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陷在沉眠里的少年嘴唇微动。
“见见。”
他轻声呢喃。
*
池烈这一觉睡了很久。
自离开平城后第一次安心合眼休息,他睁眼时有些茫然,盯着房间的天花板看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平城。
这段时间是在过于疲惫,靠睡上一觉并不能全部恢复过来,池烈手脚还有些没力气。
但意识到这是在福利院,记起喻见泛红的眼眶,他几乎立刻想从床上坐起来。
池烈支起手臂,还没起身,一转头,借着窗外明亮的雪色,发现房间里还有一个人。
少女趴在床边,正沉沉睡着。
不知道待了多久,她呼吸均匀绵长,眼睫细密垂着,细白小脸上两道泪痕,伸手轻触,还有几分柔软的潮湿。
池烈先是一愣,随后又笑了。
这小姑娘,这么睡不嫌难受?
不想吵醒喻见,他尽量动作缓慢地起身,想要把趴在床头的喻见抱到床上去睡。然而手刚碰到她的腰,她就突然惊醒,一把抓住了他:“池烈!”
力道很重。
池烈都被捏得有点儿疼。
“嗯,我在这儿。”他嘴角扬了扬,眼看喻见又想哭,不由叹了口气,“别哭,听话,不许哭。”
他就是因为不想再看到她掉眼泪才偷偷跑出去,如今她还这么哭,他哪里受得了。
少年语气温柔,喻见眼睛更酸,最后还是咬唇忍住:“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拿点吃的。”
他瘦成了这样,一看就是没吃好。
“不用你拿。”
池烈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又心疼又好笑,“我还没那么脆弱,下去吃吧。”
池烈睡了整整一个白天加半个晚上,凌晨三点,院里其他人都休息了。
不过董老师琢磨着他醒来肯定要吃东西,提前准备了很多成品,只要加热行。
回来只吃了一碗面,池烈确实很饿,坐在饭厅里吃了一会儿,发觉喻见一直盯着自己,低低笑了声。
“和你说我没事你还不信。”他擦了擦手,伸手抓住她的指尖,握紧,“现在不就是瘦了点,多了道疤,总比你第一次见我时好吧?”
那时他可是直接昏到在她怀里,眼看就要死了。
少年语气满不在乎,极其无所谓,喻见收紧手,摸到他硬朗分明的指骨,淡青色血管脉络起伏,清晰又脆弱。
“怎么弄的?”她轻声问。
她不想知道他如何找到的保姆,她只想知道他经历了什么、遭遇了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你放心。”池烈捏了下喻见的手,“我没做任何违法的事。”
他先是找出了刘秘书的行程和联系人,判断出保姆最有可能在哪几个城市,然后利用手上的资源逐一排查,最后锁定地点。
接下来,他在那个小城里挨家挨户找了一周,终于找到了保姆。
“我也没受苦,就是有的时候赶时间,来不及吃饭,有一顿没一顿。”他笑,“所以才瘦了,你放心,董老师绝对两天就给我补回来。”
池烈说得轻描淡写,避重就轻,仿佛只是出去玩了一趟,再也轻松不过。
喻见抿了抿唇,她抬眼,目光从他额上的伤疤一寸寸划过:“我问的不是这个。”
向来说话绵软的小姑娘语气有些硬,严肃又慎重,容不下半点逃避敷衍。
池烈没有办法,长叹一口气,想了想,最后还是直说。
“这伤其实不该有。”他淡声,“就是我找到那保姆的时候,她和别人起了争执,那人拿着刀要砍她,我上去挡了一下。”
保姆十几年前能答应方书仪做出那种事,十几年后又上门来勒索,自然不会是什么好脾气。一朝乍富,更是一副谁都瞧不起的模样,当街和人大吵大闹,接着竟然打了起来。
对方火气上头,失去理智,直接抢了路边西瓜摊上的刀,朝保姆头上劈去。
结果在半途被池烈挡下。
喻见从池烈开口就面色发白,听到最后一句,原本就毫无血色的脸更加苍白几分。
“你……”她颤抖着唇,抓紧他的手,“你疯了!”
那是刀!
保姆和人起争执是咎由自取,并不无辜,他上去替她挡刀算什么!
