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他道歉,“因为他们从丢掉我这件事上得到了好处,所以后来又接你回来受罪了。”
*
程院长被院里的动静吵醒,披上衣服下楼时,救护车已经闪着急救灯赶到了福利院。
郑建军从车上冲下来:“怎么搞的!见见这是怎么了?”
靠在少年怀里的少女半闭着眼,脸色雪白,站都站不住,即使已经神志不清,手中依然死死抓着一部手机。
池烈把喻见抱到救护车上:“她情绪起伏太大,又冻着了,情况应该不会太严重。”
“您最好现在就报警,她是被岑平远故意遗弃的。”池烈转身看向程院长,一双黑眸在雪夜里深沉不见底,幽暗如漩涡,“这是录音证据,但其他人证物证还要靠警方去查。”
池烈小心翼翼、一根根掰开喻见的手指,把手机递给程院长:“我有点事,先走了。”
说完,他径自转身,根本没给程院长任何反应的机会,迅速奔跑起来
少年跑得非常快,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瘦削的身影就消失在小巷里,被越来越大的风雪埋没,彻底看不见了。
同样披着衣服出来的董老师惊呆了:“他刚才说什么?什么主动遗弃?”
郑建军也皱眉:“这是怎么回事?”
到底是独自扛起福利院几十年的人,程院长此刻冷静得多,她先一步坐上救护车:“小郑,咱们先去医院。”
董老师也跟着一起去。
在路上,郑建军给喻见简单做了检查,确认她除了开始发烧外没有其他问题,到达医院后,就安排了病床吊水。然后给住在附近的同事打电话,拜托对方过来顶班。
处理完一切,他来到病房,从程院长手里拿过手机:“别着急,先听听看,也许孩子们误会了。”
一共有两个录音文件,郑建军先点开第一个。
“好处拿了,家产分了,你现在要来和我闹?是,这个主意是我提的,可你岑平远当年有反对吗?在你爸面前哭着喊着没了女儿想要自杀,最后拿到股份的时候,回来不是高兴得睡不着觉?”
方书仪的声音有些模糊,但也能听清:“我是个贱.人你算什么!天底下找得到第二个把亲生女儿丢了博取同情的父亲?”
“你和我说这些有什么用!”然后是岑平远不耐烦的反驳,“你挑的保姆!你选的人!当时说好了付钱之后一了百了不再出现,现在急吼吼跑回来是什么事儿!”
“说话冲什么冲!你爸留给你那么多钱别不舍得花!还是说你想进监狱坐牢?”
“你……你少装模做样!我要完了你也跑不了!别以为你把你女儿从福利院接回来就行了,她跟咱们俩谁都不亲,当年选了她看来也是天意!”
“砰!”门被关上的声音。
录音结束,董老师已经气得要跳起来:“这是当爹当妈的吗!报警!现在就报警!”
程院长制止她:“小郑,放下一个。”
郑建军又点开第二个文件。
第二条录音清晰度高得多,内容则更简短些。
“把钱打到这个账户上,然后送她走吧。”听起来是岑平远在吩咐什么人,“找人送远一点,最好你也别知道送去哪儿了。要快,最晚赶在年前必须送走。”
郑建军捏紧手机:“畜牲!”
董老师则直接气哭了:“两个挨千刀的玩意儿!”
最平静的反而是程院长。
这个已经满头白发的老人沉默了好一会儿,看了眼病床上沉睡的少女,拿起手机,按下三个数字。
*
喻见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是四五岁的年纪,个头很矮,扎着歪歪扭扭的羊角辫,坐在福利院的榕树下吃苹果。
吃着吃着,岑老爷子从门口进来。
他的笑容和喻见在照片里见过的一样慈祥,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哟,这就是我们家见见啊?长得真漂亮。”
喻见眨巴眨巴眼,一声不吭,继续吃苹果。
岑老爷子也不生气,坐在她旁边,过了好一会儿,叹息一声:“都是爷爷不好,要是爷爷不心软、不糊涂,你也不会受这么多的苦。”
“我没受苦呀。”喻见小奶牙啃着苹果,声音也奶里奶气,“奶奶和老师都很喜欢我呢!”
岑老爷子笑了:“是,我们见见最招人喜欢了。”
一老一小就这么在榕树下坐着,直到喻见吃完一整个苹果,起身拍拍裙子:“快开饭了,我要回去啦!”
