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天气还不算很热,但地铁里已经开了冷气。不是早高峰,车厢里的乘客不多。
喻见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盯着窗外隧道里的广告牌,又想起出校前导师说的话。
今年是研究生在读的第二年,除了被福利院的孩子叫姐姐,喻见也成为了其他人口中的师姐。
这么多年过去,不知不觉间,喻见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要请家教专门补习英语的小姑娘。
她的口语和书面写作都很棒,有时组里的师兄师姐投paper,甚至都会专门找喻见帮忙润色成稿。
可偶尔,深夜里,当喻见翻看英文文献时,也会想起某个种着洋槐,葡萄藤结满果实的小院。
堂屋暖黄的灯光下,有个少年曾经站在她身后,抓着她的手,带她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分析长句。
池烈已经离开了六年多。
还差两个月,到了今年七月份,她和他就有整整七年没见过面。
将近七年的时间里,和当初说过的一样,没有电话、没有短信,甚至都没办法从别人那里得到只言片语。
那个眉目锋锐、神情冷淡的少年就这么消失了。
有的时候,喻见也会怀疑,或许池烈其实并没有出现在她的人生中。
毕竟七年时光实在太长,每当她试图回忆高二那一年,能清晰记起的只有夏日刺眼阳光、聒噪蝉鸣,还有某一日被迫放在地上,最后融化了大半袋的绿豆冰。
这些零零碎碎的细节堆积在一起,覆盖住少年的眉目。随着岁月推移,愈积愈深,慢慢的,和那袋绿豆冰一起融化模糊,再也看不清楚。
他们还会再见面吗?
喻见想。
尽管当年池烈离开时,是她告诉他,终究会有再见的那一天。然而一年又一年过去,如今,喻见也不敢确定。
或许当初,她并不是在安慰他,而是在安慰同样毫无准备、惴惴不安的自己。
地铁广播报站声响起,喻见收回思绪。
出站后,她扫开一辆共享单车,沿着那条道路两旁种满洋槐的街道,往福利院的方向去。
还没骑出洋槐树荫的范围,手机又响起来。
“见见,你现在有没有空?”依旧是刘队打来的电话,“你弟弟刚才在学校和人打架,把对方头给打破了。你奶奶年纪大了,我不敢和她说,你来派出所把人领回去吧。”
喻见只想叹气:“我知道了,麻烦刘队。”
那孩子小时候明明还挺可爱的,怎么长大就成了这样?
喻见拐了弯,骑向派出所的方向,没一会儿,就看到了熟悉的蓝白建筑涂装。
她把共享单车停在门口,和大厅里的民警打过招呼,往最里面的调解室走去。
这几年,喻见来这里没有几十次也有十几次,已经很习惯了。
但在推开调解室门之前,她还是调整表情,一秒冷下脸。
“喻川。”喻见推开门,看向抱着手臂坐在桌旁的少年,“你又和人打架了?”
没错。
是喻川不是喻海,是兔子不是大虎。
福利院里现在最让人头疼的小孩儿,就是当年最乖最懂事,平时老实到连话都不多说一句的兔子。
“姐姐……”
明明是兔子和人打架,大虎却罚站似的站在墙角,看到喻见冷了脸,有些害怕,“兔哥他不是故意的。”
“在你嘴里他哪一次是故意的?”
喻见对这兄弟俩都快没脾气了,“一月份打架是对方先找茬,三月份动手是对方先骂人,说说吧,今天又是什么理由?”
兔子继续抱着手臂,不说话。
大虎看了他一眼,小声说:“好像是他们说我是笨蛋。”
喻见一听这话就懂了。
她看向大虎,心平气和:“那你觉得你自己是笨蛋吗?”
平心而论,大虎当初出生时缺氧还是有点儿影响。小时候不太明显,长大后,他的反应确实要比别人慢半拍。
但智商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反应不快,有时候别人说话琢磨不过来。
大虎摇头:“我肯定不是啊!”
他期中考试考了班上第二年级前十,怎么会是笨蛋!
“这不就行了。”喻见想伸手摸摸大虎的头,然而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开始蹿个儿,她只能拍了把他的手臂。
“那些人说的都是错的,你不用在意他们。”
大虎点头:“我知道了!”
别的他不懂,但姐姐说的一定全对!