少女一双杏眼惊惶地看过来,握住少年指骨的小手牢牢攥紧,很用力,似乎稍一松开,就会重新回到刀迎面朝他劈下的那一刻。
池烈垂眸。
对上她泛着水色的眼睛,他看了一会儿,倏忽笑了起来:“我没疯。”
池烈笑着,口吻却是喻见从来没听过的平静。明明平和而从容,又像带着窗外隐约呼啸的风雪声。
凛冽的,透出刀剑般的锐利,“我很清醒,我知道替她挡刀我会受伤,但我要她活着。”
“我要她活着,送那两个人一起进监狱。”
*
保姆很快在审讯中供出了一切,甚至还向警方提供了额外的证据——早在十几年前,她就很有心眼地留下了和方书仪谈话的录音。
里面详细记录了方书仪如何交代她选择人流量大的医院,如何借着去卫生间的机会把喻见忘在那里,然后悄悄躲起来,亲眼看着人贩子将喻见抱走。
警方从刘秘书那里也查到了很多东西。
岑氏夫妇再也找不出任何借口,只能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我当了几十年警察,头一次碰到这种父母!”
分局对这个案子极其重视,结案时,那个看起来严肃的刑警队长对喻见说,“你放心,这种情况恶劣的案子一定会重判,绝对不会轻饶了他们!”
喻见谢过刑警队长。
结案需要当事人签字,喻见是未成年,涉案的另一方又是她法律意义上的监护人,结案手续稍微麻烦一些。
程院长在分局办公室处理相关手续,喻见下楼,来到分局大厅。
一进大厅,就看到池烈站在角落里的仪容镜前。
这段时间他一直住在福利院,董老师顿顿拿着锅铲盯着他吃饭,硬是把人又重新喂了回来。虽然和同龄人相比还是偏瘦,但比刚回来时就剩个骨架的模样要强出许多。
如今还没出正月,少年脖颈上围了条红围巾——那是喻见强行给他带上的,他站在仪容镜前,先整了整围巾,又理了下头发,接着伸手,轻轻摸着额上的伤疤。
瘦了的肉可以重新喂回来,这道疤却是去不掉了。
鲜明深刻的,凌厉落在面容上,看起来又凶又狠,格外不好惹。好几个来办事的人看见他的模样,都默契选择远远避开。
喻见看着少年抚摸伤疤,抿了抿唇。
他其实还是很在意吧?
尽管这段时间他在她面前一直都表现得极其无所谓,还和大虎显摆有疤才是真爷们,但毕竟伤在脸上,他不和她说,心里大约还是计较的。
这么想着,喻见走过去。
还没想出该怎么安慰他,就看见少年转过身,径直朝她望过来。
“喻见。”
池烈皱着眉,一脸忧心忡忡,“你不会嫌弃我变丑了吧?”
第五十九章
喻见直接愣在原地:“啊?”
这说的是什么话?
她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懵懵看向他。池烈就拧着眉,脸色凝重地重复一遍:“这道疤是不是显得很难看,你真的很在意吗?”
喻见……喻见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家伙一天到晚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哪、哪里难看!”她被惊得说话都有点儿磕绊, “你不要乱想好不好!”
平心而论, 池烈脸上这道疤只是看起来凶了一些,并不影响容貌。
他眉目本来就偏硬朗,如今添了一道伤疤, 将以往的懒散戏谑压下几分, 骨子里的漠然冷峻被放大, 瞧上去十分不好招惹。
但还是很好看。
甚至比从前更引人注目。
“你确定?”池烈将信将疑, “可是大虎说你不喜欢这样的。”
今天早上出门前, 大虎言之凿凿、一本正经告诉他, 姐姐不喜欢长得不好看的男生, 而他额头这道疤瞧起来的确很不怎么样。
喻见:“……”
那一刀是砍在了脸上还是砍到了脑子?
“大虎的话你也信!”她彻底哭笑不得, “还不是你天天去逗他, 在他面前炫耀有疤才是男子汉,他被逗急眼了,跑来跟你闹!”
喻见对这一大一小也是非常服气。
中间差了整整十岁, 还能天天互相给对方找麻烦。大虎前两天被池烈忽悠得晕头转向, 差点儿想给自己也搞个疤, 被喻见发现后狠狠打了一顿屁.股,
还以为能安分几天,没想到转头就来打击报复池烈。
但大虎毕竟只有八岁, 而且小脑袋瓜时灵时不灵。
可池烈今年都该十八了!
少女眼神又无语又无奈, 池烈难得有点儿尴尬,咳嗽一声,试图转移话题, “今天办完手续,应该就没问题了吧?”
