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水和雁娘扶着李桑桑出门,那边也已经准备好了。
李桑桑步行至嘉德门处,往外去看,宫人肃穆规整地站了几列,低头敛眉,唯一昂然站着的,是负手而立的高桓。
李桑桑脚步微微往前一移,雁娘拦住了她,对她轻轻摇头。
李桑桑愣了一下,再抬头的时候,就看到了高桓身边走出来一个盛装女子。
高桓和她一前一后走进马车里。
于是李桑桑明白了,那位是太子妃,崔胭玉。
皇帝和皇后在含凉殿召见太子和太子妃。
因为皇帝盛宠徐皇后,他日常起居的地方多是在含凉殿,在含凉殿见太子和太子妃,多了些寻常人家的亲近之感。
李桑桑也随着他们来到含凉殿,不过她一路上都很难看到高桓。宫廷之中规矩多,她不敢行错一步,还好有个雁娘能提点一番。
到含凉殿的时候,宫人都忙着殷勤伺候太子和太子妃,对李桑桑这边,冷落了个彻底,李桑桑不知该进该退,犹豫之时,雁娘拿了主意,托熟人问了一番,将李桑桑安置在偏殿。
李桑桑年岁不大,虽然她本没有争抢什么的心思,自小娇养,没受过这等闲气,到底有些失落。
雁娘等闲人走后,轻声安慰她:“娘子别多想,天子和娘娘那等的贵人,不会刻意留心这些小事。宫里的人虽然扒高踩低,但您是良娣,未来的事谁能预料,按常理来说,他们不敢得罪的。必是有人在其中添乱。”
李桑桑很快明白过来,她用食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姚”字。
姚公公,天子身边的宠宦。
雁娘笑了一下,对不必多费口舌感到欣慰,伸手将茶水一倒,盖住了原本的字迹。
雁娘小声说道:“娘子千万不要因为一时困境暗自菲薄,您想想,如今太子身边只有两个人,将来……”
太子稍显稚嫩的年华里,有这样两个陪伴的女人,将来,他心中一定会有她们二人的位置。
李桑桑知道雁娘想要说的话。
可是…
论名,他有明媒正娶的妻子,论心,他有求而不得的心上人。
李桑桑知道,她算不得什么的。
她很有自知之明。
到了天色渐暗的时候,终于有宫人走到偏殿来。
宫人露出不亲近也不疏远的笑意,仿佛笑意经过精心打磨,她说道:“今日陛下和娘娘身子略有不适,良娣还是先回东宫吧。”
李桑桑不会有异议。
她心里明白,今日,恐怕贵人们都将她忘在一边了。
侍女提起灯笼,李桑桑行走在寒夜的宫闱,朱红的宫墙上拉起长长的影子,边沿被风吹得模糊。
走到宫门口,她回望大明宫,灯火辉煌的地方似乎从来都与她无关。
回到宜秋宫的时候,夜已经很深,李桑桑没有想到这个时候太子妃会过来。
听到侍女传话的时候,李桑桑想起昨夜,忽然生了紧张之感。
昨夜是太子妃的新婚之夜……
若不是东宫只有她和太子妃两人,李桑桑几乎要怀疑高桓是将她故意树了靶子。
仔细一想,其实高桓只是毫不在意罢了。
毫不在意东宫新来的两个女人,所以并不会关心她们的喜怒,她们的处境。
如此看来,太子妃崔氏也会是一个可怜人。
崔胭玉走了进来,她生得清瘦,脊背挺得很直,缓缓行过来,让人不自觉敛了神色。
她褪下白天里的盛装打扮,只穿家常衣服,因为畏寒,加上一件狐裘斗篷。
李桑桑忙起身迎她。
崔胭玉让她起来,笑了一下,神色没有多少热络。李桑桑有些拿不准这位太子妃的心思。
深夜里来见她,也不为了彰显亲热,是为什么来的?
崔胭玉喝了一盏茶,问她:“一直没得闲见你,过得习惯吗?”
李桑桑只好点头:“习惯。”
崔胭玉只说:“好。”
等到崔胭玉起身,李桑桑都没有悟出来她的意图。走到门口的时候,崔胭玉从怀中拿出一方帕子。
“我在家中的时候,绣了一些帕子,今日过来宜秋宫,看见许多梅树,三娘子也喜欢梅?”
李桑桑低头,才看见崔胭玉的帕子上是一支寒梅,她说道:“花中君子自然不凡,梅兰竹菊都各有一番韵味。”
李桑桑不知崔胭玉的来意,唯恐说喜欢梅会让崔胭玉误解宜秋宫的梅树是为她而栽。
她可不能蒙受这冤屈的怀疑。
崔胭玉笑了一下,也没有言语,像是看出了李桑桑的小心思。
崔胭玉走后,李桑桑卧在床上睡不着,和掬水嘀咕。
“太子妃今日这是什么意思?”
