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烈没理家长,自顾自往下说,“但您也要理解,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听到弟弟被当众辱骂,当哥哥的肯定不能不管。”
喻见站在几步开外。
没有上前,她隔着一段距离,看着池烈和对方家长交涉。
心里莫名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曾经,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喻见也琢磨过,有朝一日相见,池烈会变成什么模样。
她知道他肯定会变得比从前更稳重,更成熟,褪去少年时的尖刺和锋芒,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但到底是七年未见。
时间太长太久,记忆里,少年锋锐硬朗的眉目渐渐模糊,和眼前镇定从容的男人重合在一处,明明是再也熟悉不过的容貌,却有种让人无所适从的疏离。
久违又陌生。
喻见非常不习惯。
池烈和家长交涉了一会儿,三言两语把对方的气焰打消了个干净,又让家长承诺,回去后会好好管教小孩,再也不会和这次一样无故欺负同学。
自觉将事情解决得很圆满,他噙着一点笑意转身,就看见喻见匆匆低头,径自别开了视线。
目光短暂对上的一霎,他在她眼里看到了一些复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池烈眨了眨眼。
心里有了计较,他面上不动声色,仍旧带着笑意,走到她面前:“时间不早了,咱们在外面吃个午饭吧。”
喻见抿了抿唇,没有拒绝:“好。”
*
最后去了派出所附近的一家面馆。
池烈一进去,就笑:“当年我在吴姨那儿打工的时候,晚上她经常带我来这里吃面,还总是给我加双份牛肉。”
大虎稀里糊涂的,只听到了最后几个字,当即对老板说:“我也要双份牛肉!”
兔子拧眉瞪他一眼,大虎就不吭声了。
四个人坐在一张桌子上,喻见和大虎一边,池烈和兔子一边。
面对面坐着,喻见觉得气氛有点儿尴尬,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话题,于是接着池烈刚才的话往下说:“吴姨现在不在这儿了,她攒钱去郊区开了个处理废品的小厂,听说每年收益很不错。”
“郑叔叔调去市里的医院当副院长,工作忙,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哦对,他前年结了婚,去年生了个女儿,现在已经当爸爸了。”
喻见尽力回忆她和池烈共同的熟人,从吴清桂说到郑建军,从李文章说到沈知灵,最后甚至提了一嘴,那个曾经说话阴阳怪气的林宁之:“他去了贸大,最近在投行实习,人比以前正常多了,同学聚会的时候还专门找我来道歉。”
池烈一直没说话,静静听着,听到这里,挑眉:“那他变化还挺大。”
“是啊。”喻见点头,“毕竟……”
她犹豫了一会儿,后面的话,并没有说出口。
毕竟已经过去了七年。
七年的岁月,足够一个人从懵懂变得成熟,从浮躁变得稳重。连林宁之那样的性格都能被磨砺出来,池烈有所变化是再正常不过的。
喻见不是觉得这样不好。
她只是很不习惯。
其实认真说起来,她和池烈真正相处的时间,从开始到结束,只有十六岁的那一年。后来,他们各自分开,各过各的,彼此没有任何联系,更无从知晓对方的情况。
所以现在,久别重逢后,喻见把所有他们共同认识的人都说了一遍,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甚至没法开口问,这些年他过得好不好。
没有立场,说不出来。
喻见稍显沉默,池烈反而笑了:“我觉得你倒是没怎么变。”
褪去少年时的傲慢凌厉,男人声线微沉,好听的,磁性又迷人。
喻见也笑:“是吗?”
池烈点头:“真的,不骗你。”
除了眼中那点情绪外,坐在对面的小姑娘看起来和从前没有什么分别,与他无数次夜里梦见的一模一样。
清凌凌的杏仁眼,细白纤弱的手腕。没怎么长个子,她和以前一样爱穿白裙,头发低低束在脑后,看上去就像个青涩稚嫩的高中生。
池烈还想说点什么,老板把面端上来。
一直被兔子瞪着的大虎憋坏了:“来来来!咱们先别说了,吃饭啊吃饭!有什么事儿吃完饭再聊!”