喻见轻轻点了点头:“嗯。”
接下来就是走诉讼程序,裴殊帮忙找了平城相当有名气的律师,全权委托给对方。正式开庭时,喻见不需要到场。
这是程院长的意思,而喻见同样觉得这样很好。
她和岑氏夫妇之间没有半点情分,也不想在法庭上再听他们重复当年的行径。一切交由法律处理,岑氏夫妇会受到应得的惩罚。
少女垂着眼睫,表情略显清冷,池烈捏了捏她的手:“还难过?”
他至今都记得那个雪夜,她抱膝坐在榕树下,身影单薄到一碰就会碎。这个画面偶尔也会出现在梦中,让他一整晚心悸后怕到睡不着觉。
他再也不想看见她那么难过。
少年掌心结实宽大,轻轻松松包裹住喻见的手,她回握住他,摇头:“早就不难过了。”
最初听到录音时,喻见的确很伤心,可后来想通了,也不过就是那么一回事。
她的家在阳光福利院,她的亲人是程院长、董老师还有兔子大虎,岑平远和方书仪跟喻见没有任何关系,她甚至连姓都没改。
喻见这么想着,突然笑了起来。
池烈纳闷:“想到什么这么开心?”
喻见摆摆手:“没有,我就是突然想起,岑清月之前还说我没有改名,算不上岑家的人。”
那时喻见还有几分怅然,现在回头来看,大概是冥冥中注定。
这辈子,她不会和岑家产生任何联系。
程院长办完手续,分局派了警车,一路把他们送回福利院。
大虎正在院里和小伙伴高高兴兴堆雪人,看见池烈和喻见一起下车,十分心虚,丢下堆了一半的雪人,啪嗒啪嗒往楼里跑。
池烈在他背后喊:“你给我站住!”
裹成小圆球的大虎跑得更快了。
池烈自然不可能和一个小孩儿计较,见大虎哧溜一声钻进小白楼,也没真追,双手插兜,闲闲挑了下眉:“我看这小子是越来越机灵了。”
哪里像脑袋不太灵光的样子。
话音刚落,身侧的小姑娘就抬头,神色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喻见什么都没说,但池烈看懂了,这是在说他笨得可以,竟然会上大虎的当。
“我这不是担心嘛。”他笑,“万一呢。”
池烈自己倒是觉得男人有疤没什么,这么多年,他身上七七八八的伤也不少,从来没在意过。
但他会在意喻见的看法。
少年笑得很无所谓,语气却又带着几分认真,喻见抿了下唇,轻声说:“你过来一点儿。”
池烈依言俯身:“嗯?怎么了?”
他以为喻见要和他说悄悄话,然而刚俯下.身,少女手臂就勾住了他的脖颈。池烈顺势低头,还没来得及反应,眉骨上落下一片温润。
不偏不倚。
她亲在了他额前的伤疤上。
轻盈的、温柔的,羽毛般缱绻又勾人的一个吻。
“你放心。”喻见抱住池烈,轻声说,“我答应过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一直喜欢你。”
*
寒假过去,开学后,池烈脸上的伤疤在班里引起了一段时间的议论。
议论完,大家各干各的,谁都没真把他的伤当一回事儿。
而沈知灵偷偷告诉喻见:“你不知道!外班那些女生都说你们家池烈越来越帅了!你可要把他看紧一点儿,小心被别人拐跑!”
少年眉目锋锐,那道伤疤确实多出几分同龄人没有的凌厉冷峻,极其惹人注目。
喻见对此并没有很在意。
反倒是池烈有些不自在,暗戳戳指使钱思域过来辩白了好几次:“喻见同学你放心!咱们烈哥的人品那绝对没得说!你看我这段时间帮他退情书两条腿都跑细了……哎呦我去!沈知灵你死命掐我大腿干嘛!”
沈知灵:“……”
赶紧闭嘴吧你!
池烈知道你过来帮倒忙吗!
高二下学期,即将进入压力最大最紧张的高三,卷子和习题一套一套往下发,时间流速越来越快。
几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福利院里的榕树又重新枝繁叶茂起来,树影浓密,覆盖几乎大半个前院。
五月了。
尚未入夏,春天还剩一个尾巴,但气温已经节节攀升。
喻见从公交车站走回福利院,不算长的一截路,额上已经出了薄薄一层汗。
董老师正在收拾院子里的杂物,抬头看见她:“这周回来这么早?”
喻见轻轻地笑:“今天放学早,路上也没堵车。”
开学后,为了上学方便,喻见还是住在一中宿舍,和以前一样,一周回来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