“嗯。”岑老爷子摸摸她的头,“去吧。”
喻见蹦蹦跳跳走到小白楼门口,回头看去,榕树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很难过,坐在地上,哇的哭出了声。
“见见!见见!”
有人在大声喊她的名字,喻见费劲地睁眼,就看到眼眶通红的董老师表情由悲转喜,“老郑!郑建军!快来!见见醒了!”
郑建军匆匆赶来,坐在床边,给喻见检查过一遍:“问题不大,烧已经退了。”
说完,他又严肃看向喻见:“你这孩子也是,不是说过好几遍,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大人,自己扛着算怎么回事儿?”
他们还是在报警之后,才知道喻见早就从岑家搬了出来。
“学校那边程院长给你请假了,你这两天先回来休息吧。”到底是看着长大的孩子,郑建军不忍心多责备喻见,“总归现在已经报了警,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
喻见醒来没多久,徐叔和杨阿姨结伴来看她。
“上次你送橙子那回,我们本来就想说,又害怕打草惊蛇闹出事。”徐叔安慰喻见,“不过好歹有录音,到时候也算个证据。”
在第一段录音前,杨阿姨无意间听见了岑氏夫妇的争吵,于是多留了个心眼,趁着打扫的机会多往书房跑了两趟。
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事。
喻见轻声说:“是我连累了叔叔阿姨。”
徐叔和杨阿姨都在岑家工作,把录音交给她,和直接递交辞呈也没什么区别。
“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我和你徐叔都心疼你呢。”杨阿姨连忙反驳,“你和阿烈都是好孩子,这么些年我们都看在眼里,哪儿能让你们受委屈。”
池烈还在岑家的时候,徐叔和杨阿姨经常私下偷偷给他塞吃的。
杨阿姨提起池烈,喻见眼睫颤了颤。
烧了一整夜,她精力极其有限,此刻才缓慢回想起昨晚发生的事。
喻见看向董老师:“池烈呢?他去哪儿了?”
董老师茫然挠头:“不知道啊。”
*
从那个风雪夜之后,池烈就消失了。
没人知道他到底跑去了哪里,手机一直关机,喻见拨打过无数次,都只得到机械女声冰冷的回应。
与此同时,已经立案的案件进展得不算太顺利。
尽管查到了转账记录,保姆却始终没找到,岑平远和方书仪依旧坚持,那只是正常的资金往来。他们并没有指使保姆故意离开喻见,导致她最终被人贩子抱走。
但依然有旁支末节的细节佐证岑氏夫妇的心思。
比如这么多年,他们嘴上说着在找女儿,却一直拖到去年岑老爷子病重后,终于将信息录入打拐数据库。
又比如配对成功后,刘秘书曾经去了喻见的小学初中,详细收集过她的各项资料,岑氏夫妇才同意和她见面。
喻见不得不想起,方书仪第一次见到自己的眼神。
观察、分辨、试探。
她不是来接她回家,只是在掂量她值不值得被接回去。
“他们明明都把我丢掉了,为什么最后还要找我?”
今天难得是个晴天,程院长没出门,喻见坐在院长办公室里,看着窗外小山一样的雪堆。
程院长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决定直说:“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他们都是为了自己考虑。”
或许是觉得抛弃亲生女儿问心有愧,或许是害怕留下太多把柄,没人知道岑氏夫妇究竟怎么想。
“你是运气好,被解救后就送到了这里。万一你运气不好,已经被人买走了怎么办?”
偏远地区至今还有买卖女婴当童养媳的恶劣事件。
喻见没吭声。
她捧着杯子,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颤抖得不像话:“可是池烈……”
光是说出这个名字,她就红了眼眶,眼泪砸在水杯里,荡出一圈圈涟漪。
“他不会有事的,小刘他们也在找他了。”程院长搂住喻见,“奶奶活了这么多年,看人最准,那是个有福气的孩子,他会好好回来的。”
那天晚上少年走得急,程院长没来得及拦住,后来才想到,他大概是去找保姆了。
说起来也挺荒谬。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带,他只从徐叔那里打听到保姆从前的信息,就单枪匹马地追了出去。
这怎么可能找得到?
