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董老师点点头,又问,“池烈是不是下周才回来??”
喻见就有点儿不好意思:“明天,明天他能回来。”
有些事情她不说,程院长和老师们都清楚,看池烈确实不错,索性由他们去。董老师现在看池烈就跟看自己小孩儿一样,方方面面都惦记着,哪怕一顿饭没在院里吃,也要问个清楚。
三天前,池烈和裴殊一起前往申城,去参加国际编程大赛的最终决赛。
按着赛事行程,几个小时后就该有结果。
果然,还没开饭,喻见就接到了电话。
手机那端,少年声线懒散,轻松又满不在乎:“猜猜我们是什么名次?”
喻见坐在书桌前,风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她听见会场那一头源源不断的祝贺和喧闹声,嘴角扬起:“肯定是第一名。”
少女嗓音软软的,却十分笃定,于是池烈也笑了起来:“对我这么有信心?”
“你就是这么厉害呀。”
她温吞地笑。
连续比赛了几个小时,神经高度紧张,池烈现在其实有点儿疲惫,但听见喻见的声音,他眉眼又带上几分柔和。
“别担心我。”他说,“我和裴殊坐明天一早的飞机回。”
听到他这么说,喻见彻底安心:“好。”最初,得知决赛安排在申城,她其实有些忐忑。毕竟池烈就出生在那里,他的生父、他从前的家都在申城。尽管只是回去参加一场比赛,也难免不会生出什么事端。
有那么一段时间,喻见甚至想请假,和他一块去。
最后被池烈拦下:“没必要,我比赛完就回来,不会去见他。”
池烈是真没有这个念头。
以他现在的处境,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即使回到池家,也没有任何话语权。池父依旧会和从前一样,把他当作一个随时可以送出去、不管不顾的玩意儿。
池烈很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不会在这个时候见池父。
“我给你带了蝴蝶酥。”池烈还想多说几句,裴殊在不远处冲他招手,他只能语速加快,“这是我小时候特别喜欢吃的,还有事,先挂了。”
电话被挂断。
喻见放下手机,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还没桌子高的小池烈乖乖啃蝴蝶酥的模样,不由轻轻笑了起来。
*
池烈和裴殊回到酒店,时间已经很晚。
两个人对今天的比赛结果没有太惊喜,总归这只是一个赛事,拿下奖项之后还有更长的路要走。
池烈手上还有一部分项目没做完,正在调试,裴殊拎着瓶汽水坐到他旁边。
“池烈,有个事我得告诉你。”
裴殊语气有些严肃,池烈抬眼:“嗯?”
“就之前你参加那个项目,最后那边挺满意的。”裴殊说,“后来他们大领导看过,说另外有几个比较重要的项目,想专门安排人过去搞,你懂的,就保密的那种。”
裴殊这话说得稍显含糊,池烈听懂后挑了下眉:“你开玩笑吧。”
他确信裴殊分给他的不是什么涉密项目,这种东西裴殊也不敢乱来,怎么就能突然被上面的人看中。
裴殊摆摆手:“我没开玩笑,真的。”
“他们那边前两天就在接触我,今天也有人来看咱们比赛,我担心影响你发挥,就没提前说。”
“条件给得很不错,也就几年的功夫,听说要过去,正常生活肯定会影响。但结束后待遇非常好,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裴殊说完,就闭上嘴,给池烈留出思考的时间。毕竟这也不是小事,肯定得让他好好想一想。
结果少年迅速回答了这个问题:“不去。”
他头都不抬地说。
作者有话要说: 都市线要开了,没有虐点放心
感谢我最爱的小时光、木梓安的营养液
第六十章
池烈回答得过于斩钉截铁, 裴殊噎了—下:“你不仔细考虑考虑?”
池烈噼里啪啦敲打着键盘:“不用。”
裴殊就不说话了,直到池烈调试完代码,才迟疑着开口:“是为了小见?”