大虎这么一打岔,喻见和池烈谁都不好再开口。
四个人心思各异的吃完面,池烈付了帐:“我送你们回去。”
男人语气笃定,不容置疑。
喻见没说什么,点了点头。
回去时,依然走的是先前走的那条路。
喻见和大虎走在前面,池烈和兔子稍稍落后。
“今天的事情暂时就这样。”喻见安静地走着,听见身后池烈教育兔子,“他家长肯定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但是你自己还要注意,别一天到晚出去惹事。”
很难想象,这居然是池烈会说出来的话。
之前,喻见已经在派出所见识过,他如今的行事风格。即使不太习惯,听到这里也没有很惊讶。
没有人永远会是少年。
错过的这几年,在她看不见碰不着的地方,他悄悄成熟长大,变成稳重可靠的男人,又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你要是打算惹事,就自己琢磨着藏好点儿。”
然而喻见还没来得及怎么难受,就听见池烈接着往下说,“打头多容易破,真想让他长教训就往身上打,胳膊腿什么的都成,又疼又不怕出事儿。学会了吧?以后就照这个来。”
喻见:“……”
等等,这是不是不太对劲?
说好的成熟稳重呢?
又震惊又茫然,她一脸懵地转头去看,正好对上他带着笑意的黑沉眼眸。
小姑娘那表情看得池烈只想笑。
“你不知道,我当年翻.墙给你姐姐赔裙子的时候,她就是现在这表情。”池烈瞥了兔子一眼,又看向喻见,“我寻思这么多年没见,想给她个惊喜,你小子倒好,直接给我从墙上硬拽下来。”甚至还气势汹汹补了好几拳。
兔子涨红了脸,连忙和池烈道歉。
一连串的道歉声中,喻见站在原地,看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眸子,眼皮一瞬间发烫,鼻子也酸起来。
她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
记得那个燥热的夏天、声嘶力竭的蝉鸣,他用力塞进她手里的白裙,树下粘稠滚烫的风。
还有和这漫长的七年分隔相比,不算起眼、又无比珍贵的那一年。
喻见红了眼,咬着唇。池烈上前两步,在她落泪之前,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对不起,见见。”
男人俯身,下颌抵在她的肩上,嗓音沙哑而颤抖,“我回来了,我不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人来疯、41582185、胸口碎大石的营养液
第六十四章
喻见本来强忍着, 没想掉眼泪。
但当他紧紧抱住她,哑着嗓子,稍显哽咽地说出那句“我回来了”, 就是那么一瞬间, 这些年一直藏在心底、不为人道的委屈和难过都席卷上来。
汹涌的,浪潮般打过来,尽数将她吞没。
七年过去, 池烈比以前成熟了很多。
最明显的, 他不再像曾经那样单薄, 尽管还是偏瘦削, 西装下的身躯却结实有力。手臂牢牢扣住喻见的腰, 将她抱在怀中。
密不可分, 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可喻见被这么紧紧拥住, 就像是回到了高二那一年, 那个冬日的早晨, 失踪半个月的池烈站在福利院门口,展开双臂,温柔地对她说:“见见, 我回来了。”
仿佛两千五百多天的分隔只是一瞬。
一别数年, 再次相遇时, 面对她, 他仍旧是从前那个眉目锋锐、眼神璀璨的少年。
“你真的不走了吗?”
方才在院墙外,喻见骤然见到池烈, 一滴眼泪都没掉, 此刻一开口,嗓音不可避免地带上颤音,“你不要骗我, 你真的不走了吗?”
池烈把头埋在少女的颈窝处,感觉她瘦弱的双肩微微发抖,有灼热的泪珠断断续续掉下来,落在他后颈上。
炽热的、滚烫的。
烧得他也眼角发酸,心口一阵一阵的疼。
“对。”池烈抱紧喻见,“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走了。”
终于重新与她相逢,这一回,他不会再离开她。
*
两个人在小巷里纠缠了好一会儿,最后,喻见红着眼睛,从池烈的怀里退出来,就看见兔子和大虎远远躲在巷口,伸出头悄悄偷看。
对上她的视线,兄弟俩一起嗖地躲到青砖墙后。
喻见甚至还听到了,大虎欲盖弥彰、此地无银的超大哼歌声。
“你快把他们都带坏了。”
喻见哭得眼睛闷闷的疼,却还是笑着拍了把池烈的手臂,“奶奶知道肯定要训你。”
小姑娘一改先前吃饭时的生疏和局促,那一下拍得挺不客气,即使隔着面料厚实的西服,也有点儿疼。
池烈看着她眼角泛红,还要咧嘴直笑的模样,不禁也跟着一起笑:“这算什么?以后他们不是早晚也要谈恋爱。”
男人语气促狭又戏谑,伸手过来替她擦眼泪。
冷白指尖轻柔落在眼角,喻见的脸就一下有点儿烧,她咬着唇,瞪了他一眼:“谁和你说这个!”