“奴婢不知。”
“太子妃这性情看上去好相处还是不好相处?”
“奴婢也猜不透。”
李桑桑睡去的时候,也没见到高桓。
意识迷糊之际,她想,大概这才是日后要过的日子。
高桓是去了承恩殿吗?
也不知道令人猜不透的崔胭玉能否打动高桓封闭已久的心。
第28章 他眉眼垂下,有堪称温柔……
李桑桑在东宫看起来自得其乐。
养花浇水, 写字看书。
明里是闲适雅致,实际上的暗暗焦急,却是无法对人言说的。
那日高桓对她说, 会为她父亲寻药。
虽然李桑桑心中很是怀疑, 可是到底悄悄生了希望。
只是, 后来高桓再也不提起。
李桑桑不敢再提,提起它, 或许会让高桓怀疑她的虚情假意,到时候不光药是得不到的, 恐怕会得不偿失。
她不认为以自己目前在高桓心中的地位,能够有底气向高桓讨要什么。
嫁入东宫后, 高桓待她平平。
虽然算下次数来,每月不算少,李桑桑应付得吃力,不过对于如今年富力壮的太子殿下来说,这应当是正常。
至于承恩殿那边,看起来相敬如宾, 也没有新婚燕尔的热乎劲。
更多的事情, 那是小小良娣打听不到的,李桑桑也懒得去理太子两口子的私事。
近来长安城没有什么新鲜事, 都是些老生常谈的事。
前朝皇帝一心想要赫赫战功,屡次东征高句丽,最后弄丢了江山。
如今大雍国富民强, 一派盛世光景,当今天子不免动了心思。先皇在几十年前挥军南下,一举攻破南朝,南北一统, 高祖从陇西而出,厉兵秣马,横扫天下,建立了强盛的大雍。
天子想要延续祖辈的荣光。
朝臣明白天子的想法,出兵高句丽的提议一直断断继继。
这些日子,东征高句丽一事又旧事重提起来。
高句丽国内宫变,新的高句丽王攻占新罗,阻塞新罗与大雍的朝贡通道。
新罗使者入长安,求天子出兵新罗。与此同时,高句丽挑唆漠北汗国攻雍,正式与大雍撕破脸。
东宫里的人时不时会议论上一句,暗自猜测天子会不会让太子领兵东出。
掬水在外面听了一耳朵的消息,回到宜秋宫,和李桑桑说话。
“听说高句丽那地方邪门得很,明明是个弹丸之地,却让前朝生生折了进去,若是真如流言所说,太子殿下想要建功立业,娘子千万劝着些。”
雁娘看了一眼掬水,然后转头看着李桑桑,欲言又止。
李桑桑淡然放下手中的书,说道:“我是太子良娣,太子做的决定,我自然只有遵从,至于劝谏,那是太子妃的事,”李桑桑望了一眼雁娘,说道,“雁娘,你说呢?”
雁娘露出笑:“良娣说得对。”
于是这件事情再不在宜秋宫说起。
后来,李桑桑听说崔胭玉真的出言劝谏了高桓,高桓大怒,在承恩殿里让崔胭玉很是下不了台,这事都惊动了宫里的徐皇后娘娘。
徐皇后私底下赏了崔胭玉,似乎赞同崔胭玉的做法。
承恩殿里。
侍女低声劝崔胭玉:“娘子何必招惹殿下不痛快,就像宜秋宫那位一般,随着太子殿下的性子,不是很好吗?”
崔胭玉用手指捏着徐皇后赏赐的一支凤簪端详,她说:“阿娘说过,我是崔氏女,是太子妃,是太子正妻,我怎么能阿谀谄媚?”
她将凤簪递给侍女看:“好看吗?”
侍女碰过,连连点头:“好看。”
崔胭玉说道:“这样好看的东西,是皇后才配得起的,收起来吧。”
***
又是一个寻常的晚上,李桑桑懒懒半躺在美人榻上,半举着手,看一本闲书。
广袖逶迤随着雪白的小臂垂下,腕上一只翠绿的镯子,映得肌肤莹莹生光。鬓发鸦云坠坠,金背小梳泛着微茫的光。
高桓就是在这个时候进来的。
他才从营中练兵回来,穿着襕衫,卷云纹黄铜臂褠封住长袖,有几分武人凌厉之感。
李桑桑看书太认真,只感觉到眼前的光黯淡了一些,她微微蹙了眉,偏头往边上一让。
头上响起轻笑声,李桑桑陡然失重,她惊呼一声,从腿弯上穿来一只手臂,硬质的臂褠膈得她有些疼。
高桓半躺进美人榻上,一手搂住李桑桑,李桑桑只能趴在他的身上,就着这样奇怪的姿势,高桓用手捻起她的一缕发,绕在指尖缠绕。
看着李桑桑伏在他的胸口抬头望他,高桓脸上带了笑。
作为高桓的“宠妾”,李桑桑自然要扮演解语花的角色,她看了一眼高桓腕处的臂褠,问道:“殿下去了军营?”
