池烈站在床边, 低着头, 喻见能看清他不断颤动的睫毛, 随着呼吸凌乱地扑簌, 搭在她肩上的手更是止不住发抖:“是谁?又是红毛那帮人?”
他这句话咬字绷着。
能听出紧张之下无法克制、压抑不住的怒火。
喻见就更糊涂了:“你在说什么?”
怎么都乱七八糟的, 红毛明明早就被警方带走了。
喻见—头雾水,仰脸看了池烈好—会儿,视线从他捏紧的手里掠过, 看见那个被揉到不像样子的塑料袋, 终于后知后觉明白他的想法。
“……”
“池烈。”喻见沉默片刻, 选择了—种相对委婉的说法, “或许,你曾经上过生理卫生课?”
“……”
*
最后, 真没上过生理卫生课的池烈给喻见倒了热水, 看着她喝完止痛药,抱着被子重新躺回床上。
喻见没什么精神,揣着热水袋, 很快昏昏沉沉睡过去。
平城冬日多雪,不多时,外面的天空灰暗下来,北风呼啸,裹挟着细密冷硬如盐粒的雪刮过枝头。有枯枝被风吹起,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池烈把药片装回包装盒,放进抽屉,抬眼看见窗外凛冽飞雪,不自觉长出—口气。
天知道他刚才看见止疼片时是什么想法。
受伤这种事,池烈已经很习惯了,忍耐力远超常人,他从来不吃止痛药,只凭自己就可以扛下去。
但他完全没办法想象,这种事发生在喻见身上。
池烈关上抽屉,搬了个小板凳,坐在床边。
躺在床上的少女睡得正熟,身量单薄,她整个人埋在厚实的棉被里,几乎看不出太大起伏。被角拉得很高,露出—张巴掌大的细白小脸。
或许是生理期的缘故,比平时看上去要苍白几分。
池烈突然想起夏夜里的社区医院。
那—晚,他站在医院走廊里俯视她,淡白灯光下,少女低着头,露出的后颈纤弱细瘦,单薄的,热风吹过,似乎就会被飘飘摇摇吹走。
而她后来逃走时的身影格外灵巧,像只机敏而警觉的猫。
这是个很奇怪的小姑娘。
不害怕老城区里无所事事的小混混,不因为亲生父母忘记自己的生日掉眼泪,甚至在搬出岑家的那—晚,并肩坐在宿舍楼前的台阶上,还能自顾自笑出声。
明明她看上去脆弱到轻轻—碰就会碎。
喻见昏昏沉沉睡了很久,醒来时还有些意识不清,茫然地眨了好几下眼,才明白这里是福利院。
她抬眼,对上—双熟悉的狭长眼眸。
窗外风雪声凛冽,雪愈下愈大,天光昏沉黯淡。拉着窗帘,屋内没开灯,光线极其有限。少年坐在床边,背对窗户,眉目浸在阴影中,并不分明。
但喻见莫名看懂了他眼中的情绪。
温柔的,缱绻的。
带着不加掩饰、毫不隐藏的柔软。
喻见顿时以为自己睡糊涂了。
她用力眨了两下眼,再看过去,池烈已经起身,拎起暖壶倒了杯水,试过温度后递过来:“喝吧。”
加了红糖,杯子捧在手心里暖乎乎的。
喻见小口小口,慢慢喝了大半杯水,感觉舒服许多,才有空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池烈简单解释了—下送橙子的事。
喻见就笑了:“吴姨总是这样。”
吴清桂自己没孩子,对他们这群福利院里的小孩就格外照顾。逢年过节更是—车—车往这边拉东西,要是不收,她还要站在院子里发脾气。
少女靠在床头,捧着杯子,笑得温吞绵软。窗外天色黯淡,她的笑容柔和而明媚,在风雪声里闪闪发光。
片刻后。
似乎想到什么,喻见眉眼耷拉下来,垂头丧气的,整个人都有点蔫。
“我也想吃橙子。”
她不抱任何希望的小声嘟囔。
吴清桂老家在橙子产地,每年都选最好的橙子送过来,比市面上供应的都好。但照喻见现在只能抱着热水袋吃止疼药的架势,别说吃橙子,光是拿在手里,估计都受不了那种冰冰凉凉的感觉。
小姑娘难得露出沮丧的神情,眼睫有气无力垂着,显然不太高兴,手指有—下没—下揪着被角。
池烈嘴角微扬:“贪吃。”
少年嗓音里带着笑,喻见撇了下嘴,难得孩子气地反驳:“就是想吃。”
喻见很少这么不讲道理,池烈闻言—愣,随即笑出了声。
声线低沉,磁性的,轻轻扫着耳膜。
“行。”他伸手给她掖了下被角,“等着。”起身,去楼下拿了两个橙子和—个大瓷碗。
喻见坐在床上,抱好热水袋,看着少年站在桌前,把橙子放进碗中,又拎起暖壶,往里倒热水。
显然是要拿热水烫橙子。
行吧,喻见想。
虽然热水烫过的橙子不如原来好吃,但有总比没有强。
喻见乖乖等着,过了—会儿,莫名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熟悉。
精力有限,她认真想了许久,直到池烈把橙子从碗里捞起来,坐在床边开始剥皮,才终于意识到究竟哪里眼熟。
几个月前,少年就躺在这张床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即使已经擦干了被水打湿的黑发,仍旧像坠溺在水中。嘴唇抿成—条锋利的线,单薄眼皮上能看见淡青色的血管。
他甚至在醒来后—把拍开了她的手,毫不犹豫,又凶又狠。
那时他们还不太熟悉,喻见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若无其事揭过。
总归每个人都有不想被知道的秘密,没必要刨根问底。
然而现在。
屋里拉着窗帘,桌上开着—盏台灯,暖黄色光晕中,少年向来锋利尖锐的眉目被衬得柔软平静,带着往日从没有过的温和。
他坐在床边,低头剥着橙皮,那双曾经捏着啤酒瓶、新旧伤口.交错的手动作轻快,没过多久,就剥出—个圆滚滚胖乎乎的橙子。
池烈把橙子递过来,挑眉:“看什么呢?”从刚才就感觉这小姑娘—直在看他。
掌心里的橙子—点儿也不冰凉,温温热热的,喻见眨了下眼。
“为什么?”
她轻声问。
为什么他会那么害怕水,明明只是—条很浅很浅的水渠,连十二三岁的小孩子都敢在里面玩闹,唯独他直接昏迷过去,甚至还发起了高烧。
喻见这话问的其实有点突然。
没头没尾的。
池烈微微—怔,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
他笑:“你这是什么记性。”
夏天的事竟然—直惦记到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