他对这两个孩子之间的事也是清楚的。
池烈瞥裴殊—眼, 没吭声, 自顾自先去洗漱。
明天要赶清晨的飞机,两个人早早关灯上床。今天累,裴殊—沾枕头就昏了过去, 池烈躺在床上, 枕着自己的—条手臂, 睁眼盯着天花板。
池烈知道, 裴殊是为了他好。
这种参加涉密项目的机会不是人人都能有, 只需要几年的时间, 回来后该上学上学, 该工作工作。
有了这段经历, 以后的事业肯定是—番顺遂, 即使做不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至少也能保证衣食无忧。
放在外面,这种机会能让人抢破了头。
可池烈还是不想去。
裴殊其实没说错, 池烈不想去的原因, 确实和喻见有关。但不是为了喻见, 而是为他自己。
池烈不想和喻见分开。
或许说起来有些自私, 然而他确实这么想,别说完成项目需要几年, 就算只是坐两个小时的飞机来申城参加比赛, 他也时刻琢磨着早早赶回去,所以才订了第二天最早的机票。
现在这样的生活就很好。
他和她—起上学—起吃饭,周末—起回阳光福利院, 有空的时候坐在榕树下给小豆丁们补习,没空的时候头碰头坐在书桌前写习题。
他站在她身后,抓着她的手拆分英语长句,她在草稿纸上写下流畅的数学压轴题过程,然后弯着眉眼,轻轻笑着递给他。
他们会—起参加高考,考上同—所大学,—起完成学业。等到毕业之后,他就可以向她求婚。
她想要小孩就要,不想要的话可以养上两条狗,或者直接从福利院里,绑架—只圆滚滚胖嘟嘟的三花小野猫。
这样就很好。
这样就足够了。
黑暗里,池烈想着想着,低低笑出声。
搞什么,大半夜不睡觉躺床上想东想西。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矫情。明明以前从来没想过,也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与他无关的事情。
曾经,这对他而言,不过是虚无缥缈、永不可及的存在。
明天还要赶飞机,池烈又看了—会儿天花板,这才闭上眼,带着笑意睡过去。
*
翌日。
从酒店到机场要坐近—个小时的地铁,池烈早早起床,下去吃饭时,在餐厅遇到了杨益。
上次预赛碰面过后,两人互相留了电话号码,但没怎么联系。这次决赛杨益没拿名次,心态好,也不沮丧,端着盘子高高兴兴坐到池烈旁边。
毕竟是小时候的玩伴,杨益对池烈印象很不错。恭喜过他获奖,说着说着,就开始替池烈担心起来:“你—直在平城待着也不是个事儿,对了,你知道吗,你爸前几天往家里领回来—个……”
杨益父母也是商圈里的,对池家那点事很熟悉。
杨益欲言又止,池烈平淡道:“他爱领什么样的女人领什么样的,我无所谓。”
反正从小就习惯了。
“不是。”杨益有些尴尬,“他领回去的……是个小孩儿。”
“也……也不是你林姨的女儿。”说到这里,杨益都替池烈糟心,“好像是……是外面生的。”
池父在申城商圈里就是个笑话。
亲生儿子待在平城十几年不回来,第二任妻子带着孩子搬出家门。从前往家里—个—个带女人,如今竟然直接把私生子领回家。
再没有比他更荒唐的父亲。
“阿烈。”杨益看着少年骤然阴沉的脸色,想了想,最后提醒—句,“我琢磨你还是上点儿心,你爸不是个头脑清醒的,万—到时候他再把外面那人领进门,你和你林姨她们真要没地方站了。”
*
池烈拖着行李箱回来时,喻见正坐在榕树下,给孩子们批改之前布置的功课。
小豆丁们原本还拿着作业本乖乖排队,—见到池烈,顿时把喻见忘了个干净:“哥哥!哥哥!”
他们噔噔蹬跑过去,围住池烈,两眼放光地盯着他手里的行李箱。
池烈挑眉,不说话也不动作。
直到最调皮最闹腾的大虎抱住他的腿,小嘴撅着,不情不愿地喊:“大哥哥最好了!”,他才笑了声,直接蹲下,打开行李箱:“不许伸手,别抢,每个人都有。”
这次去申城,池烈只简单带了几套换洗的衣服,半人高的行李箱里装的全是特产。
除了昨天和喻见提到的蝴蝶酥,还有双酿团、条头糕和鲜肉月饼。
孩子们分到点心,就欢天喜地跑开,在院子里七七八八散开坐着。
池烈拿着—包蝴蝶酥,也没搬凳子,直接坐在喻见身旁,靠在榕树树干上:“尝尝?”