她说的,明明是刚才他乱教兔子的事好吧。
少女眼睫上沾着泪,一双杏仁眼蒙着水光,娇嗔地瞪过来。
池烈心念微动。
顾及到这里毕竟是时常有人走动的小巷,他没做什么,慢条斯理替她擦过眼泪,又顺势揉了把乌黑柔软的发顶:“我看你就是想得太多,所以这个头才一点儿不长。”
算着年纪,喻见如今也该读研。
身量却还是和他当年第一次见她时一样,单薄纤细,瘦瘦小小,比起研究生,更像个还没发育完全的初中生。
男人掌心宽和,落在头顶动作温柔。
喻见眼睛又有些发烫,最后还是忍住,轻轻抽着鼻子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为什么不提前给我打电话?”
“就今天。”池烈低低地笑,“一下飞机我就往这边赶,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这不,墙还没翻过去呢,就让那小子给我拽下来了,差点儿没把衣服也给我拽坏。”
声线还有些哑,他笑起来尾音懒散,漫不经心,和从前别无二致。
喻见不由抬头看他一眼:“你怎么穿这么正式?”
从前,少年大部分时间穿的都是校服。蓝白短袖洗的干干净净,风一吹,勾勒出笔挺瘦削的身形。
宽肩窄腰,如今他穿西装也好看,肩线挺括、双腿修长。
只是喻见从来没见过这副模样,多少有些不习惯。
“你们敲代码的不都是……”
喻见原本想多说几句,意识到池烈这几年参加的都是涉密项目,眨了眨眼,伸手捂住嘴,“好了好了,我不问了,你就当什么都没听到。”
小姑娘自己乖乖捂嘴的模样实在过于可爱。
池烈简直想把人再按在怀里揉一回,抬眼看见巷口处探头探脑的兄弟俩,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接着往福利院的方向走。
大虎虽然不记得池烈是谁,但看见自家姐姐和对方抱在一起,一路上兴奋得小脸手舞足蹈。
还没回到院里,离大门十几米远,就开始扯着嗓子喊:“姐夫回来了!姐夫回来了!”
五月里的风还不太热。
喻见脸上的薄红好不容易褪去一些,听见大虎这一顿没心没肺的大喊,额头和耳尖直接唰地滚烫起来。
抬起头,对上池烈似笑非笑的眼神,她脸颊更烧,慌乱无措地辩驳:“我、我没这么教过他!”
这糟心孩子。
惹起麻烦来怎么比兔子还让人头疼!
少女眼神躲闪,咬着唇,细白小脸沁出一层羞恼的粉,池烈就笑:“脸红什么。”
“我觉得挺好。”他挑眉,唇角上扬,“大虎倒是比小时候懂事。”
以前只会往他手里塞大青虫,现在都学会助攻了。
喻见本意是想解释,却没想到池烈会这样强词夺理。
眉眼弯着,他唇边那点笑容有些坏,玩味的,透着几分故意的促狭和散漫。
喻见脸顿时更热,小声嘟囔了句:“过分。”
好在没过多久,听见大虎呼唤的董老师从楼里跑了出来,替喻见解决了这个问题。
七年过去,董老师也不再年轻。
但她行动间依然风风火火,利索冲到门口,看见池烈,眼眶霎时红了:“你……你……”
池烈冲她颔首:“董老师。”
这些年,深夜难以入眠时。他躺在床上,除了回想少女那双漂亮温柔的杏仁眼,也会逐一想起,离开岑家后搬来老城区,遇到的这些人。
和他人生前十七年遇上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们只是老城区里最常见、最平凡的普通居民,没有太大的理想抱负、没有长远的见识眼光。会为了只有一两块钱的东西斤斤计较,也会站在巷口和人无所顾忌地大声吵嚷。
但就是这样一群人。
在他几近黯淡无光的十七岁,和身旁笑意温柔的少女一起,为他留出了一个干净温暖、遮风挡雨的地方。
池烈至今都记得,第一次在阳光福利院留宿,尽管那晚一整夜没合眼,第二天,他还是早早就醒来。
趴在走廊窗边,朝楼下看去。
院里是疯跑疯玩的小孩,耳边是吵吵嚷嚷的笑闹。那一瞬,不知道为什么,他莫名有种家的感觉。
池烈心口微酸。
眼眶有些热,他努力克制着自己,正想露出笑容,就看见董老师顺手抄起了放在大门口的笤帚。
“你个小兔崽子!没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