程院长对此不抱任何希望,只盼着池烈早点被警方找回来。
一个半大少年孤身一人在外,年关将至,正是各种犯罪事件层出不穷的时候,万一遇上点什么事就完了。
至于两个孩子之间的私事,程院长不想多问。
喻见没说话,把脸埋在程院长怀里,肩膀颤动。
“好了好了,别哭。”程院长安慰喻见许久,最后牵起她的手,“该吃晚饭了,咱们先去吃饭啊,让他回来看见你健健康康的多好。”
祖孙俩往饭厅的方向走,路过楼门时,喻见往外看了一眼。
这些天她总是这样,下意识往门口看,好像眉目锋锐的少年随时会从大门走进来,和以前一样,嘴角噙着无所谓的笑,笑着伸手来揉她的发顶。
喻见习惯性看去。
脚步直接顿住。
门口,一辆警车堪堪停稳,车顶红蓝光芒闪烁。
派出所小刘还没跳下车,就先扯着嗓子大喊:“程院长!程院长!找到了找到了!两个都找到了!”
说着,他扭头:“快快快,你快下车啊!磨蹭什么呢!”
喻见愣在原地,看着池烈被小刘直接从警车上赶下来。
目光对上的瞬间,她几乎要认不出他。
池烈原本就瘦,半个月过去,整个人更是比年前瘦了一大圈,几乎回到喻见刚遇到他的时候。一件冬季外套随意套在身上,风一吹过,很是空荡。
他比从前更瘦,也黑了些,头发更是乱糟糟的。一双眼睛却亮得发光,即使连日积雪折射太阳,熠熠生辉,也远远没有少年黑眸里的神采璀璨。
但这些都不是喻见最在意的。
即使他们隔了一个前院的距离,阳光下,她也看见了池烈额上那道明显的伤疤。从额头一直拉到眼侧,沿着眉骨斜斜劈下,截断向来总是张扬翘起的眼尾,险些就要落在明亮的瞳仁上。
显然才拆线不久,那道疤有些狰狞。
凶狠的,凌厉又可怖。
然而视线相触,他却笑了起来,冲她温柔展开双臂。
“见见,我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木梓安的营养液
第五十八章
池烈现在其实有点儿站不稳。
一连半个月没怎么合眼, 也没好好吃饭,他只在回来的路上睡了一觉,看东西都隐约带着一层重影。但当少女红着眼眶, 直接扑进怀中时, 他还是收拢手臂,稳稳抱住了她。
没有一丝颤抖、有力结实的怀抱。
“别哭。”
池烈抱住喻见,伸手在她发顶揉了把, 又按住发颤的瘦弱双肩, “你不要哭。”
喻见把脸埋在池烈胸膛里, 手臂环过他的腰。少年比看起来还要瘦削, 隔着厚厚的冬季外套和毛衣, 她摸到他坚硬结实的脊骨, 嶙峋的, 硌在掌心里一阵生疼。
“你……”她哽咽着开口, 眼泪洇在他胸前。
“我没事。”池烈顶着额上那道疤, 语气满不在乎,“我真没事儿。”
“程院长。”两个孩子抱在一起,小刘也不好意思继续看, 转向程院长, “保姆现在已经被我们控制了, 分局那边正在抓紧时间审, 估摸着问题不大,很快就能结案。”
“这次还真多亏了这小孩。”小刘又看了一眼池烈, “他也辛苦了, 让他好好休息吧,明天我再过来做问询。”
警车闪着警灯开走,喻见从池烈的怀里退出来, 眼眶通红地看他:“你先休息,有什么事等你起来再说。”
池烈揉了揉她的头顶,温声:“好,我都听你的。”
董老师紧赶着下了碗面,池烈吃完,上楼洗过澡,擦干头发,一挨枕头,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下来,几乎立刻失去意识。
他的确很累。
需要好好睡上一觉。
池烈睡过去不久,“咔哒”一声,门被轻轻推开。
喻见放轻脚步,小心翼翼走到床边,看见昏睡在床上的少年,好不容易褪去薄红的眼眶又开始发酸。她伸手捂住眼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喻见没办法想象,池烈这段日子究竟是怎么过的。
不过半个月的时间,他躺在床上竟然比之前落水时还要单薄。头发没擦太干,尚显潮湿的碎发凌乱搭在额前,却始终遮不住那道分明显眼的伤疤。
他遇到了什么。
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喻见坐在床边,咬着唇,勉强平静下来,又伸手,悄悄抚上他的伤疤。
少年眉眼冷硬,那道伤疤也凹凸不平,从额间延伸到眼角,光是轻轻触碰,都能想象出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
只要再偏一点点,他的右眼大概就保不住了。
喻见这么想着,手上力道有些失衡,池烈显然有所感觉,不太适应地偏了偏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