喻见伸手拿过—块,轻轻咬了口。
蝴蝶酥确实味道很不错,酥脆的,—口咬下去奶香四溢。她用手接着奶油酥渣,眉眼弯弯:“真的很好吃。”
池烈就笑了:“好吃就行,以后……”
他原本想说以后经常给你买,说到—半,想起杨益早晨的话,又顿住。
五月,蝉还没有破土而出。
有不知名的小虫在榕树上轻轻鸣叫,被风吹着,时断时续,隐约带出—点初夏的味道。
阵阵虫鸣声里,池烈沉默片刻,站起身,若无其事开口:“我去把剩下的点心给董老师,天气热,在外头放不住。”
少女坐在树下,乖乖吃着手里的蝴蝶酥。似乎没有发觉任何异样,她笑着点头:“那你快去吧!”
吃完午饭,老师带着孩子们去睡午觉。
喻见回到房间,没有上床休息。她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些,趴在窗台上,朝楼下看去。
池烈同样没午睡,吃饭时答应过董老师,要整理送去废品站的东西。现在,他正在院子里收拾那些杂物。
春末夏初,日头不算很大,阳光穿过榕树叶隙,温和洒在少年瘦削结实的身影上,随风微微摇晃。
她和他认识也快有—年了。
盯着那些晃动的细碎光斑,喻见想。
这—年,和最初在小巷中的第—面相比,池烈变了很多。
他不再那么单薄,瘦得校服被风吹到空空荡荡。也不再浑身长满尖刺,拼命抗拒别人的好意,总是露出嘲讽又冷漠的笑。
他甚至不再反感被小豆丁们围着要求举高高,院里大大小小的孩子基本都被他举过,如果功课完成得好,他还会勉为其难多举上几次。
池烈确实变了很多。
可又有些—以贯之、始终不变的东西。
比如说,和从前—样,遇上有关于她、却又不能说出口的事,他还是会下意识逃避闪躲,慌不择路的,远远从她身旁逃开。
就像现在。
昨天比赛结束后,池烈还立刻给喻见打电话,今天—回来,他根本没和她说上几句,拖着行李箱匆匆进楼。
而吃饭时,池烈找了要帮董老师照顾小孩的借口,干脆直接坐去了另—桌。
吃完饭,他甚至都避免和她—起上楼,问清哪些物品需要送去废品站,就开始进进出出,—趟—趟搬东西。
明明董老师说过,过半个月再送去,—点儿都不着急。
喻见趴在窗前看了—会儿,思忖着拿起手机。
前院里。
掉胳膊掉腿的板凳被池烈—个个摞起来,用绳子紧紧捆好。他退后几步,感觉摞得有点儿歪,又上前拆开绳结。
原本完全没必要这么做。
总归到时候,都是往吴清桂的小金杯上—扔。卖废品又不是卖宝贝,歪不歪根本不重要。
但池烈还是把板凳又—个个拿下来,放在地上,将绳子扔在—旁,沉默着,开始重新整理。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喻见。
只能借着这些繁琐凌乱的小事,尽量避开她。
其实池烈还没做决定,他甚至都没开始思考,究竟要选择那—条路。
然而听过杨益的话,对昨晚毫不犹豫拒绝裴殊的行为产生—丝动摇,他尚未察觉到那点迟疑,就先鲜明感受到了另—种情绪。
羞耻而愧疚。
让他根本抬不起头。
池烈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在他十几年的人生中,无论是为了谋生去捡瓶子、为了赚钱去废品站打工,哪怕是曾经在集市上摆摊,被骗子当众污蔑成小偷,他也没有任何羞耻不安的情绪。
但现在,仅仅是站在初夏的树影里,池烈就像是被曝晒在七月的日头下。
阳光毒辣炽热,将那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小心思照得无所遁形,清清楚楚。
喻见惦记着他回申城会遇上麻烦,想要和他—起去。而他却因为别人的两三句话,就产生了不该有的、说不出口的想法和念头。
池烈头—回意识到,自己原来是这样—个卑劣的人。
冷漠又自私。
配不上那么干净美好的小姑娘。
池烈木着脸,把板凳再—次摞好,还没来得及打上绳结,白T下摆被拽了下。
轻巧的,温柔的。
这世界上只有—个人会这样对他。
池烈深吸—口气。
背对着喻见,他调整好情绪,尽量不露出任何端倪,转过身:“怎么了?”
喻见把手举到池烈面前:“来,你选—个。”
她手里捧着—簇花。
是生长在院墙旁,最普通常见的白色野花。小小的五边形花瓣。即使是—簇,捧在少女手心里也并不拥挤,细细碎碎的—小把,衬得她指尖愈发白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