“那孩子的家长在外地,晚上赶回来,到时候可能你们还得见面聊一下。”刘队在一旁见缝插针,压低声音。
“事情我问清楚了,确实是那边先挑的头,但咱们孩子把那边头打破了,也不是完全没责任。”
喻见点头:“我明白,谢谢刘队。”
对方伤得并不严重,已经去医院包扎过,被老师送回了家。家长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刘队就让喻见先把兔子和大虎都领回去。
一切等明天再说。
出了派出所,兔子谁也不搭理,低着头手插兜,一个人走在最前面。
大虎很乖地跟在喻见身旁。
喻见看着兔子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其实她明白,兔子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这些年,老城区治安状况好了很多,街头巷尾再没有红毛那样的小混混。福利院的孩子们可以放心大胆走在街上,不用害怕会被围追堵截。
可曾经留下的阴影,并没有那么容易消除。
小时候的兔子沉默寡言,看上去谁都可以欺负一下。长大后,他就学会了保护和反抗,然而心智没完全成熟,把控不好那个度。
久而久之,就养成了现在动不动打架动手的脾气。
兔子的确不会主动招惹别人,但别人要是主动来惹他,或者惹到福利院里的其他小孩,他就会冲上去,二话不说直接动手。
“那些人编排大虎是他们不对,不过你也不能总是用打架来解决问题。”
毕竟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弟弟,喻见对兔子还是很有耐心,“你可以告诉老师,告诉家长,也可以告诉我,打架不是唯一的处理办法。”
喻见讲了一路,兔子只是插着兜,继续走。
或许是听烦了,许久之后,他嘟囔一句:“哥哥以前就是这样的,你那时怎么不管他。”
小巷里没有其他人,安安静静,少年的声音稍显不耐烦,十分明显。
喻见脚步一顿。
大虎则十分茫然:“哥哥?什么哥哥?”
当初他年纪太小,脑袋瓜又不怎么好使,这么多年过去,早把池烈忘了个干净。
喻见没说话。
高中毕业后,她几乎再也没有从别人那里听到过池烈——最开始那几年,程院长和董老师还会偶尔提起他,越往后,大家的默契越来越深,害怕提到池烈会让喻见难过,就十分统一地闭上了嘴。
这是三四年来。
喻见第一次听别人提起他。
曾经多次在深夜里出现的怀疑瞬间被粉碎干净——
那个眉目硬朗、笑容散漫的少年,确实来过喻见的人生。他穿过那条青砖小巷,路过漫长炎热的夏天,经过她的十六岁,然后又悄无声息离开。
干干净净的。
没留下一点儿踪迹。
兔子脱口而出那一句,就立刻开始后悔,停下脚步,转身:“姐姐,对不起,我……”
喻见打断他:“行了,你不用说了。”
喻见沉默一会儿,开口:“当年他打架我也是管过的,只不过你那时侯太小,不知道而已。”
少女声音清冷,这一回,兔子不敢吭声。
大虎瞅着喻见的脸色,最终没问究竟是什么哥哥。
福利院里女孩多男孩少,年龄又有断层。这些年,大虎没喊过谁哥哥。只不过兔子这么一说,他倒是模模糊糊想起,一个他小时候去抓大青虫的片段。
怪莫名其妙的。
今天一连两次想起池烈,喻见心情不太好。
回去路上,她没再说话,两个少年也乖乖闭嘴。
老城区最近在搞城建,不少街巷都在重新修葺。派出所和阳光福利院之间的近路只剩下一条,要先走到后院那边,才能绕回前院大门。
姐弟三个穿过小巷,才转过拐角,就看见一个人准备翻过后院围墙。
为了孩子们的安全,程院长后来又请施工队加高了院墙,还在顶端加了尖尖的铁栅栏。
即使是当年弹跳力极好的池烈,也没办法和从前一样,轻松一跃就能越过围墙。
整治治安的那几年,没少有想来闹事的小混混被挂在院墙上,替刘队增加业绩。
所以,现在想要翻.墙的这个人就更奇怪了。
大白天的,又不是夜里。有门不走,他非要伸手去抓铁栅栏顶端。然而腿长腰细,西装笔挺,从背影看也不是什么招猫逗狗的流氓。
已经抓到栅栏上面的箭头,再稍一使力,他就能翻过院墙。
兔子就是在这时候冲上去的:“给我下来!”
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院里的孩子,兔子直接拽住对方的腿,把人拉下来之后,想都不想,朝着腹部就是重重几拳,“你再欺负人!你再欺负人!”