“嗯。”高桓只是简单应了一声,看着李桑桑衣襟处松散,有些心不在焉。
李桑桑想到了承恩殿的那件事,本来口中要接着问些什么的,这时却有些欲言又止。
高桓看出了她的犹豫,问她:“怎么了?”
李桑桑摇头笑了笑:“没什么。”
高桓拧起眉峰,他用手攫住李桑桑的下巴,说道:“李三,孤要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桑桑只好说道:“我在猜想,殿下去军营,是否是为了高句丽之事。”
高桓挑了挑眉毛:“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这有什么难开口的。”
李桑桑犹豫地说道:“听说……太子妃就是因为这件事触怒了殿下。”
高桓冷哼一声,原本看见李桑桑的飘荡心思歇了,带着薄怒说道:“她以为她是谁,孤的事岂由得她置喙?”
李桑桑说和道:“太子妃毕竟是殿下的妻子。”
高桓不假思索反驳:“她是孤的太子妃,但不会是孤的妻子,孤的妻子……”
高桓的话戛然而止,几乎同时,李桑桑想到了那一个人。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了言语。
高桓坐直起来,李桑桑从他的身上下来。
气氛有些僵硬,李桑桑独自去另一张榻上坐了。
她拿着书,继续看,看得入神,有些忘了屋内另外一人。
过了许久,高桓向她走来。
他伸出食指,从手掌中挑出一只银色小球,李桑桑吓一跳,仔细去看,才看清楚高桓食指上缠着细细的银链子。
那小球是鎏金银制,布满镂空花纹,看起来精致异常,有幽幽玫瑰花香飘出。
李桑桑瞟了一眼高桓,他脸上没有生气的表情,看起来是忘了方才的失言。
李桑桑于是也简单地忘却方才的小意外,满怀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
高桓略有兴致地介绍:“别人献给孤的熏球,说是‘被中香炉’,其中有机括,无论怎样滚动,香灰不会洒出。”
李桑桑新奇地捧过,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果真是新奇的玩意。
高桓往她边上一坐:“喜欢吗?”
李桑桑问:“给我的?”
高桓答:“对。”
李桑桑迟疑了一下,高桓脸色微愠,他说:“李三,孤才说过,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李桑桑于是说:“是喜欢的,但不是顶喜欢的,殿下有别的东西要给我吗?”
李桑桑想要的,甘心曲身于人也想要的……
高桓似乎明白了,似乎刻意避开这个话题。
他站起来,说道:“军中还有事,晚膳不必等孤,”他走远几步,像是察觉到态度生硬,又嘱咐道,“好好用饭。”
看着高桓走远,李桑桑问掬水:“我说错话了吗?”
掬水道:“殿下兴冲冲地过来看娘子,娘子却心不在他,说到求药这件事,更显得娘子别有所图了,殿下难免寒心。”
李桑桑笑了一下:“你这倒是说错了,殿下的心从未在我这里,如何寒?”
掬水皱了皱眉像是想要反驳,但思索了半天,也不知该从何处反驳,只得叹了一口气。
这日之后,高桓很少来宜秋宫,甚至他很少回到东宫。
李桑桑专心守着她的宜秋宫,养了一猫一狗。
这天红药抱着绣虎花猫走进来,她将猫放下,跪在一边,求道:“娘子,奴婢母亲生了重病,奴婢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求娘子准许奴婢回一趟家。”
李桑桑连忙站起来扶起她:“傻子,何须这样生疏,”她拉出帕子给红药拭泪,“别担心,我会想办法的。”
掬水红药等人是李桑桑的侍女,原本是李家的奴婢,可随着李桑桑入了东宫后,入了官籍,受东宫詹事府管制。
而东宫,哪里是好走动的地方?
出嫁之前,李桑桑曾经以为,她可以同李蓁蓁一般,逢年节大事,可以回娘家稍坐。
后来渐渐发现,莫说是她,就连太子妃,都没有回崔家的特权。
待红药走后,李桑桑悄悄问了雁娘。
雁娘却笑了一下:“娘子,这事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算太容易。”