打了两拳后,兔子想看看是谁这么大胆。
抬头一看,愣在原地。
整个人都是晕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回头去看,发现几步开外的喻见也呆在那里。
喻见曾经设想过很多重逢的场景。
整理完数据,她离开实验室。推开门的瞬间,正好和踏进走廊的男人四目相对。七月阳光洒进走廊,两个人怔愣片刻,她直接扑进他的怀里。
又或是某一日,董老师打来电话,一定要她今晚回来吃饭。当她走进福利院,就看见他站在榕树下。一双黑眸落了细碎的树影,温柔又漂亮。
喻见想象过各种各样的画面,浪漫的、平淡的,梦幻的、简单的。
唯独从没想过眼前这一幕。
和当年她第一眼看见他时极其相似,才被兔子打了好几拳,他半靠在院墙上,低着头,漆黑碎发遮住眉眼,苍白的手捂住小腹。
不算太热的风吹过。
额前碎发被撩动,露出一点伤疤,他捂着小腹,抬眼看过来。
池烈莫名其妙挨了一顿打,正想看看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和他动手,然后听见熟悉的平静嗓音。
“池烈。”
喻见尽量心平气和,“这么多年了,你就不能换个出场方式吗?”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又仅、我不管你是谁别拿易烊千玺开玩笑、木梓安、41582185的营养液
感谢吴怨吴悔的地雷
第六十三章
“我小时候真见过你?你还给我举高高?这不能吧, 我是那么爱撒娇的人?”派出所里,大虎凑到池烈身边,细细打量着他, 还是回忆不出任何一点儿, 关于眼前男人的片段。
“你实话实说,你是不是想去院里偷东西,害怕我们把你送到派出所, 所以才编谎话来哄我的。”
不待池烈开口, 大虎又挠头:“不对啊……现在咱们已经在派出所了。”
难道他从前真的那么幼稚?
喻见正在和刘队讲话, 背对着大虎, 将他的嘟囔都收入耳中。
她抿了下唇:“没事的刘队, 他们家孩子被打伤了, 家长着急也很正常。”
在后院围墙处刚碰到池烈, 还没来得及说上几句话, 刘队就急吼吼地打电话过来。
原本要晚上才能赶回来的家长, 现在已经出了平城高铁站,正抓紧时间往这边赶,并要求一定要见到兔子和兔子家长。
显然很为今天的事着急上火。
“待会儿你态度好点。”刘队也是看着兔子长大的, “毕竟你把人家头打破了嘛, 多少道个歉服个软, 让你姐姐少操点心。”
兔子虽然不情愿, 听到最后一句,还是十分勉强地点了头。
不过当对方家长赶到的时候, 兔子就不打算勉强自己了。
因为家长说话非常难听, 还没踏进派出所大门,已经听见了骂骂咧咧的声音:“我就说孤儿院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整天就知道欺负人!怪不得一个个没爹没妈的!都是报应!”
这话说的实在太过分。
连一向好脾气的喻见都皱起眉,余光瞥见兔子已经攥紧了拳头, 她下意识伸手拉住他。
另一道高挑的身影却在这时擦肩而过。
喻见心下一紧。
仿佛又回到了十六岁的夏天,午后蝉鸣聒噪。那条青砖嶙峋的小巷里,少年上前一步,挡在她和那群小混混之间。
“池烈!”
喻见想要叫住他。
不管对方话说得多难听,这里毕竟是派出所。如果真的打起来,到时候肯定不好收场。
池烈脚步一顿。
没回头,他只是停滞了一秒,又顺畅自然的,直接朝前走去,挡在正好踏进所里的家长面前。
喻见一颗心瞬间揪了起来。
但她想象中的暴.力画面并没有发生。
“不好意思。”池烈站定后,淡淡道,“您刚才说什么?”
没有动手,没有对骂,他只是从容地站在那里。单手插兜,一身西装裁剪干净利落,勾勒出挺括肩线和修长双腿。
男人语气很平静,镇定的,听不出什么太多的情绪。也很有礼貌,甚至特意用了敬称。
正因如此,这份矜持配上他额前那道依旧明显的伤疤,就显得压迫感极重。
眼风一扫,几乎让人抬不起头。
先前还高声叫骂的家长立刻噤声,半晌后讷讷:“没、没什么。”
他想着福利院里的小孩儿没人管,所以先前才那么气势嚣张。可站在这个年轻男人面前,明明对方只说了两句话,他找茬的劲儿一下就蔫了。
“你们家孩子受伤是事实,这一点的确是我们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